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了这个时代的孩子,都像宝贝一样的享受着娇惯和关爱。
然而,比起他们的童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到今天,一家三代人的童年,已跨越了半个世纪,几十年的时代变迁,深觉已是云壤之别。

人常说,童年时光,是可以用一生来缅怀的,而这怀念,又仿佛,夕阳对朝霞的眷恋。它在人的成长记忆中,深植于心,会长而久远地烙下印记。
做为六零后,生长在农村的那一代人,和父辈们相比,无疑是幸运的。远离了战乱与灾荒,懂事的时候,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也已接近了尾声。
当然,不在物质层面做以任何比较的话,童年时光,更多的是快乐。兄弟姐妹多,身边的玩伴自然众多,只要满足于食可果腹,衣能蔽体,及玩的这些基本需求,于一个孩子而言,已经足够了。虽然,那时贫困尚未远离,但是,物质匮乏的岁月,周遭景况大抵如此,自然也就失去了可比性。
无忧与忘却,是孩子的天性,除此,还能要求些什么呢?世事的多舛,生活的艰辛,柴米油盐,似乎与快乐无关,童年哪知愁滋味。
其实,那些看似忘却了的无关景象,早已装进记忆的五味瓶,深藏于心底的某个角落,留待若干年后的某个黄昏,静静地浮上记忆的堤岸,捞起,打开,细细地品味,其中的五味杂陈,依然会历久弥新,令人回味,而这份回味,尽管不乏苦涩,咀嚼那苦涩,也能品出甘之如饴的兴味。显然,童年,已成为生命中,最为美好的怀恋。
母亲常说:“那时候的孩子,和现在的孩子比起来,咋就像傻似的呢?” 比起现在孩子的古灵精怪,用木讷形容那段岁月里的自己,是不过分的。诚惶诚恐的年代,多子女家庭的困顿,温饱线上的挣扎,营养的缺失,或许都能跟这‘傻’扯上关系。所有这些,父亲沉默着不说,而母亲会归揽为自己对子女的‘亏欠’,每每提及,都是以一声叹息开始:“唉,你们几个小时候……”没有记忆的幼年旧事,大都是她以这样的方式,向她的子女们讲述的。

在我看来,如果,把有记忆开始,到十几岁前的那段日子,称之为童年的话,再用那段岁月,编织成连贯的故事,我想,撑起故事脉络的,决不全是贫困和愁苦,即便是贫穷离童年很近很近,那是可以被无虑抵消和淹没的。
童年,是春天乍放的枝叶,初绽的花蕾,哪怕只有一点点阳光的温暖,一丝丝雨露的浸润,都会使其灿烂到不能自己。
当然不否认,与贫穷结伴的生活,争吵是向来不会缺席的。诸如,嗜赌的父亲,常常在夜里两手空空地归来,与母亲吵闹过后倒头便睡,而母亲趁着几个年幼的孩子玩闹的疲惫,沉沉睡去后,偷偷地独自啜泣。清晨醒来,太阳是新的,日子便又是新的。因为,她的几个孩子,是她继续生活的希望,为了那份希望,再难的生活,都将会继续。
如果,把童年的回忆,浓缩到只用几个简单的字词概括,吃,应该是首当其冲的。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对于‘吃’的记忆,总占有最大的比重,挥不去,绕不开。快乐,更多时候,是建立在吃的基础上的。几块糖,一筐香瓜,亦或是客人走后剩下的几张烙饼。端午清早的煮鸡蛋,中秋分得的两块月饼。那一年三十儿,母亲用一把大米熬的稀饭汤,(在那之前竟然不知道还有大米小米之分),在嘴里不舍得咽下的感觉,始终记忆犹新。疯够了,放学了,碗架子里抓一块饭疙瘩,软烂里带有一丝甜味儿,一边扇着啪叽、弹着琉琉,一边快速地填到了肚里,那滋味丝毫不逊于吃了现在的萨其马。啃冻豆包,嚼爆米花,那是冬天上学要带的零食。现如今,每当稍吃一点硬的东西,硌碰得病牙钻心疼的时候,由不得不重拾那些馋嘴的岁月。每到五月节或是八月节,各家各户的母亲们端着盆,排着队,在生产队的小窗口,等着分肉的情形,历历在目。煮肉的香味儿,顺着那窗口,飘得老远,小孩子们翘着脚,扒着窗台,舔着嘴唇向那小小的洞口张望,那剔肉的老头儿,一边切肉,一边抓起块熟肉放在嘴里,吧嗒吧嗒地嚼着,然后,叫着张富贵、李有财家的名字。
“妈,长大了我也想杀猪”
“瞅你那点儿出息!”
玩,是孩子的天性,手脚不识闲儿,是主要表征,要不然,上学后,老师不会告诉你治疗手欠的最好方法:“黑板谁划拉的?谁手再刺挠,就去挠墙根儿”。现在想起,庆幸自己因手欠,养成的动手能力。‘ 玩具’大都自行解决,没有学完的书,早早变成了啪叽,叠成帽撑子、纸飞机,捉蜜蜂的夹子。一棵浆杆儿棒棒,就可以做成很多种玩具。开春儿了,跟在老叔屁股后下夹子打山雀(巧儿),跟在送粪的马车后面滚铁圈儿。和老姑拧杨柳树枝的叫叫(柳哨儿),雨过天晴后,和小伙伴们,用小刀扎着彼此的心尖儿,摔泥泡,团泥球,打弹弓。盛夏,时常光着屁股,泡在村南不大的养鱼池。抓蜜蜂,逮蝈蝈儿,自行车辐条在大缸上磨成尖尖的签子,扎青蛙,拿着草棍儿,逗屎壳郎滚粪球。秋天,跟着母亲在场院里,看她们铡谷穗,扒苞米。天寒地冻时,抽冰尜,打浆杆儿撺,拽着爬犁满街跑。骑自行车的本事,是六岁时,从骑二八车掏裆开始的,到现在对骑自行车情有独钟。村里的低矮的土房,村后的老榆树,村东的柳树毛子,青麻地,都是可以玩的好地方,几十户人家的小村,晚饭后就成了孩子们的世界,在月亮地儿下出兵,杀高粱马,人欢马叫,热闹异常,忘了回家的孩子,直到被大人们喊着各自的小名,“别玩了,明天你还上不上学?回家睡觉!”。
在大人眼里,散养的孩子皮实,只要你不上天,其他的都不是事儿,孙猴子本事再大,跑不出如来佛的手心。捅了娄子,惹了祸,被挨打罚跪,那就另当别论了,我就是在一次惹祸后,一直睡在奶奶的被窝里,一直到我的童年结束。
在田垄上既可以玩闹,心一乐,也能帮着大人们点种子。最常见的,是父母那一代人的劳动场景。生活的清苦,似乎,对于那些连饭都不敢吃饱的壮劳力们,并没有丝毫影响。正二月,生产队的大粪堆被蒸的热气升腾,一锹一镐地搬上马车,再被一车车分到南洼北岗的地里。一挂挂马车,被那几个神气的老板子甩着大鞭的脆响,吁喔地赶出大院,马铃声响彻田间地头。开铲了,秋收了,你追我赶的从地的这头,再到那一头,歇气儿的时候,上了年岁的,安静地抽着旱烟,捡起地上的土块儿,下着小井、五道、大边干。年轻的半拉子们有的是力气,扔下锄头镰刀的他们,就像是好斗的公牛,撕扯着,打闹着,一个个摔起跤来累得气喘吁吁,败了的还要被骑在身上问你服不服,不服再来。歇好了,再抄起锄头镰刀,彼此追赶,冲地的向另一头,他们总有使不完的力气。
女人们没有男人的蛮力,更长于干细活。在那个不知除草剂为何物的年代,传统的除草方式,就是用人拔,俗称薅地。谷子,糜子和草不分伯仲,满垄都是,再加上苣荬菜,刺儿菜苦麻子,整片地就像城市公园的草坪。谷和莠的相似度又极高,水稗草,根是扁的,谷莠子根是红的,得细分。老苍子和黄豆太像,想要去伪存真,需要的是女人的细心和耐力,她们通常要坐在垄沟里,一寸寸地向前挪蹭。这一坐,也许是个把月,炎热的夏天,热汗淋漓,一片片地的除草任务就是这样坐出来的。
多年后,再读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儿时看到的劳动场景,才理解了‘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与男人们的歇气儿的方式不同,她们更感兴趣的是,一边家长里短,一边倒在怀里摁歪了脑袋,彼此抓着虱子,每想到这些该死的生灵,浑身便有一种刺痒之感。应了那句老话,‘穷招虱子富长疥’。锦衣玉食的皇帝,身上尚有三只御虱,更何况卫生条件差,且衣无可换的贫寒百姓呢。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正二月送粪,到春耕,一直要忙到十冬腊月,秋收到打场。一年年的周而复始,寅吃卯粮的“涨肚户” 年年都有。不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吗?更何况“四海无闲田”呢!
爱劳动,其实,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本领,这也许,更是生存需求使然。麦收时,一群孩子拽着耙子,跟在为各家各户分麦秆儿的马车后边,把掉在自家门口的碎柴火,争抢着搂进自家的院子。寒假里,领着妹妹捡拾牲口拉在村里地里的粪便,堆在一起,再卖给生产队,每捡一斤可以换回四分钱,那些捡回来的洋铁盆子,旧鞋底子,可以换成糖块,但更多的会变换成火柴。穷人家的孩子,都会早早地领教日子的艰辛。
生活范围的局限,无形中促进着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你借东邻一碗米,我借西舍一把盐,乡情,在这借取来往、相互帮衬中浓郁着,厚实,淳朴。它渗透在我童年记忆中,以至于,在我成年后的岁月里,一直对这片土地和乡情深深地的眷恋。这些,都源于生长在那块淳朴的沃土上的缘故,忘不掉,挪不开,根深蒂固。
童年里,生活虽不富足,但人的精神生活,没有因贫困而消弭。流动的露天电影,外来的皮影马戏,乡村的文艺宣传,过年的高跷秧歌,驱赶着愁苦,为穷乡僻壤增添着欢乐。
美好,永远是人们不变的向往与渴盼。听着大人们调侃和戏谑,邻家二大爷,拎着麻袋,去放过打仗片的地方,偷偷地去捡掉下来的子弹壳。老孙头挠着脑袋问人家,‘匣子’里的人是咋钻进去的。王老汉一直疑惑,为什么,人吃饭又喝水,而干的稀的,不在一个道儿出来?所有这些,既令人捧腹,又并非笑话的笑话,而这些老人们创造出来的笑话,多年后,已然到了他们那时的年纪,每每想起,还会乐得谈起。
总之,村里人,有着他们自己对烦恼的排解方式。
在大人们的精神世界里,孩子们,能感觉到他们对敬爱的人逝去的悲伤,和悲伤后的振奋与喜悦。似乎,正有一股更强劲的春风,将要吹过这片贫瘠的土地。
上学的时候,七岁,讨人嫌的年纪,母亲找了一条旧手巾,拿绳抽了个新书包,老姑的半拉橡皮,一把格尺,语文算数,两个新本子,几个铅笔头,足矣!一年级的小豆包,从此,有了同学,有了规矩,当然,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烦恼。有时,甚至,一学期两块钱的学费,会让你哭上几回,才能讨到手。可当交到老师手上的时候,高兴的会忘却了讨要的周折。
再调皮捣蛋的孩子,只要到了老师面前,耗子见猫样的听话,父亲说:“跟老师说说,晚交两天行不行,”“不行,老师说了,最晚后天交齐!”啥时候你变得这么听话了呢,看起来,还是老师说话管用”
自从认得了字,谁家墙上糊了新报纸,大舅是否又买了‘小人书’,生产队的山墙上,又贴没贴大字报,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晚上,围在油灯下的半导体旁,写着作业,听着《小喇叭》,《星星火炬》《岳飞传》……
童年往事,如一帧帧图景,一段段的视频影像,时常萦回在我的梦中。
如今,自己的孩子业已长大,在他的童年时光里,我的存在,亦是不完整的。由于要出门养家,很少腾挪出时间,陪在他的身边,看着他长大。因此,我与他之间,并没有完全的记录,他从呱呱坠地,又是怎样一下子长大的,中间的若干片段,再如何,也串联不完整,这方面,我也和我的父母一样,自觉是对他的亏欠,每想及此,亦难免怅然。我想,在他的心里,会有他自己童年的记忆。
现在,小孙子也已上了幼儿园。除了平时的忙碌,下了班,都会急匆匆赶回家,逗弄他,这是我消解疲劳的有效方法,我喜欢他的缠闹。和他在一起玩时,觉得自己也像个孩子。抢着拼他的乐高,鼓捣他的电动玩具,给他讲故事,识绘本,做游戏。在所有这些里边,唯独少了对自己孩子时的烦躁,多了太多的耐性,对他的耐心,儿子有时都会嫉妒。
有时候在想,为什么,隔辈间都会如此之亲近?是弥补对子女的亏欠?或是,从童真无忧的眼睛里,折射出自己童年的影子?还是自觉老之将至,时日无多,需尽享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还是自私的想到,他是我血脉的传承……?这也许是世代难解的谜团,也许是人类这种生物,骨子里丢不掉的基因。
“爷爷,为什么《中国地图》上有好多好多块儿呀?”
“因为中国很大呀!将来长大了,带着爷爷奶奶,开着你的车去旅行,好不好?”他会伸出嫩嫩的小手,在我的掌心用力拍一下,稚嫩的喊一句:
“耶!”
“图案有熊猫的是四川,有东北虎的是黑龙江,有孔雀的是云南……”“爷爷,地图真好看……”
孩子的幼小心灵,多么的纯净,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是多彩而美丽的,欢乐和谐的,没有烦恼,没有忧伤。在他的童年里,看不到,我曾经的暴躁,以及对他父亲的苛求。
愿他在祖国的百花园里,茁壮地成长,愿在他的未来的童年回望中,会留下更多难忘的、美好的关于童年记忆。

作者简介: 荆相平,黑龙江肇东人。
喜欢阅读和音乐,兴趣爱好虽广泛,却常困于博而不精。偶沉情于笔墨,碎念于陈年旧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