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刘艳英
刘艳英,山东省青岛莱西市武备镇。国家高级营养师。青岛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国家级报刊、省级刊物上发表过五十多篇散文、中短篇小说,其中《母亲》获一等奖,《父亲的回忆》获二等奖。

内容简介:
这部小说真实地再现了胶东半岛一个普通家族被抗日战争打破生活平衡以后鲜为人知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与顽强不屈的生存传奇。作者以淳朴的笔墨、虔诚的态度和敬畏的情怀,写出了家族几代人在各个特定历史时期人性的光辉、精神的裂变、悲壮的英雄主义以及他们所处时代的人间百态。小说故事情节生动曲折,跌宕起伏,足有激活人们热爱生活,关爱生命,珍惜亲情,捍卫爱情,弘扬孝道的激情。
(第一章)
在山东省的胶东半岛,有一个美丽的小镇——武备镇。武备,坐落于青岛莱西市西五十里,距平度市一河之隔。它依偎在巍峨起伏的云山脚下,西邻的大沽河气势磅礴,源远流长。村东,一条蜿蜒起伏的小清河把村子围得清秀美丽。1963年春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祖国上下到处洋溢着生机盎然的景象。云山下,浓密的松林郁郁葱葱,翠绿如滴,诗一样的美!远处,一个男孩牵着一个女孩,漫步在美丽的诗中。男孩叫俞峰,气宇轩昂,玉树临风。女孩姓孙名莲花,温柔一笑,倾国倾城,真是“菡萏出污泥,玉洁不染尘。”俞峰今天特别激动,因为经过千辛万苦得来的爱情之花,终于在修枝剪叶后重新茂盛起来,他怎能不快慰?这要是莲花的父亲在世,是不会答应的。这让他和莲花同时想起了一个人:莲花的父亲——孙长河。父亲生前坚决反对他们在一起,理由是俞峰的父亲俞大炮曾是国民党的一元干将,率领军队打过自己的同胞。抗日时期,俞大炮又是那样的不配合,这无疑帮小日本屠杀自己的兄弟姐妹。后来,国民党一败涂地,俞大炮又随之逃到台湾去了。他丢下了妻子和年幼的俞峰,又是多么的无情无义!在父亲的意识里,他和俞大炮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可是,他和她同时生长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执手度过了坎坷的童年。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苦难,把俩人的心紧紧地拴在一起,岂能分得开?为了拆散他们,父亲不让莲花去上学,缘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莲花天资聪颖,生性好学。于是俩人约好,每到星期天便悄悄来到小树林。俞峰成了她的老师,大地成了练习本,树枝是笔,镰刀是笔,有俞峰的帮助,她可以义无反顾的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尽情描绘着自己的精彩人生。俩人的感情越来越深,彼此深深地爱着对方,更离不开对方手足般的呵护。为此,莲花吃尽了父亲拳打脚踢的苦头,但没有改变她对俞峰的爱以及莲花倔强的性格。而今,父亲去了,这对莲花乃至整个家庭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然而,父亲又是多么的令人骄傲和自豪啊!1942年,抗日战争的硝烟依然弥漫着家乡——莱西县武备乡。这一年,日本鬼子勾结的韩国联队(称二鬼子)联合当地的汉奸,向胶东地区发起全面进攻。他们烧杀掠抢无恶不作。百姓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 父亲孙长河,刚满十五岁。浓眉大眼,英姿飒爽。争强好胜的父亲亲眼目睹了乡亲们生离死别背井离乡的苦难,他默默地攥紧了拳头。可是,他的父母坚决不肯让他去当兵。孙家的香火和希望啊!万一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怎对得起孙家的列祖列宗?父亲没吱声。第二天,他背着父母偷偷爬上村边的云山,希望看到八路军的影子。一天,两天,十天……他仍然没有看见八路军大部队经过。他坐在云山顶上,回想鬼子履犯故土,村民们转移遇难被残杀,桩桩件件,触目惊心!那次二鬼子进村,乡亲们宁死保护共产党。为此,伙伴小亮子被鬼子用刺刀活活挑死了。听着亮子在惨叫,鬼子们哈哈大笑。难道这些坏蛋就没有爹妈?没有兄弟姐妹吗?大人说,他们的心是黑的,是石头做的,真的吗?看着乡亲们蜂拥而起,真想跟他们拼了!可是,手里没有武器只能白白送死。眼看村里血流成河却无能为力。那天晚上在树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老羊惨死,可怜的小羊羔跪在地上,眼泪一直不停地流着,它无助地呼唤着却被一刀砍了头。要是有刀有抢,他非上去宰了这帮畜生不可……父亲再也不敢往下想了,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气愤。终于有一天,他等来了共产党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唱着歌,步调一致地走来了。他如“雄鹰”般飞下山,学着军人的步伐混进队伍里。“回家去,小孩!”一个八路军喊道。“俺要当兵 。”父亲说。 有个战士被他缠得没办法,原地休息时,把他带到连长面前说明了来龙去脉。连长摸着他的头问:“孩子,你几岁了?家在哪?父母同意你当兵吗?”“父母让俺来当兵,打鬼子保家乡。”“呵呵……孩子不大口气不小哇!要知道,打仗是要牺牲的,你不怕吗?”父亲坚定而幽默地说:“死都不怕,还怕牺牲?”当他的父亲孙志坚得知此事后,严肃地呵斥道:“当兵是大人的事,小孩瞎胡闹什么?” “俺要当兵,俺要去嘛,人说国难当头,保家卫国匹夫有责。如果人人都不去当兵,让 日本鬼子来侵略,让二鬼子欺负,国家不就灭亡了?没有国家哪有咱们的家?没有家,哪有你和俺?上次小亮子被二鬼子杀死了,下次说不定就轮到俺了……”父亲急哭了。 孙志坚明白这个道理。二鬼子和日本人实在可恨!每次来扫荡,打砸抢夺,杀人放火。与其躲在家里也不安全,不如奋起抗敌。再说,军中年纪小的、带伤行军的、年老的,他们那个没有父母?那个没有家?他们都能舍身卫国,大义凛然……想到这,孙志坚紧紧地握着连长的手,满肚子的期待与担心却说不出一句话。 父亲如了愿,高兴地跳起来。他穿上又大又肥的军装,兴致勃勃地参了军。 母亲泪汪汪地把他搂在怀里:“孩子,千万要小心啊,子弹可不长眼。想家的时候就想想俺们在家里受苦受难,提心吊胆,盼望着你呐,早日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咱们才能团圆,才能安宁,才有好日子过呀!”孙志坚深深地抽完最后一口烟,在鞋底上狠狠地磕去烟灰。他找出自己的新鞋,亲自给孩子穿上:“去吧,儿子,去战场上狠狠地打!把小鬼子全部消灭,为死去的乡亲们报仇!” 一个月后。在一次行军路上,父亲竟“呜呜”地哭起来,谁也劝不住。大部队走进一片树林休息时,连长见他还在哭,便坐到他身边,有意地扯大嗓门讲故事:“从前呀,有一个小孩,嘴巴长在头顶上……”父亲歪着头瞟了连长一眼,心想谁家的孩子嘴巴会长在头顶上?连长接着说:“因为呀,孩子太小,离家当兵想家呀,便昂起头“哇哇”大哭,他哭走着,走着哭着,不知走了几天,也不知走了多远。突然,天上乌云密布,闪电雷鸣,接着,瓢泼大雨倾盆地下起来了……”听到这里,父亲的哭声嘎然而止,他一边摸泪一边问:“连长,那个小孩灌死了没有?”战士们哈哈大笑……父亲恍然大悟,破涕为笑。父亲十六岁那年十月底回家。迫于父母的压力,他与后山村的姑娘徐青梅结了婚。新娘子十九岁,如花似玉,温柔贤惠,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良家女子。她给了他温情脉脉,柔情似水。父亲给了她百般呵护,至诚至爱!可是,战争年代,时间不允许父亲儿女情长,卿卿我我。很快,父亲带着她的心,带着父母的牵挂和嘱托归队。临行,青梅把他送过云山,手牵手心贴心,难分难舍……父亲用眼神告诉她,为了国家的安宁和人民的平安,我必须冲锋陷阵去!我是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血性的奉献!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来了,血性奉献的时候到了。父亲的眼里溢出了泪。俩人默默相望,似乎都在祈祷着对方,一定要活着,好好地活着!父亲一去就没了消息。新媳妇有了身孕,依然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公婆和他的家。她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忙着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情。她想念丈夫,盼望着八路军能早日赶走小鬼子,他好快点回家。盛夏,流火的脚步沓然而至!新媳妇生下了双胞胎女儿。他仍然没有回来。爷爷孙志坚说:“这是荷花盛开的季节,姐妹俩名字也有了:姐姐叫荷花,妹妹叫莲花。”当荷花和莲花刚刚过了百日的一天,村里传来一个坏消息:二鬼子要进村啦!随着众乡亲的高声呼喊,锣鼓喧天,全村人乱了阵脚。哭的哭,嚎的嚎,鸡飞狗跳,牛马嘶叫。乡亲们推着车的、背着娘的,拖着孩子抱着干粮,没命地跑。转移,不是每个人都能转的了。老弱病残的、生孩子的,如果家里有男人推着没问题。这不,莲花的母亲青梅,带着一大家子人行动太慢了,没等她们走出家门,二鬼子便从云山后蜂拥而来,直奔村子。枪声,已在门外响起!爷爷一看走不掉了,便招呼媳妇:“快把孩子藏进锅灶。”说着,他把老伴藏进石磨底下的空洞里,堵上草并吩咐:“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别出声别出来。” 爷爷把儿媳妇藏进风箱洞里便匆匆出了门。这次二鬼子进村,是汉奸领着,这些专门替鬼子办事的叛徒,指引着二鬼子专杀八路军家属。这次的叛徒竟然是对面胡同的俞老大!爷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着狼狈为奸的俞老大,他气得七窍生烟忍无可忍!他指着俞老大的鼻子痛骂:“你不是人,你伤天害理,你不得好死……”没等爷爷骂完,便中弹倒在血泊中,可是,爷爷的眼睛愤然难瞑。二鬼子进了院子,疯狂地搜着、砸着,恨不得挖地三尺斩草除根。当他们冲到里屋时,发现了露在风箱洞外的新媳妇的半只脚?鬼子们饿狼般扑上去……1944年10月4日,年轻的母亲青梅含恨而去。再说父亲,自从那次离家后,一直和鬼子打游击战,不把鬼子赶出中国,哪顾上回家?同年10月6日这天,大部队行军至牛溪埠镇甲瑞村暂住。晚上,父亲躺在草席上,翻来覆去难入睡,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甲瑞到武备三十里路,走回家也就几个小时,可他是战士,不能违犯纪律!他牵挂着父母和自己的媳妇。听说武备附近屡遭鬼子侵犯。爹娘啊,你们可要好好的。再想想新媳妇,刚过门就“守寡”也不知有没有孩子。他有点后悔,转念一想,要做英雄就不能反悔,何不来个“金蝉脱壳”?此时已是凌晨,风高月黑,谁会在意?当父亲跑到村口,天已蒙蒙亮。村子里传来慌!慌!慌的狗叫声和隐约的哭声。看来村民一定遭殃了,父亲的神经立刻绷紧!正在此时,村子里走出一个挑着水桶的老者,无精打采,垂头丧气,那不是王大爷吗?父亲见了久别重逢的老乡,激动地跑上去。王大爷一愣:“长河?”顿时,老人肩上的扁担滑落了,嘴唇颤抖,老泪纵横。“孩子呀,快回家看看吧,你爹和你媳妇全被鬼子杀了。孩子,要挺住啊……”父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又怎么哭昏在爹和媳妇面前的。醒来时,母亲抱着他哭得死去活来。忽见媳妇身边躺着一对几个月大的婴儿?正“咿呀咿呀”地哭着给爷爷和妈妈守灵。此时的他,如雷轰顶怒目圆睁,气得嗓子都哽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发疯似的爬过去,掀了媳妇身上的被子,大喊:“青梅!快回来呀,我是长河……”妻子青梅,安静地“睡”去了。脸上的血迹和乱世的浮尘已洗得干干净净,身上也换了衣服。他不死心,急忙掀开媳妇的衣服,看看伤在哪里,如果伤的轻,能不能救活? 当他看到媳妇身上的伤口已经腐烂,臃肿得不堪入目时,只觉得头“嗡嗡”响,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他恨不得抓住俞老大,砸他一个脑浆崩裂。他更恨日本人和二鬼子,恨得要死。小日本你妈的,打不死你们,国难宁民难安!父亲抱着女儿涕泪横流:“孩子,爹对不住你们。记住你娘的仇,记住国仇家恨!”两个婴儿“哇呀哇呀”地哭得好揪心!滚烫的泪水漫过了父亲的臂膀……安葬了亲人,父亲遥遥跟上了行军队伍。这个坚强的小兵,他的眼里是含泪的,因为父亲死了,媳妇死了,死在日本人的魔爪下,汉奸的刀下。父亲带着国仇家恨冲向了战场,杀向敌人的“心脏”!刺刀在他手里随风挥舞,敌人的脑袋被砍瓜切菜般骨碌一地。顿时,脑浆迸裂,黑血喷涌……那次战斗中,父亲杀红了眼,一直杀得天昏地暗腿脚发抖。他的汗流干了,血淌了一地,满身的刀口渗出了鲜红的血,在拼命撕杀过程中汨汨有声地流淌着、流淌着……战友们轮流背着他,谁也舍不得丢下他,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在你死我活的战斗中。那次,父亲是带着重伤回的家。母亲在祖宗面前发誓,非让他留下孙家的根再走。父亲又一次结婚了,这次的新媳妇是本村姑娘张敏芳。姑娘敬佩英雄,自愿嫁给他,愿意抚养他的母亲,照顾两个孩子。前妻的死对父亲的打击太大了,他原本不想再娶妻。可过去的年代,父母之命不可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了!父亲凯旋而归。妻子张敏芳已为他生了儿子,就按爷爷生前的意思叫大宝。父亲见了儿子,高兴地几乎跳起来。他陪着家人过了几年安稳日子,这是一家人团圆幸福的几年。1950年,抗美援朝战役打响了,父亲又要去前线。母亲眼看快生了,她不愿让丈夫去冒险,可怎么也拦不住他。前方,频频传来战士们为国捐躯的噩耗!一家人的心全提到嗓子眼。这天,母亲得到一个坏消息:父亲所在的连队全部阵亡。母亲搂着孩子们哭作一团,精神支柱倒了,天塌了。奶奶哭着儿子,心疼得差点断了气。母亲挺着大肚子去磨面,在碾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她已经麻木了,可她不能倒下,不能!一连几个月,母亲吃不好睡不安。在思念丈夫的日子里,年纪轻轻的她,日复一日地瘦了, 渐渐地,头发也花白了。这是父亲去世后,母亲为他生的最后一个儿子,叫小宝。奶奶因为思念儿子过度悲伤一病不起。母亲产后身体虚弱,实在没有精力照顾她。大伯母接走了婆婆。一年后,奶奶最终屈降于病魔,带着遗憾和思念驾鹤西归。1953年,抗美援朝战役结束了!母亲听说邻村的老乡征战归来?她痴痴地坐在门口,充满希望地望着门前那条他回家的路,泪水再次滚满脸颊。在奶奶与爷爷的坟旁,母亲为父亲立了碑。说是碑,其实就是用石头让人刻上父亲的名字埋在空坟旁,以慰父亲在天之灵。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母亲偷偷跑到父亲坟前嚎啕大哭,尽情发泄着心中的那份沉重!岁月流金。十三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不历尽风雨怎能见彩虹?匮乏艰辛的生活历练了莲花与荷花终于成长为一对白白净净,出於泥而不染的大姑娘。大姐荷花经人介绍,嫁给忠厚老实的庄稼汉,武备乡刘家屯村的刘智,过起男耕女织的安稳日子。贫苦塑造的刘智,面黄肌瘦,弯腰驼背。但夫妻相亲相爱,幸福快乐,生活美满。大宝能顶个壮劳力,干活没说的。至于莲花,从小就喜欢俞峰。父亲在家的日子里,对她没少打骂,可父亲一走,俩人又在一起了。看着他们相亲相爱,难舍难分。作为继母,哪能去棒打鸳鸯?鸭子戏水鸡上架,由他们去吧。俞老大再坏,不是死了吗?俞大炮再没良心,不是逃到台湾去了吗?俞峰和他母亲与那对狗父子不一样。俞峰是个孝顺孩子出色青年。他妈妈是个难得的好人,通情达理,乐善好施。俞峰这会儿又来提了亲,干脆,顺水推舟应了他们的婚事,成全一对恋人也了却一桩心事。就这样,亲家母二人一商量,把婚期定了。婚礼是简单而朴实的。虽然没钱雇人吹吹打打,可照样热热闹闹欢天喜地。街坊邻居都来贺喜,女人们笑成一朵花,老人们“呵呵”地笑着,脸上的皱纹羊毛般卷起。洞房花烛夜,莲花和俞峰沉浸于幸福快乐中。彼此的体温传递着爱的温馨,让每一个细胞都相信,他们的爱一定会天长地久,至死不渝。 婚后,俩人快乐地度蜜月。蜜月不是游山玩水,更不是床上享乐。而是执手相牵,酣苦劳作。田野里,菜园子,山坡上,无处不留下他们辛勤的汗水。这天,俩人正在河边那块玉米地里锄草。眼下,正值如火的季节,真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俞峰看了看莲花,粉红的短衫全被汗水湿透了,紧裹着她那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身姿。看着貌美如花的妻子,他心疼地擦着她脸上的汗花儿。莲花含情脉脉地帮他拭去满脸的汗水。郁郁葱葱的玉米屏蔽了旧时代的羞涩!俞峰的眼里流露着一股不寻常的电流,你来我往N个回合后便不顾一切地拥抱起来……正当俩人缠绵至兴,忽然,地头传来伙伴大李急促地呼喊:“俞峰,你老丈人回来啦!快去呀!”俞峰以为大李捉弄他,便大声回道:“哈哈……老丈人的魂回来了吧?”莲花颠起脚尖,本能地朝大李诡秘一笑:“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经意间,一个熟悉的身影飘进她的视线:高大魁梧的身材,黝黑的脸膛,浓眉大眼,庄严而沉稳的神态,正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走来了。莲花大惊!禁不住自语:“爹?爹还活着?”她欣喜若狂地喊起来:“爹!爹!——”泪水潸然而下……父亲突然看到一个姑娘喊着爹朝自己跑过来?他环顾四周,见没人,便知道是自己的女儿,究竟是莲花还是荷花?他已经认不出来了。难怪,他走的那年,女儿七八岁。十三年后,无论身材、相貌都发生了巨大变化。而自己除了老了点,瘸了腿,一切如故。父亲兴奋地跑起来,说是跑,其实就是一瘸一拐地快走而已,看得出父亲的心急与激动!父女俩跑着跑着就拥抱在一起了:“孩子,你是荷花吗?快让我看看你。”莲花眼里噙满了泪:“爹,我是莲花啊,走,咱回家。”当父亲牵着莲花欲走。俞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爹,您回来啦?”渐渐地,声音迷迷茫茫地咽进嗓子里去了。父亲一看便知,他是那个国民党俞大炮的儿子俞峰。心想这小子,从小就缠着俺的莲花不放,真是阴魂不散,该死!想到这,父亲“哼”了一声,拉上莲花没好气地一瘸一拐地往家走。那滋味,有当年打鬼子时那股子使不完的劲,可惜他现在,有劲只能往地里钻,点着头愤愤地往地里钻。莲花边走边回头,她用眼神告诉俞峰:千万别跟来啊!可是,俞峰有他的想法: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事情总要面对而不是躲避。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今天豁出去了,要打要罚悉听尊便吧。俞峰悄悄地跟上了莲花和父亲。一路上,父女俩惊动了不少人。这老兵孙长河“死而复生”的消息立刻在村里炸开了锅。人们纷纷涌向老兵,有慰问的、有谢恩的、有看热闹的……用现在的话说,老兵是爱国英雄、新闻人物、成了当下的焦点。莲花的继母张敏芳,在家里听到外面沸沸扬扬的喧嚣声,便颠着小脚碎步跑出来。开门一看,她的表情瞬间冻结。心想,俺这是做梦?还是看花了眼?她使劲地揉着老花眼,眨巴了好几秒。当再次与父亲四目相对时,她的心“咯噔”一下子跳起来。母亲嘴唇哆嗦着,眼含泪花儿:“老不死的,你,你可回家了!”父亲一步跨进门槛,拉着老伴的手风趣地说:“去见阎王爷,人家不要俺啊,老婆子。”父母手拉手回屋。这是在母亲的记忆中,父亲第一次和她这样亲热。年轻时光顾着打鬼子保国家了,而今,父亲已经老了,在经历了生死离别的苦难后,父亲多想有个伴呀! 母亲兴奋地喊起来:“大宝! 小宝! 快来见爹。”两个孩子早就看见了,鉴于二老亲热又不好意思地躲进屋里。这会,听到母亲喊他们了,便排着队出来“见驾”。大宝隐约记得父亲,小宝背后生,印象里没有“父亲”这个概念。让他喊爹他就喊,只是,嗓子里发出来的蚊子般“哼哼”声是用来应付妈妈的。父亲一手拉着一个儿子,心里这高兴啊,儿子,命根子,孙家的骄傲,俺老孙的福气,要是那俩丫头也是儿子,俺老孙的胡子撅得就高啦!当父亲得知,老母亲去世,妻子为他立了坟?莲花已经嫁给国民党俞大炮之子俞峰。他响炮似的朝母亲炸开了:“你是不是疯了?老糊涂了?!” 倒不是为他的空坟,而是老婆不应该敌我不分,把女儿送进火坑里。这让他怎么能对得起前妻青梅呀?他心里五味杂陈,老泪纵横,朝着老母亲的房间跪拜亲娘。母亲用宽恕和理性的心态说服他,安慰他,可怎么也浇不灭他胸中的怒火与悲痛。门外,几个老友听到老孙在家里吃了炸药似的便进来了。平息,叙旧,关怀,很快就拉近了老朋友之间的距离,争吵和埋怨就此搁下。“大宝你快去刘屯叫你姐姐去。小宝你烧水,俺杀鸡给你爹压压惊。”母亲吩咐着。大姐荷花在家里准备做午饭。忽听院门“咣当”一声,便急忙从屋里出来。见弟弟气喘吁吁慌里慌张的样子,便问:“大宝,你怎么来了?狼狈不堪的,家里有什么事?”大宝急得话都不会说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吞吐道:“爹……快走……爹没死,快回家。”荷花终于明白,原来爹还活着。此时,荷花的魂早就飞了,一是惊飞的,二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的。她没顾上梳洗更忘了有身孕,说声:“快走。”大宝便随着姐姐风儿似的飘走了。刘智随后,边追边喊:“慢点,慢点!等等我——”见了父亲,荷花悲喜交加,满肚子词语不翼而飞,更不知从何说起。她拉着父亲的手,“爹呀,你这几年上哪去了?俺们都以为你被炮轰飞了……”父亲看看女儿满心欢喜。看看妻子,好一阵感激。想想自己多年离家,妻子竟把一大帮孩子养大成人而且个个潇洒漂亮,真了不起。父亲从小就喜欢荷花。她是最幽默,最听话,最懂事,吃苦受累最多的孩子,她不像莲花那样倔强。前妻用生命保住的两个女儿,如今长得全像妈妈,这难免勾起父亲心中的千头万绪。多年来,他想着自己的前妻青梅,每当想起,他的心就痛,痛得流出血来。他欠妻子的太多太多,今生无法补偿了,他只能把欠妻子的债多多补偿给两个女儿。父亲拉着妻子和孩子坐在炕沿上,内心的痛楚尽情诉说……在最后那场抗美援朝战役中,父亲受了重伤。是一个幸存的战士发现了血泊中的他尚有一点气息,便冒死相救,几经危难死里逃生,父亲这才侥幸被送到后方医院。他昏了五天五夜,醒来的第一句话就问:“敌人……打退了吗?受伤的战士得救了没有?”在场的伤员战士无不感动得流泪。当医生问他名字时,他摇头。问他家在哪?还是摇头。父亲失忆了,可他还记得受伤的战士,还记得可恨的日本鬼子。救他的战士也不认识他是谁,衣服上的名字砸飞了。全连只剩下他一个人,所以,没人认识他是谁,没人知道他的家在哪儿。几个月后,父亲恢复了身体,可记忆依旧。虽说保了命可他瘸了腿,再也没能力去前线打先锋了,于是,他就给战士们做好后备军。 流年踏浪,潇潇岁月。父亲象个没有记忆的孩子与大部队形影不离!十三年后的一天,父亲与战士外出,经过一条小河时,只见河水晶莹剔透,河中鱼儿畅游,荷花盛开,莲花飘香。粉红的荷花亭亭玉立,犹如芊芊少女婀娜多姿。碧绿的荷叶就像女儿嫩绿的褶裙儿,伴随微风瑟瑟舞动。“哇呀!好美丽的莲花河!莲花河-——”就那么一刹那,父亲突然想起来了:武备是我的家,家里有我的荷花和莲花,还有我的妻子和母亲,我要回家。这样,上级派专人护送老兵回家。一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终于在今天上午赶到云山下。 “穿过云山,前面就是武备了,你到家了,我们就此拜别吧。”两个军人说 。父亲目送两位军人走后,便一瘸一拐的往家奔。刚走到小清河畔,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让他慢下了脚步。只见他对着河边放牛的老者大喊起来:“ 老李,老李—— ”“啊?”老李猛回头,惊得张大了嘴巴,手里的缰绳也撒了手,他慌忙跑过来抱住了他:“长河呀,原来你没死?俺就知道你死不了呃,哈哈哈……”父亲捶着老李,老泪纵横:“老李呀,子弹咋就打不死你呢? ” 此时,老李的儿子大李,正在河边小憩,此情此景他看明白了,原来莲花的父亲还活着?他没顾上打招呼便扛起锄头急匆匆地向莲花和俞峰报信去了。父亲入乡随俗,用家乡话对老李说:“快去牵牛吧,俺家见。” 一家人静静地听父亲把故事讲完。母亲泪水涟涟,正撩起衣袖擦着老花眼。两个女儿悲伤地抹着眼泪。两个女婿站在房门外红着眼,神情严肃地低着头。父亲一抬眼看见了俞峰,心里吃了鸡毛般闹心。俞峰敏感而怯怯地抬头,老丈人看自己的眼神竟然是那样的冷漠而充满敌意。他知趣地走近几步,小心翼翼地说:“爹,我和莲花已经结婚了,看在我们真心相爱的份上……”“不结婚俺还不生气呢!”父亲愤愤地呵斥道。荷花和莲花哀求着:“爹,爹……”母亲也过来劝:“他爹,别发火,你喝口水昂。”父亲看了看妻子,又看看莲花和荷花,触景生情。他猛地想起了当年襁褓中的两个婴儿,哭着给妈妈和爷爷守灵;想起自己的前妻青梅遭强暴,遍体鳞伤不堪入目的惨状;又想起为保住全家生命而惨遭枪杀的老父亲……父亲的眼里射出了仇恨的光芒!他猛地站起身,就像在战场上见到鬼子一样朝着俞峰挥起了巴掌。这举动太出乎意料了。俞峰防不胜防地挨了两巴掌。大伙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俞峰后退几步,眼神中带着诧异和祈求,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直直地看着父亲。父亲见他不走,又冲动地举起手来,这次,他的神智似乎清醒多了,手很无力地落了下来。俞峰擦了擦嘴角的血,慢慢地走到门口。然后,深情地看了看妻子,落魄地走了。父亲很深沉地坐在炕上,一口接一口地抽旱烟。烟雾围着一家人冒着一问一问的烟圈飘逸不定。许久,他使劲磕去烟袋里的余灰,见大家沉默不语,便用他那直率的口气说:“你们愣着干嘛?吃饭。”这顿家宴吃得五花八门,有激动的,有生气的,有疑惑的。生气的不只是父亲,还有小儿子小宝,他曾听妈妈和哥姐们谈起父亲:战场上的英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好丈夫,好父亲……现在看来,这个父亲不咋样。想到这,便对这所谓的父亲喊道:“哎!你为什么打我二姐夫?他犯了什么法?”母亲急忙上前捂住他的嘴:“看你这孩子,他是你爹呀。”父亲非但没发火,反而大加赞赏:“好样的,像俺的儿子,敢怒敢言,敢爱敢恨。不过,你要立场分明,敌人是不能姑息的,这是原则问题,是非恩怨问题。” 没人去评价父亲的对与错。他的脾气很暴躁,怕他听不顺耳再打人。唯独儿子例外,毕竟儿子是他的心肝、宝贝。莲花回了婆家。婆婆张瑞英急忙迎上来:“你爹他可好?你爹对你们的婚事……”见媳妇泪眼婆娑。婆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的滋味不知是苦,是辣,是酸还是涩。自从嫁给丈夫俞大炮,自己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孩子小的时候,娘家人就劝她离婚改嫁。可她不想,她想凭自己的双手撑起这个家,抚养孩子长大成人。她坚守着家,坚守着孤独与寂寞,面对着革命运动的苦难和别人的指指点点,过了一坎又一坎,终于把儿子养大成人。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又难堪于拜访亲家,这让她很为难也很伤心。到了傍晚,俞峰还没回来。莲花着急地去地里找,去朋友家找,去云山上找,无果。整整一夜,莲花和婆婆守在胡同口不时地张望着,心如乱麻。第二天,莲花的娘家人出动了,亲戚朋友也出动了,找遍了所有该找的地方,很失望。有人看见,昨天他在河边坐了很久。父亲一瘸一拐地顺着河边找了好几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俞峰的音讯。莲花突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母亲劝:“打掉吧,俞峰生死未卜,万一孩子生下来没有爹,日子可咋过呀?”对此,莲花的态度毋庸置疑!那是她和俞峰的爱情结晶,拿掉?那比杀了她还残忍。 婆婆整日以泪洗面,媳妇越是劝,她哭得越伤心。想不到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怎能让她这做娘的不揪心?渐渐地,婆婆的眼睛模糊起来。终于有一天,她看不见太阳了,看不见儿媳妇了,世界一片黑暗。真是晴天霹雳!媳妇儿万般安慰着:“妈,眼睛会好的。”那年代,医学落后又贫穷,婆婆心知肚明。她坚信:儿子一定活着!孩子,娘等你回家。莲花怀着孩子撑起了这个家。她除了照顾好婆婆的吃喝拉撒还要下地干活,临出门,总忘不了背上那个大竹筐,回来时,顺便割些猪草或捡些干柴。每当捡完柴,她都会登高远望,希望看到俞峰的影子。可是,每次都让她大失所望。 这天,莲花下了山,无精打采地往家走。刚进村口,忽听背后有人喊:“妹子,等一下!”只见一位中年男子,中等个子,瘦长脸,一对含笑的眼睛会说话,看起来很面善也很热情。来人接着问:“妹子,请问这是武备村吗?”“是啊。”莲花说。 “你知道俞峰吗?哦,是这样,我是院上的周永琪,现在在北京做事,俞峰是我在北京遇到的老乡。听说我要回老家,他便托我给家人带个信,他说等挣些钱就回家,让家人放心。”莲花听了,激动万分!竟然忘了男女有别,她拉着周永琪的手,连声道谢:“谢谢大哥,我就是俞峰的媳妇莲花,请你转告他快点回家,他妈妈想他,眼都哭瞎了。”周永琪看看莲花背后的大竹筐,心想,有了身孕还干苦力?他知道,要不是特殊原因,俞峰断然不会离家的。想到这,便说:“妹子放心吧,话肯定捎到,天不早了,我该走了。”说完,便踏上了茫茫夜路。莲花背起竹筐急急忙忙往家奔。婆婆第一个得到消息,又高兴又激动。高兴的是儿子还活着,而且快回来了。激动的是自己的眼睛没有白瞎。莲花又跑回娘家报喜,全家人高兴得泪汪汪的。父亲一拍大腿:“好!臭小子,回家再收拾你。”莲花拉着父亲的手撒娇:“爹,别为难他了好吗?”“唉!”父亲如释重负地拿出了旱烟袋。
待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