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和虱子连在一起的。
初冬的太阳刚刚下山,家里就生火烧炕了。点着干草,燃着劈柴,红光对着门外的落霞,很好看呢。奶奶早做好了饭,只等干农活的人回来吃。等到天黑还没见人影,就木木地看着鸡鸭跳上门槛挤一疙瘩屎,呆呆地进了圈。炕洞上挂着黑铜壶,水早响了。奶奶说:“你将来好生念书吧,看你爹你爷做得多可怜。”叹口气,把我揽进怀里。我知道,她要给我逮虱子。
好像我的肉很甜似的,总爱长虱子。奶奶喜欢给我逮,我就懒得自己动手了。奶奶的两个指头塞进我的头发,轻轻地摸索着。一旦摸着了,便将拇指一翻,就地压死;也掐疼了我的头皮,免不了吱哇一声。于是,奶奶改革了死刑方法:用火烧。不一会儿,奶奶又逮了个虱。“好大的。”她将虱丢进火坑里,烧死球了。虱死的时候,总是有响声。如果是崩的一声脆响,奶奶就说:“明儿是个好天气。”如果那响声跟自行车跑慢气一样,带个滋溜尾音,奶奶则说:“明儿是个阴天。”至于次日的天气是否跟奶奶的预测相同,那我可没记住。不过当时,我觉得很有意思。每逮一个大虱,奶奶和我都要高兴一阵子;每听一声火葬虱子的脆响,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安慰。我久久地看着火炭,看着上面那烧过虱的小黑点,直到小黑点渐渐变红,最终消失。虱子真好。如果某天晚上没有逮着虱子,我就觉得自己做了错事,对不起奶奶。晚上睡觉,梦见个跟我一般高、一般大的虱子。
我进学堂了。
有一天,我们请老贫农毛大伯讲课,也就是忆苦思甜。毛大伯嘴很大,好像一使劲,脑袋就断成两截。我坐在前排,毛大伯的唾沫星点到我的唇上,有股旱烟味。他说,过去,大年三十,他还给朱大头背盐,吃尽了苦头,人家才给他一篮红薯,还不够跑路的草鞋钱。说着说着,哭子。
“打倒地主朱大头!”
坐在讲台下的老师领我们呼口号。
毛大伯擦了眼泪,又说,大家要爱惜粮食,粮食是养性命的。说有一次,他在茅厕板上发现一块柿子皮,捡起吃了。“这有啥脏的?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他还要我们爱惜粪便,说他下地干活或出外,从不乱拉乱尿,总要夹回自家的茅厕;实在夹不住了,也要浇到庄稼根上。“不能浇得太近,不然烧死了!”说着——
他把手塞进衣襟,从里面摸出个虱来。他将虱放到讲桌上,欣赏了一下,便用拇指甲掐了。这是我听到的最响的掐虱声。或许是受了感染,我的身上也痒痒起来。教室有了骚动,板凳吱吱响。回头一看,大家都在身上摸虱。
老师拿眼睛瞪我们,立即呼口号制正:
“向贫下中农学习!”
下课后,大家都议论虱子,并为每一个人都逮着了虱而自豪。可是我们发现,朱大头的孙子朱小狗的脸色不对。经过盘问,他果然没逮着虱。我们愤怒了,骂声狗杂种,就把他拉到墙根上,从两边往中间挤,直把他挤得哭了,尿到裤子上了。放学了,我们走在大路上。想起朱小狗,不由得生气,就把他抬起来,打算扔进河里。他吓得四脚乱蹬,直道:“我有杏子!我有杏子!”想起他家那又大又甜的黄杏,我们直流口水,便放下他,要他第二天给我们带杏子吃。
暑假到了。假期的内容是:打猪草,捡柴禾,放牛羊。早上起来,也不洗脸,揣两个烧土豆,厮跟着小伙伴们,上了山坡。各人干各人的活儿。牛羊不听话,到处跑。害怕它们吃庄稼,我们就将尿攒起来,浇在一片丰茂的草丛里,牛羊们就在那乖乖地吃半天,一直要把草根拔起来。牛羊们喜欢吃尿,就像有钱人喜欢喝茅台一样。听得空中大声响,就仰起了头,一直把飞机看到没了踪影,呆呆地,好久好久,没人说话。听老师说,世上还有汽车,还有火车;但我们没见过,只能想象,觉得那也许好玩。我们也有玩的,玩小鸟,玩蟋蟀,玩萤火虫,玩水。没啥玩了,就玩身上的虱子。
我们把虱子逮下来,放在石板上,看它慢慢地蠕动,然后掐了。掐了再难摸到,实为供不应求。我们打赌:谁若贡献不出虱,谁就去替大家打猪草,或捡柴。有一次,只我一人捉到虱,实在高兴,他们三个就替我捡了一捆干柴棒。可我去撒了泡尿,回来却发现石板上的虱不见了——他们便不给我打猪草了。隔了一会儿,宝蛋摸出个虱来,得意洋洋地说:“这回呀,你去给我打猪草。”我一看,这虱很白很胖,脊梁发红,分明是我身上的虱,被他刚才偷了去。我骂他是贼娃子,他一挺肚子:“日你妈,你狗日敢骂老子!”三下五除二,我俩打了起来。另两个劝开我俩,说:“咱就这一个虱子,争啥呢!”于是,捡个乒乓球大的石块,将虱压住,然后去干活。干完活回来,取开石头,那虱还能跑动。我们都很吃惊:老师不是说过,蚂蚁是世界上的大力士么!
上中学的时候,才知道虱子是种肮脏的小东西。谁要逮了虱,那会遭人耻笑的,特别是女孩儿的耻笑。女孩儿的耻笑最使我们伤心。
学校办有农场、牧场。我们种地,我们放牧。我们没饭吃,没肉吃。虽说学校离家几十里,可我们多半不住宿,因为饿得慌,都跑学。放学就往家里跑,抓住什么就往嘴里塞什么。肚子鼓圆了,又往学校跑。临到学校,三两泡尿,肚子早扁了。有一次回家,进灶房就揭锅盖,见一黑蛋滚进糊汤锅里:是鸡屎。权当没看见,伸手抓出来,甩了,一气吃了四大碗。好多学生受不了,家里也供不起,退学了。
退学就退学吧,反正一星期只上三个半天课。说是上课,却不用课本,只念报纸或《红旗》杂志。每个团员都得订《红旗》。很多字认不得;老师摇头念,我们晃脑听,懂是它,不懂也是它。
坐在前排,听不懂,没意思,我就溜到后排的孙贵桌上。孙贵个头很高,曾参加过县上的运动会。没人愿意和他同桌,因他爱放屁。饥屁冷尿热瞌睡,此话实在有理。何况孙贵的屁放得极为出色:想啥时候放,就啥时候放,想放几个,就放几个;而且音调、强弱、长短都不雷同。老师拧过身,在黑板上写“批儒评法”几个字,法字刚写三点水,就听个炸屁响起,好像屁眼儿破裂了。教室哄起来,男生拧过头瞅他,女生捂着嘴,脸贴桌面地窃笑。只有两个人不笑:一是老师,一是孙贵。特别是孙贵,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好像要接受某个庄严的任务。老师不好说屁字,只让大家注意课堂纪律。等安静下来,老师继续念社论时,孙贵却嗤嗤发笑,大家又车过头看他。老师只好停下,说:“屁是不值得笑的。干吗要笑屁呢?实际上,放屁和打嗝一样,是人的正常的生理现象。由于屁是从那个不干净的器官里冒出来的,所以有臭味,所以是种不文明行为,尤其是在公众场合。希望个别同学克制一下。人要自尊自爱嘛。”说完,接着念那天书般的社论,并不曾看孙贵一眼。孙贵坐不住了,站起来说:“报告老师,屁是我放的。”教室大笑起来。“承认了就好,以后注意些罢。”
老师本来不想纠缠这个,可孙贵又说:“我克制不了。”原来,孙贵在县上参加运动会时,被省体院的一位气功教授发现了。那教授觉得孙贵聪明伶俐,又长得可爱,就给他说了一套简单的练气功的方法。加之孙贵十分羡慕运动员顿顿都能吃肉夹漠,所以就没死命地练气功。只可惜再也见不到那教授,气功练歪了……听了这话,老师说:“那你放的屁一定不臭。”孙贵慌忙答道:“是呀是呀!”老师又说:“那是假屁,是你练气功练邪了。气在人体内走的是个圆环路,你练的气没有沉入丹田,在该沉丹田的时候却漏了……这可以纠正过来。你以后练的时候,到了关键地方,就默念‘请回去、请回去’,准能见效,这叫意念控制。本生意,意生气;意制本,本导气……”后来孙贵就照老师说的去做,果然很少放屁。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们偷了校园的苹果,几个人正在悄悄地吃,孙贵来了,也要吃。一个同学说:“孙贵,你要是能一连放十个屁,就给你一个。”听了这话,他就闭上嘴,憋了气,眼看天花板,一连放了十个小屁。显然,他是把一个大屁分开、节约施放的,最后一个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们给他一个苹果,他两嘴就吞了,连核也没吐。
吃得有点噎,他的眼里闪了一下泪光。
我坐到孙贵的桌上——因他爱放屁,没人跟他同桌——有点后悔,怕他的屁影响了我。还好,没啥响动。可是,我却发现个异常现象:孙贵在逮虱。
他从衣袋里拿出个用完了药的青霉素小瓶儿,将逮来的虱放进去。我发现的时候,里面已有七八个虱了。好在老师正念到“林彪笑话孔老二”的地方,我就悄悄地问孙贵:“你把那东西装瓶里于啥呀?”他说:“节约闹革命么。我爹每逮了虱,舍不得掐死,拌到鸡食里,喂鸡。我学我爹呢。”他还说,现在人都没啥吃,还顾得上鸡?不喂鸡呢,又没啥换点亮油。我很想给他摸个虱,可摸索了我手能去的地方,也还是个惭愧。
在给附近的生产队修大寨田的时候,我们想着法子偷懒——多半以拉肚子为借口。我们轮换着,三三两两地躲进石凹里,仰卧看云,看鸟,看树上的蜘蛛。想起孙贵,就逮个虱送给他。起初,孙贵对于我传播了他的秘密,很为不高兴;后来,见同学们都真心实意地把虱献给他,就挤出两个屁来答谢我们。
后来,孙贵的父亲夜里给牛添草,跌残了腿;孙贵只好提前退学。走的那天,他早早地来到学校。他把我们几个好友叫到校外的水井边,从内衣掏出一颗熟鸡蛋,用小刀匀给我们每人一等份。
我们都没说话。
这时,老师来了。孙贵很尴尬,因为手里没有鸡蛋给老师了。老师一笑,递给他一个玩具算盘,说:“孙贵,我也没啥送的,你把这个拿去吧。你也上了中学,可还不会打算盘……也怪我。”
孙贵接过算盘,不敢正视老师。
也许是为了宽松气氛,老师忽然像孩子似的顽皮地说:“孙贵,给咱放几炮吧!”
然而,孙贵迅速看了我们一眼,终于没放出屁来。他走了。天上下着蒙蒙细雨。雾很大,很快就看不见他了。
毕业后,我就回乡劳动了。天天啃泥巴,撬石头,累得倒进猪圈也能大睡,哪还有精神洗脚洗澡。这个时候的虱子最多,可我却没什么感觉。只是逢到夜晚开批判会,才想起摸虱,那自然是消遣。
后来大学开始招生。我因实在吃不下劳作的苦,就在煤油灯下发愤成了近视眼,竟然如愿以偿了。
此后我想:再见吧,虱兄!
可是,忽然有一天,我们宿舍发现了虱子:一只中等身段的黑虱出现在老丘的白被套上。老丘虽说下了五年乡,但毕竟是城里人,又是厅长的儿子;显然,这虱不是他床上固有的。他用大头针将虱戳上,细心扎到桌面,问:
“谁的?君自何方来?”
大家立刻凑过脑袋,惊讶地欣赏着,好像欣赏一只来自南极的企鹅。接着,又各自跑上床,掀开被褥,长长地出一回气。
“今天宿舍都来谁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早上来了个老太太喊叫洗被子,本宿舍无人洗。她只站在门外,就是身上有虱,也不会进宿舍的。接着,班主任来看望生病的志敏,班主任是党员,能长虱吗?午饭时,隔壁宿舍的团支书来借菜票,也不会带虱,因为他出生在本市卫生世家——代代开浴池。下午,胡斌的对象来了,但这女子是体操运动员,很难想象半裸的女体操运动员身上趴一只虱是种什么情景。晚饭后,心理学老师来征询授课意见,当然不会带来虱,因为毫无疑问,长虱的人是不配研究纯洁的心理学的。
看来,这只虱不属“外来文化”,是纯粹的“内部糟粕”。
“算了,算了,没啥意思。”
“别动!这涉及到名誉和血统的大问题,万不可怠而慢之!”
胡斌扶了扶眼镜,仔细观察起虱来。他有一种恋动物的癖性,演美国电影《动物世界》那晚,他父亲去世了,他依然坚持看完电影才去医院。单是达尔文的那本《物种起源》,他下的批语比原著还多。
“根据弗洛伊德理论,这是只母虱。”
我们十分吃惊,忙问原因。他正色道:“因为咱们是男生宿舍嘛。”
大家笑了笑,很快就转回破案的正题上。大家首先肯定这是“内部糟粕”,然后再分析它的最初故居。因为进门就是老丘的床,也许是谁进门就躺在他的床上,遗下作案物证。通过大家的语言暗示,我觉得他们都怀疑是我或肖虎身上的,因为我俩是农村人。但是,肖虎生病三天,躺在上铺没下来;我呢,进城三年来,早就异化了:每天刷三次牙,每周换两次裤衩,这他们都知道。何况,虱子从毛孔里出来的传说早被寄生学家的研究所摧毁。
悬案一桩。
第二天,刚好是古汉语的结业考试。教这门课的殷教授,五十年代曾去罗马尼亚讲过学(这一点,他几乎每堂课都要提到)。他给我们出的考试题是:用文言文写一篇不超过二百字的文章。写什么呢?我想了想,自己生在荒山野凹,没见过大世事,加之死也学不懂古文。忽然想到虱君,乃作《虱赋》一篇,其辞曰:
虱者,动物体表之寄生虫也。虱卵光洁,白比远星。壮虱如黑米黄蚁,捻之若葡萄。然察斯小虫,力擎其体九百倍,霸王愧矣!虱喜贫家——盖因人畜杂居,乃虱族繁衍之沃土也。沐日戏虱,黎民之大乐也;朝处夕伴,不寂不寞也。虱吮农夫之血浆,嘬村囡之膏脂,故其体蓄百味,乃上等之鸡食也。虱虽传斑疹而播伤寒,实乃救黔首于水火、我佛假度之大德也。世孕阴阳,虱怀优劣,乃辩证之一分为二也……噫唏嘘,美乎虱战!
在评讲作文的时候,先生批评了我,说我违背了传统的“文以载道”。先生还说文章要写美的东西,如屈原的桔子,沫若的银杏,杨朔的荔枝等,诸如此类能够引起美感。“当然啦,”先生对虱也并非全无兴趣。“魏晋风度也包含着虱,当时讲究一边捉虱一边谈玄。晚唐诗人李商隐也早写过一篇《虱赋》;现代文学之父鲁迅同样写过虱,阿Q吃虱……问题是,他们并非就虱写虱,而是‘以虱载道’……其实,洋人比咱们还爱长虱一一何也?乃洋人之体多毛之故也。我在罗马尼亚的时候……”
殷教授“学者”了一番后,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又把我的作文朗读了一遍,并指出句式单调,缺少变化,老是“X X者,X X也”。
参加工作后,因常常下农村,就免不了跟虱们打些交道。
——那地方叫羊角沟,两山夹峙,抬头看天,好像脑袋扁了。村长安排我住到刘石头家。刘石头是这个村唯一的千元户,是开拖拉机发的财。
见我来了,刘石头夫妇很高兴,也很难为情,因为我进门槛就踩了一脚猪屎。刚好吃饭,主人就端上一碗干巴巴的苞米糁洋芋糊汤。上大学前,我实在吃腻了这种饭;现在吃起来,却十分可口。我刚撬出一个洋芋,忽然从地上弹起一只黑猫,一爪子打掉了我筷子上的洋芋。猫爪子是白的,天却黑了。
点了煤油灯,主人领我进屋休息。妻子抱着孩子,孩子揪吮着她那松垂的奶子,娘儿俩去邻家找歇处。我和刘石头同床。我们刚进里屋,就觉一股霉酸味溜进鼻孔。两个长胡子的老鼠在板柜上摔跤,叽叽溜溜。见了人,它俩迅速跳下来,钻进了炕洞。刘石头掀开被子,说:“你先上床吧,我去关羊圈。”我一看被子,竟那么多虱。被里是麻黑色,油光光的。只有仔细看,才明自这被里原本是白的。上面布满了虱,如军事演习场上的小坦克。特别是被缝,一条线的虱,像步兵:正缓步前行呢。有诗为证:
两个老鼠鸣床底,一行虱子上被头。
刘石头回来了,我说,“家里有药粉吗?给床上洒点。”他说没有。“债多不愁,虱多不咬。”我想了想,就说:“其实,我家里也长虱,我小时候还玩虱呢,怪有意思的。”他说:“可不是么,虱子还救人命哩。”
下面,就是他讲的虱子救人命的故事。
这地方很穷,不通车,也没通车的必要。可是,有个人想发财,苦口婆心地说服了妻子,冒险从信用社贷了两千块,买了辆手扶拖拉机,到沟外的川道里跑生意。他自己不会开,雇了个司机,每月给一百五十元。生意不错,每月能净挣一百元。过了三个月的好日子。忽然有一天,拖拉机翻到崖底下去了;司机架到树杈上,住院花了八百多块,才救活。他妻子见状,心想这下没活路了,就喝了三包老鼠药。他急忙将妻子背到村医疗站。可赤脚医生那儿,除了几包祛痛片和避孕套外,别无他药。丈夫急得直喊:“救命呀!救命呀!”妻子紧锁门牙,直叫,“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赤脚医生摸着头,干看无法——就在这时,他的手从后脑匀上摸出个肥虱,一个天才的急救方法诞生了——“把她嘴掰开!”丈夫拼命掰开妻子嘴——“哈哈,给你吃个虱!”一下弹进她嘴里——“好你个——”妻子没说完这句话,就哇地一声大吐,食物们全倒了出来,足有半脸盆,还带有血丝呢……
“活了?”我问。
“活了。”刘石头答道
这太荒诞了。
“你瞎编的吧?”
“我咋能哄国家干部?不信你问我老婆——她就是那个吃老鼠药的人。”
说完,他倒头便睡。不一会儿,鼾声骤起,如沉闷的石磨。
可我怎么也睡不着,因为虱子对我的肉体发起了全面攻势。尽管,虱子咬人不及跳蚤凶恶,但多了也够受的。我决定大开杀戒,一旦摸着,即毫不含糊地掐死——有一回还是双响。指甲上的血蹭到肉皮上,黏乎乎的。但是,似乎越掐越多,那些没掐死的便以三倍的报复来袭击我。以至于使我觉得,好像有一串虱子手拉着手,倒栽着进了我的喉咙,跟他妈的猴子捞月亮似的。“老鼠捉大象,蚂蚁搬泰山。”我不由得想到这类不朽的格言:一切小生灵,只要团结起来,便会产生强大的力量。我的肉体又疼又痒,心里如夏天的粪坑。我自认失败,决定放下“屠刀”,不掐虱了;并竭力想些虱们的好处,以及我童年与虱们的深厚友谊……
果然,不太咬了,被窝里恢复了平静和温暖。不知这是心理作用呢,还是虱国也有既往不咎的文明风尚?
我在一片祥和的朦胧氛围中悄然入睡。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盛开的鲜花。花园里有一条珠玑铺成的甬路。我踏着甬路往里走去。迎接我的是一幢用玻璃建成的闪闪发光的房子。房前的台阶上立着一位鹤发童颜、皓齿明眸的老人。老人领我进到大厅,只见一只特大的玻璃柜子立在大厅中央。柜子里是一只大如猪、状若龟的虱子标本。老人指着它对我说:
“年轻人,你不知道它是什么吧?告诉你,它叫虱子。很久很久以前,像恐龙一样,它也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消失了……”
作于1986年10月
发表于1989年4期《春风》杂志
1989年6期《小说选刊》转载
【收入《方英文小说精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