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 里 人 家 岩 板 寨
没到正月十五,气温一反往常,飚升得很高,像到了初夏一样。
一丛丛若人高枯焦的茅草在沟坎小道畔站立着,未到耕种的时节,四下的田地里还是一片荒芜,山中的树叶也未完全的青绿招展,仍留着去年秋冬蕴积下来的肃杀之意,一株株张满玉白浅红小花的花树,从山脚往山顶,满山遍野的攀爬,开始绽放早来的春意。
出小山城花垣南行,是冷寂的大片田野和一座座或孤耸或相连在一起的峰峦。太阳在云中躲躲闪闪,几次三番一明一暗,淡淡的一块块日影,躺在初春肃静的大地上,仿佛一动不动,凭任人们从它的身上一次次的踩踏过去。如此行几十里,随蜿蜒的溪流进到我们要去的地方。

扪岱村在扪岱山里面,岩板寨在扪岱村的半坡之上。
彳亍而行,流目四盼。
扪岱溪自岭谷中流出,穿过山脚下的村子,绕过半坡之上的寨子,流入追坝河再投进山谷。

去年秋天堆扎的三两个黄色的草垛孤零零的竖在清冷的田角,冬天雨雪的浸沤,草垛弥散着淡淡的腐草气味。垛旁,一头老黄牛无所事事,口中咬着一扎青郁的嫩草,阳光里晃着硕大的头,甩着细小的尾巴。
溪水很清澈,两个妇人蹲在溪边,拿着棒槌捶打着衣服。没有飞鸟受惊出林,只有咚咚的回音,在沟谷里来回碰撞,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一爿水潭浮着两只白羽的鸭子,杏黄的脚飘飘然的拖在淡绿的水里,像几条小金鱼在水里游动。
荒芜的田地,几块油菜地点缀其间,金黄的花开始从茎腰沿枝条向顶端攀延铺展。溪畔,寒柳挂下来的枝条上生出了米粒般大小的嫩芽,毛桃树光溜溜的枝丫上一颗颗粉嫩的小苞,鼓胀着嘴。再过些时日,嘴张开了,花也就开了,开出了整个春天。
山腰间,遇到驻村干部,是个高大的年轻人,面貌英俊,鼻梁上架一副眼镜,一眼看去便知道是个文化人。他挠了挠头上乌黑的短发,一边忙碌,一边招呼着我们这些无事闲游的老者,憨厚诚实地告诉我们,再向上数百米便是岩板寨。
老藤古树和依山筑建的岩板屋挤兑在一片陡峭的半坡之上。
走过一段新修的山路,路尽头拦着一栋很小的吊脚楼,午后的阳光淡淡地晒在屋顶青黑的小瓦上,上面绿郁郁地矗立着一座大山,山头上又叠着两抹淡青的远山。
吊脚楼是寨子里唯一的一个酿制“苞谷烧”的小作坊,由年过七旬的苗族老阿打和老阿达经营。过年的几天,小作坊歇了业,少了热气蒸腾的景象。石磨似乎生着气呆呆地愣在那里,蒸苞谷的木甑子柱立在冷火秋烟的灶台上,大大小小七八个酒缸靠着里墙排成一溜,红色的布叠成几层封住缸口。一堆堆酒糟散乱地堆在屋子里,浓郁的酒香在作坊里四处弥漫。

阿打和阿达的旧宅紧邻着小吊脚楼,是完全用木板和圆木搭的房子,没有油漆过的木板,是一条条不均匀的晦暗的棕黑色。一侧的阶沿上,雕花槛上搁着一根竹篙,灰黑色的衣服晾在篙上,疲软地垂着,时而在风中微微飘两飘。前厅还算宽阔,完全敞着,陈旧的家具摆放得有些杂乱,正中的方桌上堆满了瓶瓶罐罐和日用杂物,杂物半遮住了似乎是两张门神的彩印图片,门神外露的目光正对着阶沿下的屋脊狰狞着,不知怎么,更啬了古寨那分苍凉之感。

侧边的门进到火塘屋里,望进去里面黑糊糊闹烘烘的。屋角的电视机闪耀着彩色的画面,歌星对着暗黑空荡的屋子在深情地演唱和倩笑着。上方有一个不大的窗户,斜阳穿过窗格射进暗黑的屋子里,雾蒙蒙的几道光束。老人在外求学的孙子穿着一件白色的卫衣,卫衣的帽子翻卷上来罩在头上,坐在满是浮尘的阳光里,一动不动的盯着电视,像一个会发光的木偶人,看上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然而又很奇异,仿佛时间与事物都静止在那里一般。火塘屋里收拾的很整洁,少了零乱的杂物,有一点空荡荡,四壁萧然的感觉。火塘里没有生火,少了些苗家过年的生气。火塘上方梭架上有各种腊货累累地挂下来,一块块腰条肉,黑乎乎的猪头,灰扑扑的猪腿,细小的腊猪肠和一些猪内脏。老阿打告诉我们,去年和老伴养了四头猪,腊月里自家杀了一头三百多斤的年猪,熏成腊肉,在外干事和读书的儿孙,过年回到古寨,过完年每人提走两块,剩下来的,也足够两位老人吃上大半年的时间。

阿打家的猪圈也同时就是茅厕,一间黑黝黝宽大的偏房,正中挖一个人深的土坑,坑上横架着粗大的木头,木头上铺上厚木板,木板上再用木头分围成两格,圈里有一大一小两只猪,咕哝哝的哼哼着。几个尿桶高高的站在土坑的边缘上,随时有滚下去的危险。猪圈一侧,整齐的排铺着一线薄一些的木板,木板间留出缝隙,缝隙间挖了三两个如是坑位的洞。踩上去吱嘎轻响,免不了有点紧张兮兮。房子四壁封闭的不怎么严实,风吹进来,浓浓的猪屎臭味会钻入鼻孔。蹲在坑位上方便,对着猪圈,听咕哝哝的声音少了一些茅厕里的臭气。为了取光,坑位的正上方屋面装了几片亮瓦,不论白昼或是夜黑,不用点灯,亮瓦投进来的青光,定能照着你白晃晃的屁股。
过了七旬的老阿达,脸上虽然满是皱纹,依旧是一张很端庄的圆脸。穿着上勾花的苗装,头顶上的头帕缠绕了一圈又一圈像一个鸟窝,苗家妇人逢集赶场买一些小的物件,可以收藏到里面。老阿达引领我们在寨子里徐徐穿行,周游不大的寨子。

脚下的石板未经琢磨,也不知道让人们和牲畜踩踏了多少年,坑突不平且格外的光滑。或长或短,或宽或窄,顺着坡势,或是曲径,或是平道,或是台阶,纵横交错,绕在密疏不一的屋宇间。走在上面,有浅浅的凉意从脚底沁上来,一丝丝向上蔓延,随着悠悠的脚步变幻着并衍生出几分怀旧的心情。石板上散落着一颗颗浑圆的羊屎粒,格外的鲜亮,一路洒往寨外的林子。几只母鸡在石板上走着,小心地举起一只脚,又小心的踩下去,踏在那一颗颗滚落在石板上的羊屎粒粒上。

古旧的石板屋,用清冷黝黑的石块,一块叠着一块,不抹一点灰浆,成千上万的石块垒叠成一堵堵岩板墙,岁月里,青苔又把石缝塞得满满的,让石板墙契合的密不透风。冬日里枯死了一层又新长出一层的青苔,蔓出石缝趴伏在墙壁上,颜色深绿夹杂着枯黄,斑驳陆离,有的苔痕似是长出了几个手指头,仿佛就像当年苗家先民垒墙时留下的那长满了老茧的手掌一样。小青瓦的屋顶,阳光下泛着青蓝幽光,长条杉树皮盖成的屋顶,多少年没有翻盖过,碧绿的青苔随雨水下淌疯长,渐渐流长出一个个绿色的包囊,像山中的野蜂巢一样,只是颜色不同罢了。一堵堵岩板墙,坦露瘦削坚韧的筋骨,支撑着东倒西歪的屋架,将自己的灵魂捂紧,不敢睁开眼睛,与古寨坚定的厮守,期盼有人能在一个明媚的日子里,从天边来,从远方来,走近自己,俯下身来,掏开自己的胸膛,唤醒自己。

寨子里很静,很冷清,几乎连狗吠声都没有。拐弯抹角走着,差不多每栋老屋子都闭着门,门框上积年的灰尘与蛛网几乎原封未动,有的门上还挂着一把生了绿的铜锁。变了形的门板木翘纹裂,斑痕叠印,门槛也退去了油润木色很显干涩,更是没有了原来的木头的清香,反而充满了一种怪怪的气味,好似我们这边的人们常说的那种“老人家气”,在有些闷热的空气里,这种“老人家气”似乎更浓厚一些。也不知是谁家推动了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吱呀呀声音。余音袅袅,带着些许苍凉,似从很远的地方,或是从历史的深处悠悠传来。

一个老阿达,身子瘦小,脸型显得很短,脸色晒成或是背着一梱柴枝因负重而成了深赭色,像苗家用砂子炒焦的薯片一样,红而皱,不规则的卷翘着。头上裹着劳作时的巾帕,比那鸟窝状的头帕小了也简单了许多。身上蓝色的满襟薄袄,洗褪了色,褪成了极淡的蓝,沿衣襟的勾花却依旧很艳。她蹙着眉头,眯缝着眼睛,仿佛太阳正照在眼帘上。弯着腰,背茏系箍在胸前,绷紧的胸前平坦如坪,衣襟在臀后扯拉起一排皱裥,撅得老远。小脚一拐一拐的在石板路上走,走过一段直巷,斜着身子拐进一处破旧的小院。看着她背影在拐角处消失,觉得鼻孔里灌入了寒风,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靠寨子下面的一端,虬根盘绕着几棵古树,皴裂的树皮上也爬满了苔藓,朱红的漆在树干上涂写着几个阿拉伯数字,是古树受保护的编号。古树斜斜的立在岩坪之上,一个黑黝的鸟窝夹在极高的树冠枝叉上,有几只杂色的野雀在上面叽叽喳喳。阳光斑驳的树荫下一只粉白的小猪在地坪里绕着圈。从一间老屋里走出一个老阿达,佝欠着腰,身子向前倾,把一盆脏水“呼啦”一声,往老树根上一泼,不知为什么,这举动有点使老阿达吃惊,像是一盆污水要淹溺和伤害到古树一样,老阿达四顾张望的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身子,转身走到远处。

鲜有的三五个年轻人聚在一起,太阳里靠着大树横生出来的枝干,叽里呱啦的议论着什么。寨子里的苗语夹着拙舌的汉语,很难听得懂。看他们不同的神色,像是随着此时此刻的心情在散漫而谈。不知为什么,一阵短短的沉默。脱下了臃肿的厚袄,不着苗装的苗家姑娘,乌溜溜的头发留的很长,垂到肩膀上,额前与鬓角的头发盘得高高的。束缚了整整一个冬天丰腴的身子找到了透气的机会,高高坟起的傲胸在阳光里颤动,贪婪的吸吮着清新的气息。沉默中,姑娘仰起头,透过树冠看着支离破碎的上空,也许是对自己寨子的光明远景少了一些信心,或是过了十五要离开寨子,去山外讨生活挣嫁妆钱,对身边的古树还有一些的不舍,她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惘然无措,目光里略带不安,情绪显得有些复杂。

踏着石板,踩过石板上零落的细草,拾阶而上,眼神跟着那一棵棵老树,一截截岩板路,一堵堵岩板墙,一庄庄老屋子,一个个老者的苍凉一起孤独而疲惫。

日头向西,又落座在小作坊的阶沿上。无名一阵风起,几片青叶从屋后的山林中飘过来,还未等它们落在岩板路上,又被一阵风刮起,轻轻袅袅飘到阶沿下老屋子的上方,落在那些被雨水冲刷的黯黑的瓦片上,发出啪的几声轻响。
不再抖落岩板寨的前世,花了二百多元钱,沽了一壶“苞谷烧”,切了几斤苗家腊肉。想着回到小城里,炖腊肉火锅,煮萝卜青菜,喝二两“苞谷烧”,晚上再胡侃几句,说说寨子的今生。
岩板寨原住民都姓隆。
回程,欲向驻村的年轻人致谢,没有了他的身影,知道他很忙,忙碌着岩板寨往后的兴隆。

摄 影 山中老猴
二0二一年二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