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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梅花烂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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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栀子花、玉兰花、兰花、桂花的喜欢,乃是一种内心真实,而且从不讳言我对它们的喜欢,但我历来不会说喜欢梅花。喜欢不过是源于好感与兴趣,这样的表达对于梅花过于轻佻了,只会亵渎我的幽微执念——万花丛中,有、且只有梅花,是我的灵魂至爱。最为不同的一点是,对其它花的喜欢,是见到、了解之后的一种感觉;而对梅花,是在根本没有见过的时候,我就自甘卑微地屈服了。
是《芥子园画谱》让我知道世上有梅花,然而梅、兰、竹、菊四君子中,我唯独没有见过的只有梅花,而最吸引我的也是梅花,我并不计较梅画与梅花并不完全相同,画谱上的每一幅梅花我都十分喜欢,而这种喜欢,首先源于《梅谱》中南宋画家扬补之先生对梅花画法的一段讲解,读之令我入迷: 木清而花瘦,梢嫩而花肥,交枝而花繁累累,分梢而萼蕊疏疏。立杆须曲如龙,劲如铁。发梢须长如箭,短如戟。上有馀则结顶,地若窄而无尽。若作临崖傍水,枝怪花疏,要含苞半开;若作梳风洗雨,枝闲花茂,要离披烂漫;若作披烟带雾,枝嫩花娇,要含笑盈枝;若作临风带雪,低回偃折,要干老花稀;若作停霜映日,森空峭直,要花细香舒。学者须先审此。梅有数家之格,或疏而娇,或繁而劲,或老而媚,或清而健,岂可言尽哉。
针对一种花的画法,竟有这么多“岂可尽言”的讲究,而原本深涩画理,却让作者写成一段如此优美的文字,以是观之,古今画梅大家笔下所出,从来不是一种简单的造型摆设,而是一种情感,一种意趣,一种情怀,一种文化,不能不让我对梅花未见而钟情。
如果说之前对梅花的爱仅仅是止于形象的喜欢,那么,宋末诗人卢梅坡的两首诗,则让梅花成了我的梦里佳人。“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首诗我尤其喜欢三个字:一段香。至今我也说不清楚什么叫“一段香”,但我硬是从这个“段”字联想到“身段”,认为这是最美的、最贴切的表达,而想象中梅花的独特香味,已然深深吸引了我。“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诗人看似轻松而惬意的笔调,却把梅花傲雪怒放的精神写到极至——梅花成了我的佳人,却不是弱不禁风、多愁善感的女子,无法让人不爱。但老实说,这种爱依然是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爱,还是有距离的。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是北宋林逋一首律诗的前四句,可谓字字珠玑,我以为是最好的咏梅诗了,其中“独暄妍”“占尽风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何其缭人心意!至此,与其说梅花完全占据了我的心灵,不如说梅花让我失落了自己。然而,我依然没有见到过真正的梅花,甚至不知道哪里有梅花可见。
因爱梅而画梅,我不停地画着梅花,尤其是在见到著名画家于希宁先生的梅花作品之后,每至“闭户不知天又晓,敢说今夜并无寒”。当我背着数十幅临作抵达济南,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得以谒见于老并聆听他的指教和鼓励之后,我甚至是画得有些疯狂了……对于老的仰慕始于梅花,再从书中读到他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多次到江南探梅,后因政治原因与梅花相隔四十年之久,到七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的十余年里,他又七次专门到江南探梅,其诗写“相思未了有奇缘”,可见于氏梅花之所以充满骨气、清气和生气,其卓然独立、自成大家的缘由乃是对梅花的珍爱。但我根本没有机会去江南,也不知道江南之外从哪里可以看到梅花。
听说贵州荔波种了一片梅园。在我想去而尚未成行的时候,在走过了冬天阴冷的初春时节,在一片辽阔而寂静的原野,多少次来过梦里的梅花,与我成就了平生第一次遇见,一见便成永恒。所有的期待,所有的相思,所有已知与未知的美丽,从此悄无声息地融入骨髓,让我的生命不再躁动,鄙薄虚伪。以诗词为证:
孤雁独飞,琴心万里,几回梦断琼娆?奇花香草,绝意与相邀。借问仙宫何处?天地远、云雨缭缭。堪愁处,梅花绽放,岁首馈良宵。 天桥!风过也,清香暗渡,不尽逍遥。愿执手一命,与汝同凋。憔悴天涯倦客,一时醉、几度凄寥!赢知已,从容无计,独俏影却消。 心中永恒的梅花,在我的画上、我的诗文中时隐时现,即便偶有失落,我也不会感到孤独了;我灵魂深处的梅花,其美无言,既是与生俱来的,也是永不改变的,虽难见一回,也于心可足了。
在贵阳过了几天年,清闲得很,让我有些不适应,以至于最后两个晚上我都梦到工作,于是就回来了。 可当我静下心来准备做事的时候,却是满身困倦,慵懒至极,总想睡觉。提着相机走出织金饭店,抬眼一望,漫山遍野依然一片枯黄,尽管明媚的阳光让内心有几分愉悦,却总是提不起精神。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怪异于平远古镇那些老少游客,走着的,坐着的,站着的,又唱又跳的,似乎过年才刚刚开始,总是显得格外兴奋,他们脸上的阳光,荡漾出一片金黄的幸福。而他们越是这样,我就越感到寂寞,什么都不想拍,也不知道拍什么,低头踯躅,我在平远大道上走走停停,最后在一个石凳上坐下,瞌睡又来了……
一堆尖叫的声音惊吵了我。寻声望去,隔河对面,燔然一片,无数枝粉红的花在阳光下交枝并发,格外耀眼。才几天时间啊,年前这里不是什么也没看到吗?远去的这个秋天,我在古镇见识了什么叫绚丽,可那些动人的色彩随着冬天的到来逐渐消失,我对于美的期待也走到终结了。我深爱凌寒怒放的梅花,可在织金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梅花,于我而言,冬天唯一值得期待的只有下雪,然而想在织金看到一回银装素裹实在太难了,往往我发现下过一场小雪的时候,积雪已融化殆尽,是以我对冬天历来是没有好感的,而初春,也不过是我概念里的冬天而已。
我怎么也想不到啊,走过夫子桥,呈现在我眼前的,竟是一片开得正艳的梅花!而我竟不敢相信自己所见,马上打电话询问负责绿化的朋友:这真是梅花吗?旋即又不禁自嘲,这个季节,除了梅花,还有什么花能绽放得如此清艳夺目!所谓迎春第一枝,唯梅花才有这样昂然的姿态——我逸韵高标的美神哟!你忘记我的卑微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就悄悄在平远古镇灿烂地开?哦哦,休言休言,只要每天都能看到你,我别无所求,你在这里,就是在我的身边。
回味先贤画理,感悟大家画面,默诵咏梅经典,我发现都可以通过眼前的梅花一一对应。全开的、半开的、含苞待放的,直生、曲长、疏密、穿插,老干、新枝、浓墨、淡彩……每一树梅花都饱含着古今名贤的精彩发现,而每一种精彩都因为动人,“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酝藉几多香,包藏无限意,李清照这阕《玉楼春》,一切尽在不言中矣!也难怪古今涌现出那么多画梅大家,我相信平远古梅这片梅园,将是织金众多画梅后生的神往之地,而意义并不仅止于此。
在“万世师表”孔子的人格定义之下,中国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君子,一种是小人。《论语》云:“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孔子认为,君子总是心胸开阔,能够包容别人;而小人总爱斤斤计较,患得患失。信然!所以世间的好事与坏事,先进与落后,开放与封闭,文明与野蛮,等等,无非都是两种人的两种作为,而被誉为“四君子”之首的梅花——平远古镇的这片梅园,正是种植在孔子身边,其对绘画者的功用当然只是万一,我想,对于大众的身心愉悦与人格感悟,恐怕才是创意者的深刻用意。
于诗、于文、于画、于心,作为梅花多年的痴迷者,其形象、其香味、其精神早已融入我的生命,而在我的镜头之下,梅花还是最好的构图素材,同样可以让我忘乎所以。看一树多枝,观一枝多花,赏一花多面,远远近近,上上下下,反反复复,无处不令人生爱,不能自己。无奈天色渐晚,我也只好恋恋而归。但我并不遗憾,因为我相信,平远古镇的梅花,从今往后,每一年都会灿烂地开,植根于生命的沃土,必然会越来越茂密,越广大,千枝万叶,千花万蕊,这是织金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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