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赌气斛黄豆
戴永久
院子头的大地主黄鹤,除了有千亩良田一年两季收租以外,家中油坊、粉坊、糟坊也经营得红红火火,富甲一方。
那时,我家“做米”下来的大糠(即稻壳)一直卖给黄鹤家油坊作燃料,可算是他家的老主户。加之,又是邻庄,熟人熟事的,相互之间还算热乎。
这黄鹤虽是家财万贯,却量小意窄,事必躬亲,唯利是图,不讲信义。平日里,几班作坊里的进出买卖全由他一人定夺,其它任何人都插不上手,做不了主。
有一次,我祖父又送大糠上门,大糠过磅时尚有部分下脚未称,祖父正准备打扫集中过称,黄鹤捧了个水烟台儿,笑嘻嘻地老远走过来说:“万三爹,这点儿脚头脚脑的就不用扫了,如果你不顶真,我也决不得跟你计较,你说呢?”
祖父听说,爽快地答道:“既然鹤爹开口,遵照实行就是了。” 黄鹤听罢,点点头,信步而去。
卸完大糠,祖父凭单据去兑换豆饼回去喂猪,看到油坊内刚下作热气腾腾的豆饼,祖父上前挑了两块边子大一点的准备拿去过称。油坊师傅说,得把饼边上飞在外头含油多的部分磨掉,否则,恐怕拿不出去。祖父想起刚才黄鹤的承诺说:“不碍事,鹤爹答应过我的,量他不得反悔。”
几个打油的工人头摇得像槟榔鼓儿似的说:“我们劝你免开这个臭口,省得丢架子,惹气受。”
祖父反驳说:“才说过的话,岂不算数,豆饼一定拿得出去!” 说罢,夹着两个未磨边的豆饼向门口走去,帐房先生道:“对不起,老板有言在先,未经磨边的豆饼一个也不得出门。”
祖父说:“刚才称糠的时候鹤爹亲口答应的,我不顶真,他也不会计较的。” 管事听后觉得在理,本想放行。但畏于黄鹤淫威,不敢造次,转身想去禀报。哪知黄鹤竟幽灵般的板着脸站到跟前,斩钉截铁地说:“我店里不坏这个例子,天皇天老子概不例外。”
祖父耐着性子,笑着对黄鹤说:“鹤爹,刚才称糠时是你亲口答应互不计较的呀!”
黄鹤皮笑肉不笑地加重语气说:“随口一句客套话,你也当真!” 说罢,扭头扬长而去。
祖父也是一条血性汉子,这突如其来的变卦,丢了他的脸,撅了他的嘴。他气乎乎地将两块豆饼往地上一掼,转身昂首恨恨而归。
祖父机敏好学,手勤眼快,身强力壮,在多年“做米”贩粮生涯中,练就了一手“斛”粮的硬功夫。当时,庄上人家有大宗粮食进出,都想请他帮个忙。
事有凑巧,正当祖父为黄鹤失信而耿耿于怀的时候,庄上黄凤凯晚上登门,说家中黃豆出仓,明天黄鹤派人来收,烦请帮助量一量。祖父第二天本计划去运粮河有事,听到说黄鹤来收粮食,不由心里一动,当即答应次日前往帮忙。
第二天上午,黄凤凯按祖父的吩咐,将屋内积存的黄豆尽数运至门口场上用折子积成囤子。旁边放着一只圆匾,只等黄家人到。饭后,黄家的管帐先生黄元绍领着一帮伙计,带着斛子,推着小车浩浩荡荡而来。
二位掌作师傅先到黄豆囤子前转了一转,然后伸手到黄豆囤子中抄了一把上来,抓了一撮摊在手心,边看边挑了几颗放在口中用牙齿轻轻一斩,走到黄元绍跟前禀报说成色可以。当时粮食过称大多用“斛子”计量。一斛为二斗五升,四斛合一担,折算姜秤(姜堰地区通用的秤称姜秤)126斤。
“斛粮”这是个体力活,赌的是臂力,用的是悬劲,凭的是机巧。而且每笔交易不论数量大小,都必须由一人完成,中途不得更换他人。所以,“斛粮”者,不但要体力强、手脚快,而且要有长劲和耐力,比较拿人。当时的规矩,如买方带斛子,掌斛则由卖方派出,约定俗成,不可更改。
黄元绍将带来的“斛子”往地上一放,挥挥手说:“哪位来掌斛?动手吧!” 黄凤凯一听,随即让人用笆斗将囤子里的黄豆,扒到做了折窝的匾内。只见祖父沉稳地将“斛子”往凉匾中一放,一手拿着“耥子”,娴熟地弯腰使劲将笆斗内的黄豆向“斛”内一倒,顺势接过另一只装了黄豆的笆斗住“斛”内一窜,紧跟着用耥子一刮,满满一斛子黄豆,端着倒入买者的布袋之中。
众目睽睽之下,掌作的二人聚精会神地数着一、二、三、四、五-----祖父像开足马力的机器一样,一会儿功夫就利索地将囤子中的黄豆全部量完。斛粮食更是一个技术活,讲究的就是“快捷,机巧,连贯,一气呵成”。 快捷:就是下手快,让人看不到丝毫破绽;机巧:作为成败的关键,主要是把握住刮趟子的时间火候。
斛粮食时,“斛子”内的粮食在人力惯性下自然转动,形成旋涡,占据空间,适时用趟子一刮,看上去斛是满的,快速的动作掩盖了斛中心部位的不实,从而形成斤两不足;连贯:就是几个动作要自然、天衣无缝地衔接,连贯操作,一气呵成,毫不停顿。
再说黄鹤接到运回黄豆,立即过磅,发现少了十几斤。顿时火冒三丈,斥责管帐先生和一干人等死无烂用,不能办事。众人被骂得面面相觑,无言以答。黄元绍心中不服,他低着头,习惯地用中指将眼镜向上一推,慢条斯理地说:“大家都眼睁睁在场的,并未发现做什么手脚,真的肏了鬼!”
黄鹤听到“做手脚”三字,不由一怔,忙问:“今天是谁掌的斛?”“是他们庄上的戴万山。” 黄鹤一听,“嘿嘿”冷笑两声,恶狠狠地骂道:“倒要起死来了,竟敢与我作对,看我怎么收拾他!” 但他像“死了的鸭子——嘴上硬”,手上并无任何的证据,“凶”不起来。一时间,只好发发饿狠,装装门面。
当晚,黄鹤躺在床上,难以入睡,白天少黄豆之事始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他心想:昨天,戴万山为了豆饼磨边的事与我结下“梁子”,这回肯定是他动的手脚,算计、捉弄于我,这还得了,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以解心头之恨。
第二天大早,黄鹤起身披了件衣服,急吼吼直奔新河岸而来。祖父拿了把扫把正在门口光场,老远见到黄鹤身影,就心领神会的迎上前大声叫道:“鹤爹早!” 黃鹤板着脸单刀直入地应道:“早啊,万山,我来问你,昨天黄凤凯家的黄豆可是你斛的?”“是我斛的。”祖父礼貌地答道。
“前天为豆饼的事是有得罪,昨天斛黄豆你可曾做什么手脚?” 祖父听问,不由板起面孔,针锋相对地答道 “鹤爹,豆饼磨边是你家的规矩,天皇老子动不得。斛黄豆是我的手艺,凭的是天地良心,大庭广众之中做手脚,我没这本事,还要你老多指教!” 黄鹤惹了个没趣,连声说:“算你狠,算你狠!” 恨恨而去。
我大伯等一帮孩子跟在后头齐声高喊:“快回去磨边,快回去磨边”。
打那之后,我家的大糠再也没有送往黄鹤家。 豆饼磨边的故事,在岁月的边缘,磨之不去。

个人简介:
戴永久,男,汉族,1944年4月出生,中共党员,大专学历,曾任小学教师,5个乡镇党委书记和县、市两个部门负责人。2004年退休后从事文学习作先后在"江苏生活快报""江苏散文报""山西科技导报""泰州晚报""姜堰日报""溱湖""罗塘"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等文学作品100余篇。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