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去飞翔——12月29日晨听傅聪《肖邦玛祖卡舞曲》
一架钢琴在空中
因为旋律不竭地流淌而显影
你的手指在跳舞
时而欢快时而沉郁时而长久地休止——
啊,休止是大地最辽阔绵远的声音
它承载火石天光巨大喧响后的碎片
重的,轻飘飘的,无形的……
当小木槌尚未撞击下一根钢丝之前
谁也无法设想心旌将如何摇晃
一架钢琴在墙角
一支舞曲唤醒它
潮湿的蘑菇从寄生的共鸣腔撤离
虫洞短暂被填满
你年老的布满螺旋纹的指腹
将黑键磨得更黑,白键擦得更白
像一个人的身世
最后,琴声会戛然止息
你父母垫在凳子下的棉被落满灰
一架钢琴最终将重新捂紧胸膛
你呢,去吧!去飞翔——
总是待人远远行去,水的柔波才荡漾……
(世事呵,如此伟岸如此难料!
耳朵呵,不够耐心听完一支舞曲!)
把闪电种在无名树下
鱼缸是小金鱼的大海
闪电在大海里熟睡
“乖”
我们都没去过大海
偶然在车水马龙的贝森路口相遇
相信彼此是彼此(灵识)的一部分
白玛说小金鱼没有鳃
用肺呼吸
啊!原来是真的——它与我同类
闪电失眠了一辈子
从未做过梦
但像梦一样活着
像谜,默默吐出叹息
此刻闪电睡熟了
还撅着嘴,想我回应一个吻
还画着好看的眉毛,想我羡慕
但是蝴蝶衫、燕尾裙有些凌乱呢
“不乖”
天亮了就应该外出散步
终其一生,闪电都在一面
透明墙前徘徊张望
我们都是楚门,我们无处可逃
死亡恩典赐一段慈航
我带你去花园吧
无名树下,冬暖夏凉适宜梦
嗯!你要梦见我
在窗外,变成果实来看我
银杏叶恋歌
银杏叶往下坠纷纷
金箔一样慷慨
撒向机动车道、斑马线……缩脖子的
路人丙乙甲
只有我会去捡拾
老了,如果你在(像酱园公所那晚)
俯身或曲膝就不需寒风来扶
我爱银杏叶的太阳色
血液里淌满黄金
也爱叶子边沿的缺口
像是经受过刀斧塑身雷电裁剪
抑或是单纯爱美
曾经,我为生命逝去恸哭怨怼上帝
至少在银杏叶坠落时刻
我原宥了无常
甘愿共同奔赴苍茫无期的命途
银杏叶是天底下最好看的树叶
是大地的书笺
是一首比黄金贵重闪耀的诗
我爱它(或爱你)却永远无法与之匹配
另一列火车将披光而来——给Doris
在广场读诗
在喷泉池旁读诗
在一楼候车厅读诗
火车在二楼候车厅外出发
我险些错过了行程……
余晖沐照着广场和喷泉压抑的舞姿
以及候车厅无人落座的椅子、窗台、地板……
相对于旅客,阳光多么安静
相对于我,火车多么从容
一首诗在风中诞生
献给那个顺手为我拉上车帘的陌生人
他曾为我拎行李
也献给踩踏余晖匆匆奔跑的少女
她或许也曾患抑郁症
阳光代替她的母亲小心翼翼抚摸她
有时我们会错过行程
但那没什么关系
一列火车远去
另一列火车将披光而来
(——“咣当”“咣当”——)
车厢是糖果色的
一节比一节甜蜜、多汁
啜泣的少女、忐忑的母亲会忆起
那节埋藏多年的甘蔗
去“探亭”饮乌有茶
空气的良好指数
刚好够酝酿意境
苔藓欣荣
悄悄攀爬 嬉戏
蚂蚁传递露珠和碎木屑
你带我们去看石经寺的罗汉松和银杏
罗汉松一株垂垂老朽
一株青翠如少年
银杏树在雷雨中参透永夜
放出胸中乌云
凭空生新叶结白果
在石阶上坐下来
颔首
侧身露出发髻的
是我
你立在石阶下
时间又静又慢……
我们去“探亭”饮乌有茶
将石榴和葵花籽分给对方
牛肉干舍给瘦猫
一只松鼠经过密林
留下蓬松适度的甜和秩序
(草木的香甜是否与人类一样?
人类的戒律比草木森然!)
昭觉寺半日
十一岁的女儿突然着迷于
用一根细香
将一只香烛的火苗引至另一只香烛
她神情专注、默不作声
将一个游戏渐渐玩成了仪式
我从来不敢问她
是否还记得爸爸的模样
五到十一岁
两千多天,“爸爸”——
是一个只能在字典中查看的词
我坐在石阶上
不在乎被蚂蚁和墨蚊包围
手心藏着从殿外大树下捡来的籽
它们是跌落尘土的“所缘缘”
会在某个晴天发芽
炉架上香烛愈燃愈多
将女儿的瞳眸映成琥珀
整座昭觉寺飞檐斜逸
将最欢快的鸟雀送上天空
仿佛那里从来不会布满乌云
赏析:程继龙
这首诗从一个生活细节开始:在寺庙里焚香礼佛时,发现女儿“用一根细香/将一支香烛的火苗引向另一支”,孩子一时的游戏,因为那庄严的气氛和神情,最后变成了仪式。
接下来煞费心思的叙述,女儿对父亲的记忆、“我”有点大无畏的静坐,手攥种子的“所缘缘”,如是种种,均旁敲侧击地言说着一个家庭的故事:天真童趣的孩子,历经沧桑的母亲,还有一个缺场的父亲。
这并不单纯是对失去的亲人的怀念,这一至深的感情超越了日常人伦,上升到了对生命本身的凝视,而且带上了浓郁的宗教色彩。
薪尽火传。失去的人已经失去,但在着的人分明切实地在着,生命的火焰静静传承着,这传承中有至深的哀伤,也有不移的大光明。孩子手中传递的香火,“我”手中紧握的种子,这确实充满了仪式感,生命持存的仪式。而且,这火苗、这种子中有爱存在(父女之爱,夫妻之爱),爱是“所缘缘”,是因果中非常根本的东西。
有人说末节写得哀伤。但我宁可认为它“哀而不伤”,对生命的纪念,凝视,沉思,最终能超越情感中消极的一维,增上其庄严光明的一维。孩子琥珀般的眼眸、眼眸中繁星般闪耀的烛火、飞檐上的晴空、晴空里欢快的鸟雀,构成华美流丽的意象,一起礼赞着生命的澄澈、永恒。
程继龙,80后,来自西北乡间。写诗的人、不成功的学者。发过小文数篇,出过书一二本。曾以为诗始于生命,成于时代,止于自由。现在觉得,诗只要不帮忙、不帮闲就很好了。听风看云,不得已时为生计操劳。管它呢,且随时光的流水上前去。
桑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诗集《上邪》《姐姐,我要回家》。现居成都,供职于某文学期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