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情这类现象,之于少男少女而言,是极为正常不为过的,一如春天花开、冬天雪落,自然之规律而已。本文要说的是已婚男女间的调情,道德家说这是伤风败俗,社会学家说这是动乱因子,法学家说这是婚外恋……我以为此类看法均有耸人听闻之嫌。调情固然不宜正面歌颂,但终究不算多大的下流;调情固然引起人些许躁动,但绝不至于堵塞交通;调情固然包含着爱意,但说到底跟婚外恋是两码事。
一夫一妻制是人类的一个文明进步,其代价是爱情变得拘束了,稀有而珍贵了。爱情本身表明人性的自由舒展,而人一结成社会人,自由与舒展的爱情,便如同美、理想、天下大同等词汇一样,主要以幻想的形式存在。这么说吧,爱情的魅力在于它的新鲜性与更迭性,如果男女双方都很肤浅,接触几天便上床配了夫妻,马上会索然无味的,因为他或她再也不能从对方身上发现一丁点儿新鲜有趣的东西了。怎么办呢?总不能三天两头离婚换班子吧!且不说离婚这号事何等困难,困难得不亚于赤手空拳办一个工厂,困难的不是当事人本身,而是家人亲友的无休止地劝说阻拦,社会舆论没完没了地聒噪责罚,终于弄得你精气疲软无力变革了。人们之所以赞美那些白头偕老的古典式夫妻,主要是怜悯他们的牺牲精神。其实这些高尚的楷模,并非有了爱情而厮守终身,而是他们天生了某种智慧,他们非常清楚,纵然结一百次婚,也不能改变爱情的昙花性。与其乱动,不如以静制动,以别样轻松的方式来滋润人性对于爱情的终生焦渴——
这便是调情。
调情是我们这些已婚男女的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极其可怜的乐趣之。调情让我们明白生活中还有一些比我们的配偶可爱点的人儿,或仅仅在某一细节处值得我们的配偶见贤思齐的人儿。我们见了这般人儿,总是不由自主地想搭几句话儿,想献点小殷勤儿,做个小动作儿抛个媚眼儿耍个小聪明儿,何曾敢想深层次勾引,更不奢望裸体同浴温泉澡,芙蓉帐暖度春宵……这便是调情,本是美好的事情,却被某些君子笼而统之斥为性骚扰,实在是佛首著粪,大煞风景。
贾宝玉的一生是向大观园的女儿们调情的一生,风流雅致,属于爱情的品茗派;与之相对应的薛蟠,粗鄙污浊,只想着男女办实事,算是食肉派。看不惯调情的人,其实最无聊,好像天下美色均是他的妻妾,谁也不能多看一眼,看一眼就等于拿锥子戳他。不错,这类人不善于调情,因为心思一直琢磨着薛蟠的那种勾当。
调情可以说是挑情,挑起一个人的热爱之情、生命之情、向上之情。已婚男女是那种死了一回的人,不是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吗?从坟墓里爬出来,伸个懒腰,吸几口新鲜空气,闻几缕杂花芳菲,何罪之有呢?不但无罪,且可净化空气,粉饰人生,男人显得彬彬有礼生龙活虎,妇人绽露万般娇羞怡红快绿,一如孔雀开屏般令人心旷神怡。孔雀开屏非常好看,好看在于:它是雄孔雀向雌孔雀调情,它要是不调情,我们不是少了一个赏心悦目嘛!若是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调情,事情就不妙了,真让人莫名其妙!其实人调情和孔雀调情并无本质差异,不同的是孔雀天生了好看的尾毛,而人调情则有些乞讨献媚小丑相,令旁观者心里发酸外表讪笑。拔了孔雀尾毛,与鸡屁股有何两样!炖了吃,虽有焚琴煮鹤之罪,味道大概远不及鸡屁股噢。
爱情是建立在两具活肉之上的精神活动,没有活肉,不能产生爱情,而活肉相融,爱情就幻化成一种超越肉体的精神感觉了。肉体与爱情的关系,正如月亮与月光的关系,琴弦与琴音的关系,花朵与花香的关系。调情充其量只是月夜散步、隔墙听琴、借风嗅花罢了,说科学点,算是“充分享用人类感情的剩余资源”。标准的调情是标准的好色而不淫下、撩口而不贪食、抒情而不悲哀、伤感而不痛苦。容忍别人向自己调情的人,一定是善解人意的人,宽容人类弱点的人,菩萨心肠的人。
一般说来,女人至少从心底里是喜爱别人向她调情的,因为女人的可爱与否,往往取决于有多少人向她调情。一个女人说寂寞,就等于说无人向她调情。她纵然结了婚,也决不把别人向她调情看成坏事,她会瞒住丈夫,贤淑地叮咛自已守住防线不越雷池,这样便弄得她又紧张又慌乱,说出一些傻话,干出一些傻事。孔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说的正是身处调情中的女人,令圣人说出流传千年的糊涂话。其实紧接这句名言,夫子又解释了两句“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意思是说太靠近了女人要占有她,她会觉得你欺负她不尊重她,远远地离开女人呢,她又深感落寞心生抱怨。这几句话不知是圣人的亲身感受呢,还是观察他人所得?反正是妙言破禅门,令人一咏三叹九回味。怎样的女人“好养”呢?便是那些经常处在这样一种状态里的女人:有人向她调情,但没有进一步想“欺负”她。
于是出现了舞会。舞会使调情走向质感手感,使浅薄可笑变成文雅妩媚,使人的过剩激素有了体面的排放形式。
【最早发表于《黄金时代》1994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