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小小说)
我有一个朋友,他有一天对我说了这么个故事:
他小的时候,约摸十岁左右的样子,喜欢随意去不熟悉的地方,有时一走就会走很远,经常走迷了路,找不到家门,被好心人给送回来。他父亲教训了他多次,还是改不了。他还美其名曰“放逐”。
这天,少年的他,又开始了自我放逐。他走啊走,走到一个陌生的小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株李树,成熟的李子挂满枝头,马上勾起了他的兴趣与馋虫。他毫不费力地翻过院墙去,又麻利地爬上了树,像一只猴子。他摘了颗李子,在衣服上蹭几下,咬了一口,眉头酸成了“川”字。
“小贼!”一声脆亮的骂声,让正龇牙咧嘴的他吓了一跳。树下是一个穿着花点连衣裙,扎着两根小辫的女孩子,看上去年龄跟他差不多。
“毛主席教导我们,不劳而获是可耻的行为。”小女孩仰首朗声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在树上笑答,但还是麻溜地下了树。这里有必要介绍下故事发生的年代,那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全国江山一片红,人人红宝书不离身,红语录不离口。
“这么酸的李子,真不稀罕!”他说。
“既然摘了我家的李子,就要帮我做件事!”小女孩跟早有预谋似的,抛过来一句话。我那朋友其实一看到那女孩的模样,就忍不住想听她的使唤了。漂亮女人无论在哪个时代,哪种年龄段都是具有一定吸引力和杀伤力的。
就这样,她带着他进了屋,命他凭空爬上一个阁楼。说是凭空一点也不虚,因为本来是有梯子的,但却被人搬走了。他冒着摔残的危险,终于徒手攀爬上去了。“你帮我找找,有没有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大盒子,有的话帮我拿下来。”女孩子的语气缓和了不少,带着请求的意味。他便在黑漆抹乌的阁楼上摸着寻找。此时,他有点后悔刚才答应她帮忙了。在这黑暗诡异的阁楼里,他忽然想起奶奶讲的妖鬼故事。莫非这个漂亮女孩是妖精变的,她要找的盒子正是镇住她的法宝?他越想越有点心里发毛。不过好在不多会,他就找到了那个盒子,并把它拿下来交给了女孩。女孩露出欢喜的神情,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这个硬纸盒子里并没有什么法宝或咒语符箓,只是几本书而已。女孩拿起一本来翻着,他也好奇地凑过去看,全是些字母符号啥的,几乎没一个他认识。“这是哪国的文字?”他问。“这都是我自创的文字,你们谁也看不懂。”女孩秀眉一扬,有些得意地说。接着,她就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她是如何将汉字拼音加上汉字的偏旁造的字。他也很聪明,很快就按这造字法认出其中一本书皮上的书名:《复活》。“《复活》?这可是本大毒草啊!”他故作惊讶地叫起来。女孩没理他,继续翻看盒子里的书。
“你自己造字,你不会是特务吧?”他又来一句。
“呸!你才是特务呢!”这回女孩真生气了,瞪了他一眼,接着道:“我哥马上要回来了,他会武术,你再不走,看他不打扁你!”她有没有哥哥,打不打扁的令人怀疑,但天色已晚,他确实要去找回家的路了。
第二天,他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那里。他趴在院墙上往里看,女孩正在院中的杏树下看书。他就这么静静地看她。女孩忽然警觉地抬头,发现了他,马上转身跑回了屋内,两条小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的。他也是知趣之人,从此再也没去过那,但那个会造字的女孩却在他心里造了个房间,就这么住下了。
有时候真有天意,几年后,他作为知识青年,到贵州农村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竟在那里遇到同来插队的女孩。如此二人不光是同乡,还可算得上是旧时。他很会把握机会,经常出现在女孩的面前。女孩起初对他爱搭理不搭理的,直到发生这样一件事。
那天,他奉命去乡供销社给知青连里置办点年货,竟又遇到那个女孩,她也在为她们连队买东西。有阵子不见,她越发标致了。他一边调侃一边把她手中的重物放进自己的背篓。到返程时,女孩才想起来连长要她请一尊毛主席石膏像。那时候不能说买,必需说“请”。石膏像请好后,发觉两人的背篓已满,因为走山路怕颠出来,背篓绳子都已捆好,再把石膏像塞进去,被人发现可就是捆绑毛主席了。于是女孩就抱着石膏像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跟护卫似的。
越担心发生的事往往越容易发生。山路上女孩一个趔趄,石膏像落地上,碎了。两人都傻了,当时空气都好像铁做的,凝固在那。女孩无助地看向他,她那双眼睛就像急切想诉说的星辰,让他想起年少时攀上她家阁楼时她的眼神。巧不巧的,有个山民走过来,还是他们插队那个村的。情急之下,他一下扑到石膏像碎片上,假装摔倒。他觉得要不是冬天穿着棉衣,自己非得给碎片硌成个内伤不可。警报解除后,俩人悄默声地找个僻静地把碎片埋了。当时两个年轻人全都心惊肉跳,甚至还有那么点负罪感。后来他俩又回去另请了一尊毛主席像,谁也没多话,非常默契地决定此事必须一辈子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说。
自此以后,或许因为成了“同伙共犯”,他俩就真的好上了。好是真的好,山月清溪,竹林茅舍,都见证了两个年轻人的柔情蜜意。朋友在诉说这段往事时,双目晶亮,神采奕奕,似又重温了当年火热的青春与爱情。
到了73年的时候,不少大学开始招工农兵大学生,他因为出身好、表现好、人缘好被推荐上了大学。这个名额太不容易了,不少人都眼红跟什么似的,一下子就是穿皮鞋跟穿草鞋的区别。她也为他高兴,是真心的高兴。其实他知道,她比自己更适合上大学。一道无形的鸿沟从此就明显横在两个恋人之间。因为她出身不好,回城都成问题。俩人却心照不宣,离别时,她是笑着的,笑着为他送行。
他到校报到不到一个月,班主任对他说,你妹妹来找你。他知道是女孩来看他,心里又高兴又有些想逃避,甚至觉得为难起来。女孩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在食堂吃了一顿饭就说要回去了。他送她去车站,女孩突然停住,看着他说:“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留下,我听,你说。”他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她什么都明白了。一滴泪从她的星眸中流下来,她捂住脸,双肩颤抖着,她在哭!哭他的狠心,哭变幻莫测的世事,哭逝去的流年。他的心也很疼,很想走过去搂住她,但现实却在告诉他要硬起心肠。他只能用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来安慰她。女孩头也不回地走了,转身离去时,长辫子决绝地甩在肩上,也抽在他的心上。
“自私啊!心痛啊!”朋友说到这里,捶了捶自己的心口。
从此,他们就失去了联系。直到几年前,他才从一同插队的知青同学那里得知,她竟为他生过一个儿子。生孩子时她大出血死了,孩子后来养在县福利院里,是个傻子。此事无疑是个晴天霹雳。(我听到这里,也大吃一惊。)他马上动身去了贵州,见到自己的孩子,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木木地看向他,流着哈喇子,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啊啊”声……
“报应,这都是报应啊……”朋友喃喃道,狠狠抹了把眼睛,接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又给他斟满了,谁摊上这事都很难迈过去。
这次见面后不久,就传来朋友的死讯。有人说他是突发心梗,也有人传他是自杀。我听了震惊惋惜之余,竟隐隐为他感到一丝解脱。虽然我和他算不上深交,但毕竟他临去前引我为知己,说了心中隐事。何况他在年龄上也算我长辈,于是,我打听到他家住址,前去吊唁。
朋友家虽不是豪宅,却显得高雅气派。灵堂布置庄严肃穆。高大遗像上的朋友微笑着,眼神中一丝忧郁与茫然。
“原来是何先生啊,以前常听老赵提起你。”朋友的妻子过来招呼我。她的气质和保养都相当好,一点看不出六十几岁的样子。听人说她一直是单位的领导,退休后享受副省级待遇。她的语调就带着那么点居高临下的感觉,端庄及秀美仍在的脸上丝毫不见悲伤的感觉,让我觉得说“节哀顺变”之类略显多余。
我给朋友上香拜祭时,目光偶然落到了供桌上的一盘李子上。熟透的李子一个个像瞪着的眼睛望着我。“老赵生前就很喜欢吃李子,第一次见他,还是在我家的李子树下。”朋友妻走过来,淡然一笑。
“那他是不是在你家李子树上摘李子被你发现,然后帮你到阁楼上找过书?”我不由冲口而出。
“是啊!”她很有些吃惊。看向我的眼神分明在说:这你都知道!?
“后来你们还一起去贵州插队?”
对!她点点头,然后又惊又疑地望着我,似乎在等我继续。
“73年老赵被推荐上大学,那你……”
“哦,73年被推荐上大学的是我。”她适时打断了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失风度地说道,“老赵政审没过,当时没走成。不过77年恢复高考后,他也考取了大学。”
啊?就在我惊得近乎失态之时,门忽然开了,一个胖硕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志强,你回来啦!”朋友妻喊了一声。那人跟没听见似的径自走去了内室,仿佛客厅里的我们都是空气。
朋友妻尴尬地看了我一眼,也跟了进去。接着,我就听见她压低的声音,断续地传来:“你爸走的那天,你就没回来……现在怎么也要给他上柱香啊……他到底是你爸……家里还有外人在……”
那个叫志强的,长得像大老板的中年男人到底没有给他爸上香,从屋里拿了点东西,头也不回地关门走了。
照片上的朋友兀自微笑着,他终于将自己放逐或者说逃避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投稿方式:
联系微信:a13618258998,
投稿邮箱:758774822@qq.com.
当代先锋文学社编委会成员:(以下排名不分先后)
总顾问:周瑟瑟 刘杰
首席顾问:刘艳芹 魏彦烈 倪庆行 任诚刚 李正栓 张小平 魏红霞 杨秀波
顾 问:戴俊明 王笔正 荒村
社长:彭永征
总编:彭永征
副总编:项俊平 倪庆行 魏红霞 周丹
小说主编:彭永征(兼)
散文主编:彭永征(兼)
现代诗歌主编:项俊平(兼)
报告文学主编:项俊平(兼)
古诗词主编:彭永征(兼)
英汉互译主编:倪庆行 魏红霞(兼)
潇湘诗苑组稿主编:周丹(兼)
当代先锋文学微信群网管:李铁峰
法律顾问:刘明
记者:彭谨 杨子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