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镇党委书记的日子里
缪荣株
1970年,我分配到县委宣传部工作后,当时正在“四人帮”横行时期,知识分子被看作“臭老九”,既不会培养入党也难提拔。俗话说,城门口挂了三年的棒槌还成精呢。机关里有些炊事员、打字员、服务员见我是“小兵辣子”,连个“小”字头(党)也入不上,看到我们这些“臭老九”,眼睛都长到额角上去了。偏偏听“九·一三”事件的传达,先党内,后党外,我和那些“三员”坐在一起听,天哪,我什么也没有听清,只感到耳朵里全是“爆炸” “爆炸”,我多么希望会议室炸出一个洞来让我钻啊!?
1983年9月,邓小平拨乱反正后,县委把我作为县级机关第一批知识分子推上了乡镇领导岗位,任港口镇(现姜堰区华港镇)党委书记。
为了替知识分子争口气,为党争光,我在港口镇书记任上,拼命苦干,廉洁自律,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三年后,我因在工作岗位上积劳成疾患上了甲亢。县委照顾我安排到人行任行长,在我调回城时,我兑现了我在党员大会上“一个背包来,一个背包去”的表态,只是多了一支扁担和一副畚箕,那是我挑龙溪港千亩鱼塘自费买的,带回城作纪念品。
回顾那一段经历,正逢农村改革刚刚开始,许多往事历历在目。现在,从姜堰乘车去华港镇,经过上溪村看到的是别墅排排,千亩精养鱼塘连成一片。可是20世纪80年代,坐在卤汀河客轮上来去经过港口时,向东望去龙溪港一片汪洋,上溪庄就像一只翠绿的葫芦,飘在汪洋之上。
这龙溪港方圆十几里大,水天茫茫一片,港北边的上溪庄是个近万人的大庄子,大部分垛田都在龙溪港南。平时,老百姓下田劳作因没有桥,要撑船过港,遇到风大浪急,常有葬身鱼腹的危险。老人们传说龙溪港有条孽龙作怪,于是千百年来人们总是求菩萨保佑。
龙溪港流进上溪庄中心处有一条南北河,河上唐.开元年间,有一座用白矾石砌成的满月形的东西石拱桥。桥上建有观音阁,阁顶嵌有3尺余高的锡铸葫芦,耸入云天,四边檐牙高啄,四方八角飞翘,气势逼人,每角挂一铜铃,声传数里。阁南檐额立一匾“观音阁”,三个正楷粉金大字,清秀有力耀眼夺目。
楼阁四壁塑有许多尊神像,仁慈、善良的南海观音菩萨居中朝南坐落在莲台之上,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孽龙蜷缩在座盘之上。顶棚上泥塑着色的天穹祥云缭绕,金、木、水、火、土、日、月、星、辰分外分明,香炉中终年烟雾腾腾芬芳四溢。这是人们求观音菩萨保佑龙溪港不闹水灾,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我任港口镇党委书记时,港口镇工业正处于低谷。一年后,县长王忠裕在港口检查工作时,问我屁股揩得怎么样?我说,揩是揩了,还有黄斑。
在我任职之前,蔬菜脱水厂买回的蒜头由于遭长江洪水烂掉了160多万斤,填了沟塘。蔬菜脱水厂因交不起电费,被供电部门经常拉闸,只要一拉闸,烘道里蒜头的颜色就由白变黄,外贸价格从两万多元一吨陡降到几千元一吨。每当停电时,我的心像被人猛地向下揪了一下。
群众说:“港口西边一条边,四个工厂不冒烟。群众天天来要钱,干部心里如油煎。”工业如此,副业生产也是个老大难。
港口地处里下河水乡,有10000多亩水面荒芜着。群众承包鱼塘怕偷怕溜,怕政策变。我到任后将全镇所有的庄河全部承包到人。为了壮承包人的胆子,我还和几个县长联系,让他们投资入股,将他们的名字、我的名字和承包人一起写在上溪庄西边渡船口的墙上,这对壮大承包人的胆子,保护他们的利益起了很好的作用。一时,港口承包庄河养鱼的桑湾胡怀京,上溪沈元生成为名闻全镇的养鱼专业户。
我的前任书记在龙溪港南北两边,已经造围堤圈了400亩水面,准备改造成精养鱼塘,但未能如愿一直荒着。我到任时,正是中共中央发展农业的第三个一号文件下发不久,鼓励群众发展多种经营生产。当时那400亩圈起来的鱼塘没有改造成功,群众怨声载道。我上任后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完成原任党委挑鱼塘的计划。
这件事要做成功很难。当时,刚刚实行生产责任制,田承包到户,一段时间人心涣散。群众对挑集体鱼塘牢骚满腹:“挑剩下裤头儿,吃不到鲢头儿!”
虽然工作难开展,但是这件事非做不可。我在县级机关待了14年,一介书生,刚刚上任对港口的情况还不熟悉。乡镇体制改革以后,从村里提拔上来的两个年轻的副镇长陈步华和房根居对我这个新来乍到的书记直截了当耳提面命,分别对我说:“挑龙溪港鱼塘是个擂台,不管你愿不愿意打,你都得打。打胜了,你就在港口待得下去;打不胜,你就待不下去!”当时,我听了这两句话感到很刺耳。幸好那几天清晨,我正读到《古文观止》中的《谏太宗十思疏》,越读越觉得他们的意见虽然火辣辣的,但很中肯。
由于他们的忠告,我对发动群众挑鱼塘的工作十分重视,后来经过调查研究,认真制定了方案,大张旗鼓地宣传了中共中央第三个一号文件,大力发展副业生产,做了大量的宣传发动工作。在强大的舆论宣传下,群众纷纷说:“挑鱼塘就是中共中央文件!”
那年冬天,我刚上任一个多月,龙溪港千亩鱼塘第一期工程,全镇3000多人上阵,只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整治了100多亩精养鱼池,打了一个漂亮仗。为了鼓励、调动群众挑鱼塘的积极性,这一年过春节,全镇两万多人包括居民每人分到了一斤鱼。我还亲自撑船送鱼下村,慰问二十多个计划生育结扎妇女,一直送到半夜才结束。
第二年初冬,龙溪港千亩鱼塘第二期工程又趁热打铁,将港北边300多亩已经围成的堤,也要一鼓作气挑成鱼塘。湖里的水抽光后,淤泥很多,这会影响工程的进展。当时我正在姜堰开会,在这关键时刻,副镇长陈步华带领水利站长王春山等人在天寒地冻的情况下,卷起裤腿踩着结着薄冰的淤泥,向湖中心走去,试探淤泥的深度,看看什么时候开工最适宜?他们的双腿冻得又红又肿,留下了一道道被薄冰割破的伤痕,到了晚年还留下了寒腿病。
第一二期工程,我打起背包蹲点在溪东村,一连十几天吃住在工棚里。溪东村分配的塘口在龙溪港最低矮的地方。12月底的一天夜半,我刚睡下得知村里要挪柴油机到更低处抽水,才能保证第二天不窝工。我不让喊醒熟睡的同伴,立即起身下水塘去帮助搀柴油机。
时值初冬,一弯冷月下夜空中正下着寒霜,从热被窝里刚起来的我打了个寒颤。柴油机陷在烂泥里,必须赤脚踩着浓霜,下河的粘土块冻得犀利如刀割得钻心,我只好用路边的枯藤蔓扎着稻草裹脚……
我吃住在工地,参加挑水、清淤等劳动。里下河粘土俗称钢土,没有技术、力气的人是挖不动的。我就蹚着垄沟里的寒水用两手清理滚下来的碎土,一捧一大块向上扔在垄沟的坝上。想不到小时候和小朋友用泥巴“打仗“的玩意儿,在当书记时派上了用场!
工地上的夹生饭一股烟火味,对着老青菜难以下咽。有一天早晨,我回镇机关,就让炊事员给我煎了两个荷包蛋改善伙食。
工程在上溪庄西头对岸的一段最为艰难。这儿塘底的淤土有几尺深,基础不实,挑到堤坝上面的淤土不断地向两边塌陷。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港北村党支部书记宋鸭顺一方面组织群众用船运田里的干土覆盖,一边在大坝的两边打了几百根碗口粗的木桩。每对木桩又用三号铁丝牢牢地钳住,紧紧护住大坝。
由于大坝的重负加上塌陷的淤土,给两边的木桩施以巨大的压力,一根根绷紧的铁丝刀切一般断裂了。于是,更粗的木桩和铁丝重新出现在大坝两侧。经过反复的战斗,这一段险情也暂时消除了隐患。工程指挥部及时在这一段鱼塘的堤坝上召开了现场会,因为是战斗间隙时间紧,不容长篇大论作报告,我即兴朗诵了几首诗鼓舞士气。
工程在溪西村杨家湾庙门口对岸的一段最为艰险。一天清晨,工程正在顺利进行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杨家湾庙门口的大坝由于新土不实,外湖水渐渐渗入大圩,下面突然出现了木桶粗的缺口。大坝外侧龙溪港的水位高出大坝内侧塘底2米多高,坝内外巨大的水位落差压力使汹涌的外河水涌进缺口,缺口像几十条张着血盆大口的孽龙吸水一样,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四周的泥土不断塌陷,缺口越来越大。
“完了”“完了”,那场景像快要天崩地塌一样!很快,靠近大坝的鱼池淹没了,龙沟里水满了,大片大片的鱼池进水了……眼看十来天快要挑成的300亩鱼池、圩堤、隔堤纷纷倒塌,又要变成汪洋一片。干部急得跺脚,群众急得直哭。有个小青年却在堤上手舞足蹈幸灾乐祸地笑着说:“这下子好了,老龙作怪,不让我们挑鱼池了!”我上去一把抓住他的双肩直摇晃,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见此情景,我紧张地组织群众用各家挑泥的畚箕装上土去填洞,由于内外河的水位差形成强烈的吸劲,几百筐土犹如扔进老虎嘴里的肉包子,一眨眼就没有了。从粮管所调来的几百条麻袋装土填上去,很快被水冲得无影无踪。群众扛来成捆的芦苇、麦秸、高粱秸也只打了个水漂就被吸进黑洞,飘得满鱼池都是。
难道真有孽龙在作怪?这时候,一个年近70岁的老人大喊一声:“用水泥船塞!”一句话提醒了我。说时迟,那时快,老人把自家的一条5吨的水泥船撑到洞口前。为了使水泥船能够塞进洞,老人又跳上船去指挥众人将前舱填满土,使船负载后一头下沉,一头上翘。我在船上撑着篙子将水泥船负重的那一头,企图垂直插进洞口,想用水泥船体塞住洞口。当水泥船船头一插进洞口时,巨大的水流飞快地把整个船体吞进一大半,眼看整个船体连同我快要吸进洞时,一个响雷般的声音喊出:“书记,快快下船!”正在此时,我被一个农民推出船舱,跌倒在洞口外……
事后有人告诉我,大漏洞的地方叫杨家湾,有个土地庙老是作怪,如果船全吸进去,或倒坝,都能把你书记的命玩掉。3000多人经过半个月的奋斗,鱼塘初成。
那段时间,我瘦了十几斤,人也黑了,眼里常常布满血丝。老百姓夸赞说:“龙溪港挑成鱼塘一片,四个书记受足了风寒,人人嘴唇上都有一颗红点!”
后来,在开挖集体鱼塘带领下,全镇又兴起了开挖个体精养鱼塘的热潮。下溪村夏宝鱼父子俩靠肩挑手挖,一年挑成鱼塘14亩,我们在千人冬训班上介绍了这个典型,推动了全镇养鱼事业的大发展。后来,我和夏宝鱼的故事还上了《人民日报》《大地》副刊。
农民养鱼发了财,数着钞票笑:“白皮规划黑皮挑,算算收入还是黑皮高。”现在人们到了港口,都说到了鱼窝。
后来,我因辛劳患上了甲亢突眼调到县人民银行工作后,没有注意保护好眼睛患上了角膜炎导致右眼球摘除。港口老百姓说“书记,你的红光大,杨家湾的菩萨只冲瞎了你一只眼睛,港北村党支部书记宋鸭顺就全瞎了!”
三年的港口生活,让我这个书生扎根乡土,在基层实践中得到了磨炼,大大丰富了我的人生,为我后来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原载《半月依旧照乾坤》 泰州 《文史资料》

作者简介
缪荣株,男,1944年1月生,江苏省泰州市姜堰区人,1968年12月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泰州晚报》专栏作家、姜堰区作协副主席。主编《泰县金融志》《姜堰名人》,分别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凤凰出版社出版。先后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中国报告文学》《中华散文》《雨花》《福建文学》《新民晚报》《扬子晚报》等中央、省、市报刊发表文学作品700多篇,多篇获全国、省市奖,30多篇作品被《散文选刊》《今日文摘》《小说精品》《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民间故事选刊》等入选。出版小说集、散文集5本。2020年第四期《今古传奇》,2020年6月中国作家网发表长篇小说《银行风云》。此外,60万字纪实文学《胡锦涛和姜堰》,主要叙述高祖胡沇源13岁 在清·道光年间(1833)到苏北东台茶叶店学徒,一直写到胡锦涛中学毕业,其间126年的家族史。纪实文学从2018年1月27日每周六在加拿大多伦多《大中报》读书栏目发表,至2021年2月27日已发160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