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品读
她触碰了灵魂的光
张菁印象记
文 | 李浩
说实话我并不觉得我是写张菁印象记的首要人选,或者说,我不应当是写印象记的首要人选——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与张菁不熟悉,而是说我“并不是”,我的印象记不会像有些作家那样写得那么好,它不是我所擅长。我习惯的是“总结”,“寓言”,总习惯从某种事物或某类事物中找出归纳,希望自己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在对事物和人的观察上也往往有所侧重有所忽略,它往往会使我的文字生硬、干瘪、不那么鲜活——而印象记,最好的方式应是极富情境感,让人读后立即建立起“那个人”的形象来,即使有距离但大体不差……我承认自己一向匮乏这样的能力,尽管特别羡慕那些有此能力的人,并希望从他们那里学到。
和张菁的初识是2013年在北戴河,河北作协小说艺委会组织的一次活动上。她那时刚到《青年文学》担任执行主编,对于这个名字,我是完全陌生的。作为河北省小说艺委会的一员,我在台下听了张菁的发言。时隔多年,她谈论的具体内容我记不太清了,但我记下了诸如“坚持”“艺术的本质”和一个多少带有点小悲壮和小煽情的结尾。或许那个多少带有点小悲壮和小煽情的结尾并不具体,然而它却对我构成打动:要知道在一个时期内文学刊物的生存极为艰难,作为社办期刊,在那段时间里也属于艰难时期,而张菁在她的发言中竟然没有提刊物的生存和妥协,刊物的“眼球经济学”和类似的内容,而是反复地在提青年写作的现状和可能,何谓好的文学,如何给予坚持的、具有艺术品质的好的文学以奖掖等等。我知道那些年《青年文学》遇到的压力相当巨大,我本以为她第一想的和工作的重心可能在于刊物的生存上,她也会在会上谈及刊物生存的话题——真没想到,她的眼里的文学依然是纯粹的、坚持的、动人的和智慧的……我的“本以为”和她在会上的讲述构成反差,也恰恰是因为这个反差,让我对她有了特别的亲近感,感觉是同类人。会后,我主动去打招呼,表达对她发言的赞赏同时要了她的微信。她向我约稿,我也爽快地答应下来——我的答应是认真的,我觉得我的合适的稿子应当给予《青年文学》,我应当支持她的纯粹和坚持。
那次相见非常匆忙,她在讲完之后便匆匆返回北京,然后有一个相对漫长的时期没有联系——偶尔的聊天和谈论小说除外。2016年我去鲁院的时候又见过她一次,当时我是找李潇潇、李约热他们,没想到张菁也在这个班上。我们写字画画的时候她没有参与,那次再见也依然是点头之交,但心理的亲近却在着,特别是对我来说。真正熟络起来是2017年我再次回到鲁院上学,她来到我们班上找其他同学,我和她打过招呼就去上课了。在上课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个稿子(应当是推荐稿,一个写得不错的青年朋友的),就和她在微信上说了几句,她过了一段时间才回我:刚才在车上,没看到,小说马上看。过了几日,她给我回话,谈到这篇小说的感受。我大概是不太同意,后来她问我,你下午若有空来我们《青年文学》,见面说说?
我到了《青年文学》,那次我们聊了很多。也是在那次,她告诉我她原在《青年文摘》工作,之前和文学圈接触较少,而且生怕错过好作品——要知道,这样的话大多数人是不说的,不光不说,还会装出一副极为内行的样子,掌握着真理甚至是唯一真理的样子。可她没有。她希望我能说服,并且从中汲取……
鲁院毕业之后,几个朋友准备做一个诗歌方面的文学奖,想找一个合作的刊物——他们希望保持这个奖的纯粹性,只重文学标准,不被其他的因素干扰到。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青年文学》,张菁。我和她在微信里一说,她非常爽快地答应细谈合作的具体事宜。虽然后来的合作没有谈拢,但我和她作为朋友却是交下了。
我和张菁之间真的是无话不谈,而且更多的是对于具体的小说的评判:这篇小说你怎么看,我觉得如何,我的判断是怎样的。有些时候,我真的觉得她完全没必要那么注意其中的措辞,保证意思传达到就可以了,然而张菁却一直“不遗余力”地推敲。多年的编辑工作使她不太能容忍自己的文字中有哪怕一小点儿的瑕疵和疏漏,她也不太能容忍,哪一个词用得不够准确,而其实仔细想一下的话还可以有更好的词来替换它——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又有些感动。她不肯轻漫,她不肯对文字有半点儿的轻慢,哪怕它只是存在微信上一二百字的推介评点,哪怕它只是针对某个还处在摸索阶段的基层写作者。这种不轻慢,我能做到吗?它至少是我应该做到的吧?
说了这么多似乎还没有涉及标题里的内容:还是要谈一谈“情怀”。现在,“情怀”似乎又变成了一个很有点儿污名化的词儿,好像它悄然间就具有了虚伪、欺骗、不能落实的空话的质地——当然有一部分是因为,我们许多的时候真的是无情怀的,我们只有自我和个人的私欲,在自私自利的泥沼中挣扎的我们甚至不愿相信天底下还有情怀这种事儿——我们会嘲笑具有崇高感和奉献意识的人,会嘲笑和讥讽抱薪者,他们的所谓圣洁之中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至少是两面三刀……但我们也别忘了,我们多数人可能都有一个希望世界能够变好的愿望;而这愿望的实现和实施,本质上就源自情怀,是那些有情怀的人做着,努力着。我觉得,张菁可能属于那种有情怀的人。
她对于文学,更多的是出于情怀,也希望自己能编辑那些有情怀的文字。她在和批评家何平的访谈中说道:“《青年文学》,青年表达,我们尤其看重活力、新颖和时代变化。通过这个专号,我们希望开拓的是文学的新表达……期刊写作的作家们,对自己的写作要求是,受众不仅仅是一时,更是几世。开放鲜活的姿态,带给当下书写更加蓬勃的生命力,我们希望我们的文学,能够传承文明,创造价值。”在谈论《青年写作的优势和可能》的时候,她在结语中说的是“希望青年作家们继续拓展意识和情感的觉知,运用的每个词语都可以复原它的现场,具有持续穿透的力量。我们期待和他们一起,触碰到更多灵魂的光。”
传承文明,创造价值,触碰灵魂的光——毫无疑问它们都属于“大词儿”,它们和情怀有关——可文学如果只有眼前的苟且,是不是也会让人感觉匮乏?我们的文学,难道不应当在这个传承文明、创造价值和触碰灵魂的光上做出更多的努力吗?我们阅读文学,难道不是希望提升自己的智识,校正自己的认知,能够遇见更好的自己和更好的生活吗?所以在我看来情怀和这些大词儿本身并不存在问题,问题是谈及情怀和大词儿的人要真的相信它,并践行它。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们可能还是要返回来谈一谈情怀的,在我的有限交往中也曾遇见过一些真正具有情怀、值得敬重的人,从某方面来说,张菁,算是其中的一个。
本文作者:
李浩,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变形魔术师》《侧面的镜子》《告密者札记》等,长篇小说《镜子里的父亲》《如归旅店》,诗集《果壳里的国王》,评论集《阅读颂,虚构颂》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孙犁文学奖等奖项。

品读
追星星的人
文 | 李晓晨
我和张菁认识许多年以后,我一直觉得,我们俩的相识应该更多加几分戏剧性才对,比如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小剧场里看某场实验戏剧时不小心狠狠踩了对方一脚,或者好不容易挤上早高峰地铁的车包上的小挂件钩住了她的衣服,等等,总之以我们平时七谈八谈聊天的画风和模样,就应该配上这样一种充满偶然性的开始。
但其实,我和她的相识太过平平无奇,就是在鲁迅文学院的一个培训班上。似乎记得有天,我漫无目的地在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院子里瞎溜达,满眼都是看了八百遍的玉兰、池塘、猫咪和文学大家的雕像,就在各种熟悉里却一眼瞟见个跟我一样瘦的姑娘和另外一人散步,当我下意识加快脚步超过她的时候,听见她语速之快让人有听八卦没法听到全貌的担忧。再后来打交道多了,我常常笑她是“鸡血张”——如果你见过她和同事聊工作的样子,或者和朋友说起文学、音乐的神态,就会特别认同这样的说法。怎么会有一个人,在过了那么多年还对差不多同样的事情抱有这么激烈的热情和兴趣,我不太理解,但很能接受,毕竟,靠近这样一个人会让我觉得世间还有许多值得,未来还有很多期许。
我向来不愿用理想主义来形容一个人,特别是我的朋友,大概因为觉得这个词终究会让人不接地气甚或遍体鳞伤,不过除此之外也很难用其他什么词来描述张菁。我有点儿吃惊在这样一个时代出生、长大的人的心中,还有这样难得的一种秉性,这种坚持在某种程度上也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就像她在《青年文学》咬牙坚持做了几年的“城市文学”排行榜,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其间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和质疑,但她始终觉得这件事是有意义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很多次交流彼此的想法,我也会提出一些有的没的突发奇想的建议,但我最支持她的一点是坚持文学的跨界和出圈,于是在她所评选的作品、邀请的初评终评委里,有人工智能科学家、纪录片编导、音乐制作人、城市规划专家等等,他们对于文学的认知和理解未必多么专业、深入,但确实可以代表一些不一样的声音和观点,而这也正代表了文学在当代社会的阵阵回声。
2019年,“城市文学”排行榜在深圳这座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城市揭晓,在夏天的暴雨里大家从全国各地抵达活动现场,我记得自己到达已经是凌晨五点,尽管路途坎坷艰难,但当天的活动还是令人惊喜万分。那场以“城市·存在·发生”为主题的论坛讨论和颁奖典礼颇具现代性色彩,一扫往日类似活动的模式和套路,既符合深圳这座城市的定位,也凸显出一份属于青年的刊物的风格。张菁和她的团队为此付出了太多太多,他们不遗余力、无微不至地做着一件件普通但必要的事情,只是希望大家能够接受“城市文学”排行榜这个品牌,也更希望人们可以看到“城市文学”对于当代文学的重要意义和价值。
前几天,我在无意间读到英国作家特里萨·海涅写的《追星星的人》,这是一本写给孩子们的天文诗,巴西著名画家维克多·塔瓦雷斯设计了插画。里面有句诗是这样说的:“我要像一个风车般旋转,搅动银河的泡沫。我要骑在大熊座的后背,仿佛永远不会坠落。”这句诗让我想到张菁,她就是这样一个追星星的人,骑在大熊座的后背,仿佛永远不会坠落。
本文作者:
李晓晨,青年作家,现供职于文艺报社。有小说、评论、散文作品见于《十月》《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小说选刊》等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