
其 甘 如 荠
文/李忠山
“地米菜,开白花,妈妈的女儿回娘家……”歌谣中的地米菜,就是荠菜。《诗经﹒邶风》中“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荠”说的也是荠菜。辞书里讲:荠菜是一年或多年生草本植物,长江流域一带,荠菜冬末春初就开始生长,叶片羽状分裂,花白色,味甘,嫩叶可以吃。
我的童年是在上年世纪五六十年代度过的。那时正碰上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为了度灾荒,人们吃糠咽菜,喝菜糊糊;有的甚至啃树皮,嚼草根,吃观音土。 我的家乡地处多湿地的江汉平原 ,这里野菜野草多,什么野油菜、黄花菜、地米菜(荠菜),什么泥蒿、水荷子……这些东西自然成了度荒的主食。记得当时有一首童谣这样唱道:“再,再,挑油菜,一挑挑到半夜不回来;鸡子叫,狗子咬,还是再再回来了。”童谣中唱的就是那时挑野菜度荒的情景。但是,在上面这些野菜野草中,野油菜菜味太重,黄花菜口感太涩,泥蒿蒿味太大 ,而水荷子味有些麻,过不好舌头这一关,只有地米菜叶嫩味道正,因而它时常成为农家餐桌上的一种重要的食材。

早春时节,春寒料峭。堤坡旁、沟畔边小草还没有返青,好多野菜也没有长出来。而这时农村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常领着我和姐姐来到沟边地头,一边教我们唱“地米菜、开白花”的歌谣,一边在那枯黄的草丛中挑寻地米菜;有时能找到一两棵,有时竟能找到一丛两丛,自然喜出望外。那地米菜的叶子, 薄薄的像一片片浅绿色的羽毛,大的像小孩的手掌那么大,披拂的叶片在风中摇曳;草丛中有的地米菜已抽出细瘦的茎,茎顶长出嫩嫩的米粒大小的白色花苞,还似乎闻得到一种淡淡的幽香。我们将它们从草丛间挖出来,抖去根上的泥土,放进篓子里,半天竟能挖到一篮半篓。
母亲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她把挖来的地米菜洗净切碎,用开水撮撮,把从生产队食堂里分来的两瓢稀粥汇进去,做成地米菜粥。 稀粥变成了稠粥,吃了禁饿一些。如果当天粥吃不完,怕浪费了,她又磨一点米粉,再掺合一些地米菜,做成菜粑粑。那青绿色的菜粑粑在锅里一炕,半黄半焦,散发出一阵地米菜香味,好吃极了。我的一些小伙伴,看到我吃地米菜粑粑,少不了垂涎欲滴。如果逢节气,或者是来了客人,母亲还用地米菜拌米粉蒸,做成一碗蒸地米菜来待客。每当这碗蒸地米菜端到桌子上,纯正的菜香味扑鼻而来,客人们味蕾大开,都夸这菜好吃。
地米菜陪伴着我们度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的岁月。还有一件事说来也怪,那年大约是一九五九年春季,我不知怎么染上头痛脑热病,一连几天高烧不退,头痛欲裂,茶水不沾。当时医疗条件差,要看病还要到好几里远的街上去;说实话有病也没钱看。母亲急了去求巫医,巫医说我撞到鬼了,要收魂。天煞黑,母亲拿来一张纸钱在我身上擦了擦,到屋外台坡前撒了水饭,烧了纸钱,然后 拿着一把伞,一开一收,嘴里喊着“忠娃,回来哟——”。姐姐跟在她身后应和着“——回来了!”她们一呼一应,一直呼唤到我的床头。 我们当地有个习俗,每年“三月三,地米菜煮鸡蛋”。母亲听人说地米菜煮鸡蛋能治头痛,第二天她 赶紧跑到地头挑了几棵开白花的地米菜,又从床底砂罐里摸出两个鸡蛋。记得那装鸡蛋的罐子就是母亲的“银行”,家里的鸡生的蛋都攒进那里,平日家里舍不得吃半个,要打油买盐和其它用度都指望着罐子里的鸡蛋。说来蹊跷,我吃了地米菜煮鸡蛋,当天夜里头痛就轻松了。究竟是巫医的效果,还是吃地米菜煮鸡蛋的作用呢?这个结论我至今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我对地米菜的感情更深了。以后读书又知道古往今来人们对地米菜喜爱有加,北宋苏轼喜爱它,美其名曰“天然之珍”,夸奖它“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 ;南宋词人辛弃疾的《鹧鸪天 代人赋》中赞美它适应环境不畏风雨的精神时,说“城中桃李恐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
世间的人和物往往有因缘,就拿荠菜来说,我就常常由它想到我的母亲。母亲出身于劳动家庭,小时候裹过脚,单薄的身子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但她为了养家糊口,照样和父亲下地劳作。我亲眼见在那窄窄的田埂上,她战战巍巍,左右摇晃像 运动员走在钢丝绳上;在烈日之下的田地里,她 不能久久站立 ,只好坐在薅草凳子上一锄一锄地薅草。像天下的母亲一样,母亲爱自己的儿女胜过爱自己。从我记事起,我看见她每天把饭菜做好,摆到桌子上,叫大家来吃,自己悄悄地走开, 到厨房里东抹抹西洗洗,等大家吃完了,她才在厨房吃些剩下的饭菜;有时家里弄点好吃的,她总是要我们快吃;我们要她吃时,她总是推托,要么说“我已吃过了”,要么说“我不喜欢吃这东西”。开始,我们以为她说的是真的;当发现她经常这样说时,我们才明白,她是在哄我们,目的是把好东西让给我们吃。
母亲善良仁慈,她虽不识字,但通情达礼,乐善好施。在那个村子里,我们家族较大,房头也多。无论是平时还是逢年过节 ,只要有亲戚来 ,不管是哪个房头的,她都主动热情迎接,尽家里的所有去招待客人。主雅客来勤。这样,凡是家族里的客人都愿意到我家里来,每年过年那几天,我家就成了“宾馆”,总要接待好几天来自各家的客人。我年纪小,自然喜欢家里常来客;但是母亲怕哥嫂们不理解,笑着说:谁没有三亲四故?进门都是客,是客就要客气待。每到年底,家里为了应景,总要办年食货:炒炒米,熬糖,打豆腐。这时我成了母亲的“外交使节”,母亲总要吩咐我,向东家送炒米,给西家端麦芽糖水、豆腐佬。左邻右舍,什么王伯伯、廖伯娘、木匠叔、先生伯……每年都会尝到我母亲置办的年货。而我还记得母亲有一句口头禅:吃东西嘛,十人吃了十人香。大概因为这些,母亲活着的时候她的人缘特别好;她去世时,村子里的人,尤其是上年纪的人,没有不感叹她是个好人,一些伯娘叔婶们说着说着有的侧过头去,牵起衣袖直擦眼泪。不知怎么的,这些年来在城里生活的我,每每看到同住在一栋楼房,同一个单元,有时是对门对户的人都不打招呼,甚至认都不认识,真个是“鸡犬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于是,更加想念我的母亲,想念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日子。
又是一年芳草绿。今年清明节,我来到了父母坟前扫墓,因为坟墓是移地新修的,黄土地上长满各种各样的杂草 。这时,我恍惚地看到附近草丛中有几棵开着白花的地米菜,那花朵雪白素洁,一束一束的在微风中轻摇着,空气中似乎有一种甘甜的馨香暗暗地在飘散着。这时,我脑海中突然闪动一个意念——“其甘如荠”!母亲不就像这纯正甘甜芳香的地米菜吗?
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谣:“地米菜,开白花,妈妈的女儿回娘家……”
二0一一年清明节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