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道亲情故道根
作者:王一明
我的家乡是豫东平原黄河故道上的一个偏僻的村庄。按当地的习俗,在正月初二这一天,外甥要去舅舅家,给舅舅、妗子拜年,被称为“走舅家”。这一天,虽称作“走舅家”,其实最重要的目的还是代替自己的父母去给姥爷姥娘烧纸。
打记事起,每年的正月初二这一天,奶奶都会早早地做好早饭,好让父亲和叔叔早早去走舅家。他们往往七点来钟就出发了。冬天的七点来钟天才刚刚亮,他们会骑上家中唯一的一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带上奶奶头天准备好的纸筐和礼品。父亲骑车,叔叔坐在后面。父亲在四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叔叔排行老小,那时父亲三十多岁,叔叔不到二十岁。每当看着父亲驮着叔叔出门,我都会站在门口目送好远好远,眼里充满了羡慕,渴望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了也能像父亲、叔叔一样走舅家。
当天下午,奶奶又会早早地做好晚饭,等着父亲和叔叔回来。记忆中父亲和叔叔每次都回来的很晚。父亲和叔叔走舅家,要走二十多里的土路。那个年代,农村还没有柏油路,并且每逢过年时,都会下很大的雪。雪一化,土路特别难走。虽有自行车,但大多时候是推着的,有时甚至是扛着的。那时豫东平原上,物质还比较贫乏,但外甥走舅家,舅舅都会拿出家中最丰盛的食物来招待自己的外甥。比如白面馒头、猪肉饺子,条件好的,还会做上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初二晚上,走舅家回来的人聚在一起,大多会讲起自己的舅舅、妗子给自己做的丰盛的饭食和路上有趣的事。在一旁睁大眼睛听的小孩子,眼里充满了羡慕。
有一年过年,父亲的腿摔伤了。奶奶决定正月初二让我代替父亲,跟叔叔一块去走舅家,对我来说算是走舅爷家。那一年的大年三十下了整整一天鹅毛大雪。那年,叔叔二十一岁,我八岁。叔叔是个倔脾气,平时我心里对他有一丝畏惧,但走亲戚的诱惑,让我还是渴望和他一起去。听到这个消息,头天晚上我激动得半夜没睡着。
初二早上,像往年一样,早早地吃过饭,带着纸筐和礼品,推上自行车就出发了。所不同的是,这一次,骑自行车的变成了叔叔,后面驮着的变成了我。临出门前,叔叔在院里找了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树枝别在了自行车后货架上。村中的路比较好走,各家各户门前的雪都扫得非常干净。只是天气非常冷,我坐在车后座上,脸和耳朵都冻得生疼,扶着车架的手更是冻得失去了知觉。在前面骑车的叔叔冻得一会儿把一只手放在嘴上哈哈热气,一只手扶着车把,然后两手交换。到了村外,路变得难走起来,路上的雪没有清扫,都冻成了冰,高低不平,只在路中间有一条很窄的行人前两天碾出来的比较平整的小路。野外温度更低,叔叔这时也不敢再一只手扶车把,一只手放在嘴上哈热气。只见他两手牢牢地扶着车把,尽量不让车轮偏离那条又窄又滑的小路。我坐在后座上,双手紧紧地抓住车子,以免自己掉下车,紧张使我忘记了寒冷。不久我发现叔叔不仅嘴里哈出浓浓的白气,头发上也开始往外冒白气。这时,路上的行人慢慢多起来。大家都是很小心地骑着车子,慢慢前行。走在前面不远处的一辆自行车突然摔倒了,叔叔和我赶紧提前下来。走近了,只见两个男孩,一个十五六岁、一个十一二岁的样子,正在忙着捡撒了一地的东西。纸筐在一边歪着,雪地里是凌乱的刀头、炸丸子、蒸馍、鞭炮,还有被风吹散的上坟用的纸。我和叔叔不敢久留,经过兄弟俩后,又骑上自行车出发了。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
当我们走了十五六里路时,地上的冰已经开始慢慢融化了,车轮在有些化了的雪地上前行有些侧滑。叔叔骑车更加小心,速度更慢了。我坐在后面,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看看叔叔,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这样大概又走了五六里,车子侧滑得实在太厉害,叔叔让我下来挎着纸筐,他则推着自行车。我们这时已不再走中间的那条小道,而是专挑雪多的地方走,这样可以避免车子、鞋子粘上泥巴。走了一会儿,累得满头大汗的叔叔回头看到同样满头大汗的我说:“再坚持会儿,马上就到了。”大概又走了三四里路,我们到了舅爷家。
舅爷、舅奶见到我来了,都非常高兴。两个表叔也都在家。在家中坐了一会儿,就由两个表叔领着我和叔叔到坟地给父亲的姥爷姥娘烧纸。踩着已经开化的泥雪,走在麦地里,不多远鞋上就沾满了泥,双脚沉得抬不起来。好不容才来到村外一块麦田里的一座低矮的坟前。大表叔点纸,小表叔放鞭炮。我和叔叔分别蹲在坟前。大表叔边烧纸边说:“爷爷、奶奶,我大姑家的人来给你拜年了,给你送的钱要收好,送的好吃的多吃点。”说完,把纸筐里的馒头、丸子、刀头、苹果分别掰了一点扔到火堆里。待纸烧完了,叔叔和表叔跪在前排,我跪在他们身后,对着坟磕了四个头。回到家中,大家鞋上粘得又抬不动脚了。
回到舅爷家,叔叔和两位表叔在堂屋聊天,舅爷和舅奶在灶屋准备午饭。不一会儿,白面馒头、饺子和红烧肉端上了桌。我看得直咽口水,但还不能开吃。叔叔带着我来到灶屋,对正在忙碌的舅爷和舅奶说:“舅、妗子,我和小勇给你们拜年了。”舅爷和舅奶赶紧停下手中的忙碌,说道:“省了,省了,来了就是了,赶紧到堂屋吃饭。”在我离开灶屋前,舅奶给了我一元压岁钱。我把它装在了中山装的左上兜里,扣上扣子后还不忘用手从外面按了按那枚崭新的硬币。那一次,是我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和待遇,吃上了红烧肉和猪肉饺子。
下午一点多钟,我和叔叔就从舅爷家返回了,因为返回的二十多里的泥巴路,比来时更加难走。两位表叔把我们送了好远,才回去。路上的行人,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扛着自行车。这时,叔叔早上来时别在车子货架上的树枝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走一段距离,叔叔就停下来用它把塞在车瓦里的泥巴捅出来。这样走走停停,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下来了。一进院子,叔叔一声不吭地把自行车扔到地上,来到堂屋,拿起供奉在堂屋的老天爷,几下撕得稀巴烂,嘴里还嚷着:“我让你下(雪)!我让你下(雪)!”撕完后,回到自己屋里,蒙头便睡。一家人看得目瞪口呆。
那次替父亲去拜年的经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我已在外地参加了工作,常年不回老家。每年的正月初二,年迈的老父亲仍然会去走舅家,去坟地烧纸。与以往不同的是,坟院里又多了两座坟,舅爷和舅奶已相继去世。父亲已不再在舅爷家吃红烧肉,吃猪肉饺子,而是直接去坟地,我的两位表叔也在外地工作落户,原来的家中已没有人。还有一点不同的是,现在只有父亲一人去走舅家,叔叔已于几年前得病去世了。
出于年龄和安全的考虑,家人多次劝阻父亲,没有必要再去烧纸了,但父亲依然如故。每年的正月初二,早早地吃过早饭,带上纸筐,踏上走了几十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那条路,一脸的虔诚和执着,一年也没有落下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