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和世界的初遇（组诗）

        水边书

那条河就在眼前流过

汤汤的水声，却自另一端传来

凝神谛听，除了两耳清冽

其实什么也没有听到

该有的烘托倒是一笔不少啊

蒹葭一如那年秋天的苍苍

苹花的脸色，还是断肠的白

竹子依旧绿出一种猗猗的风度

只是桑叶不再有春天的沃若

桑间的对歌，若断若续

只是来的太晚，或太早了

在水一方，没有邂逅采荇的水妹子

也没有赶上那一场浓重的霜露

忽有哑喑的鸟声拍翅而过

是季节错失的那只雎鸠鸟吧

这时候，有人从望江楼上走下来

沿着流水溯洄溯游，几番试探之后

就把手脚探入河水深处

深入那种水滑的肌肤之亲

秋水如镜，终是没有鉴出那个人影

只清晰地鉴出了错综的手纹

掬起的水，很快从指缝漏下来

然后顺流而去，恍然之间像是命运

一双鞋子，在河边湿了又干

脚印从白天陷进黑夜

一只萤火虫，或者一颗流星

抽出一把凉意沁人的匕首

只轻轻一划，就割破无边夜色

        传  奇

凭一身本领，纵身一跳

就能从草间，一下子跳到

王公袖里，皇上眼前

然后，与另一个同样不凡的对手

上演一场生死搏战

两败俱伤，或单独胜出

赢得宫中喝彩连天

——可是，你却断然弃赛

你知道，草野才是留命的家园

在这里想跳就跳，想叫就叫

不怕泄露天机，也不用囚入笼罐

犹记宗族前辈，宫斗赢遍同侪

随侍至尊，出入大内禁苑

一时间荣宠无两，风光无限

只为那夜临幸，忍不住叫一声好

就惹得龙颜大怒，被掐断脖子

成了万岁不离口的鹦鹉美餐

所以，你审慎决定，息心陇亩

和那个耕读自乐的农夫作伴

他那几间草屋，据说夏凉冬暖

眼看就要霜降了，你可打算

先搬到屋檐下，伺机升堂入室

等到又一个失眠的夜晚

再和他浅唱豳歌，细说流年           

        挚  鸟

他俩一前一后，相跟着

从水北向水南走去

它俩，并排从水南游过来

折回的时候，他俩，又和它俩打个照面

夕阳，正把偌大的一片湿地染成金红

她说，你看，它俩一直在一起呢 

他说，你看，他俩也一直在一起呢

她上前，悄悄拉住他的手，越拉越紧

然后一直目送它俩，游入水南的苇丛里

她才问，这是啥鸟？挚鸟，他说

诗经第一首，写的就是它们

        初  遇

那是怎样的一部诗集

那是诗和世界的初遇

打开诗集，你就会发现

每一首诗的每个句子

每一句诗的每个意象

都让晚生的人集体失语

自从那个归家的戍卒

唱起河边的杨柳依依

此后的三千个春天里

所有的游子折柳送别

所有的诗人形容比拟

纤纤袅袅，青青郁郁

却再也没有创造出一个

比依依更为依依的词语

自从那位出嫁的新娘

红艳的双颊瞬间燃起

一树灼灼的桃花火炬

此后的三千年岁月里

所有的新娘都变成老妪

所有的桃花都乱落如雨

只有那位新娘，那树桃花

在一首四言诗里永不老去

那是一部怎样的诗集

那是一个国族的母题

从每一首诗的每个句子里

从每一句诗的每个意象里

生长出古老的东方诗国

不凋的青春，葱茏的诗意

         淇  水

在河流的庞大家族里

你不过是条清浅的小溪

但没有哪条河能够像你

长满青葱的四言诗句

成群结队的先民手捧香草

三月三日，齐聚河边修禊

从商周到汉晋，人流络绎不绝

兰芷和芍药，绽开永远的花期

拂过河面的习习谷风

传来桑中的欢歌笑语

就是喜爱你这一川诗意

既不想垂钓，也不羡鱼

岸边卜居，比邻有斐君子

水边守望，切磋琢磨六义

就是喜爱你这绿竹猗猗

既不想采贝，也不拾羽

舒叶的春桑，还是那样沃若

顾盼的硕人，依然巧笑倩兮

凌波微步，走过邶城静女

在水一方，美如洛神宓妃

临水为你赋一首新诗

脱口竟有国风的清丽

向着彼岸，挥一挥衣袂

一弯虹影，从晚天飘起

莫非是天河的一条支流

眨眼的星子在水里嬉戏

流过这重度污染的年代

你仍像初心，清且涟猗

        桑  园

岸上的家园。多像一只采桑的竹篮

装满三眠的蚕茧，四言的句子

放牧抒情歌谣的人，手把柔荑

偶遇静女，抱布贸丝

从此流浪河边，不再写诗

不再认识春天和花枝

        蒹  葭

望穿秋水无渡。大河无涯

苍苍的蒹葭。早生华发

溯洄从之。眉睫白露，头上霜降

溯游从之。寒衣绽开一路雪花

到了冬天。水面凝成一层坚冰

宛在水中央。终于可以抵达

所谓伊人。立冬之前已经还家

    先  知

彼美人兮

西方之人兮

打开那部

封面蒹葭苍苍的

古老诗集

默诵那句

宿命的谶语

采诗官

从古河上游走来

敲响手中木铎

采来简练的一句诗

一语道破天机

三千年前的先知呵

是谁启示了你

真让人不寒而栗

        老羊倌

山坡羊勤奋地啃啮着

元散曲般稀瘦的秋草

老羊倌满脸秋风

豁牙漏气的瘪嘴里

嚼着酸枣哼着歌谣

和山羊一起咩咩合唱

唱出的谣曲不成腔调

唱十五国风之外

他和羊续编的十六国风

酸枣从古至今味儿不变

涩酸之中含着一丝儿甘甜

谣曲从古至今调儿不变

乐谱上写满了酸甜苦辣咸

谣曲代代传唱不断

歌词还是就那两句

饥者歌其食

劳者歌其事

        秋  雨

秋雨淋湿坡岗

秋雨淋湿坡岗

淋湿了坡岗上的红薯秧

天堂的饥饿他没能忍住

去挖了坡地里一块红薯

秋雨淋湿坡岗

秋雨淋湿坡岗

淋湿了坡岗上的那次慌张

批斗了三天还没有结束

红薯秧终止了一场羞辱

秋雨淋湿坡岗

秋雨淋湿坡岗

淋湿了缠在脖子上的红薯秧

那一把勒紧喉咙的红薯秧

是天堂里最昂贵的红薯秧

秋雨淋湿天堂

秋雨淋湿天堂

淋湿了天堂里无诉的悲伤

        那山那水

那山那水。用不着任何加工修饰

可以直接拓到六尺宣纸上

就是一幅，荆关的北宗山水画

或者直接写到八行素笺上

就是一首，王孟的山水田园诗

山中，鸟鸣花开。就是一册天然的

翎毛花卉。出自名家手笔

还有水边那人。是谁家女儿

浣纱濯发，采荇拾羽。十五国风

吹动如雪的麻布葛衣

如果没有错认。她是蒹葭里的秋水伊人

关雎里的窈窕淑女

          芍  药

既然是姊妹，就不为和牡丹攀比

谁更雍容，谁更俏丽

也不为上巳节，赶赴水边的少男少女

准备信物，送上伴手礼

如今的少年男女，早已不再过三月三

不再成群结队，到水边修禊

 他们大多手捧玫瑰。在二月十四号

另一个阳历的日子里

不过，据说世上还有个喜欢芍药的人

每到上巳，她必簪花照水

芍药深信不疑，只为一人绽蕊。一年一度

又是芍药开花的时候

她手执诗卷，恰好从淇奥翻到溱洧

       本事诗

桑园的桑蚕

吐四言诗，缠绵

竹园的竹简

阳光，翻晒一册金句

水里洗浣，山上晾干

两行最美的人间风景

他是上联，你是下联

一段新编的诗歌本事

从此开始顺水流传

        诗  河

河水随便拐一个弯。就拐出一段

送子涉淇的故事

溅起一朵浪花。就是一首

美丽的风诗

        向 晚

芦花头白的时候，天色早已向晚

一只凫鸟探头探脑，像一句四言诗

写在黄昏的，一个犹疑不定的意念

对岸有两个待渡的人。为什么只有

孤零零的一只水禽

冬眠之前的睡莲，恰好在你驻足时醒转

水底的游鱼，像一群晃动的梦幻

只有秋波含义最深。那一尾神秘的双背鲫鱼

仍然没有在淇河现身

        方  言

微甜的稻花香味儿。深呼吸

蛙声用周南方言，把异乡

叫成故里

        鱼  米

小院，溪流的篱笆围起

岸上有米。水里有鱼

瓜瓞绵绵。一首田园诗

适合定居，嫁娶

成群结队，生儿育女

        雨  夜

这个湿冷的邶城雨夜

只有蟋蟀弹拨痖弦

如果你来。他愿析骨为薪

温酒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