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奇特的见面语
戴永久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生活的改善,20世纪五六十年代,广大城乡人们挂在口边,使用人员最广、频率最高的一句见面语—“你够曾吃”虽然早已淡出人们的耳际并销声匿迹,但是究其产生、风行、消亡的过程,却发人深省,动人心魄。
据父亲等老一辈人讲,他们小的时候也常有人以“够曾吃”为见面语,但使用这种称呼的大多是农村的一些穷人。这群人生活拮据,整日为吃饱而奔忙,每到青黄不及或遭遇天灾人祸之时,缺粮断顿的情况时有发生。此时此刻,他们所思、所想、所说、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吃饭,久而久之“够曾吃”成了不分场合、不分对象,挂在嘴上的口边之言。
据说庄上有个年轻力壮的中年汉子,由于家庭人口众多,家庭负担太重,终日辛劳,常年也难吃上一顿饱饭。一年初夏,他独自一个人在田里收割小麦,家人考虑他单枪匹马割、捆、运、脱“唱独脚戏”太过辛劳,就将刚掼下来的新元麦,草草地磨碎煮了一锅粗粯儿饭,盛了足足有一头盆放到淘箩内,加上半碗臭酱油豆,一并送到地头给他当中饭。
中年人接到淘箩后,拉了个小麦把儿往地上一坐,顶着烈日,饥不择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哪晓得这新粯儿饭被风一吹顷刻变硬,干巴草裂地难以下咽。他干脆从田边小河中,用瓢儿舀来凉水,倒入碗中泡粯儿饭吃。就这样不经意间“三下五除二”将一小淘箩儿粗粯儿饭吃得精光。吃罢,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难得,今天终于弄了个饱肚子。”
据他们说,建国后的生产生活恢复时期,以此话为见面礼的人曾一度减少。后来随着大跃进、公社化的大力推进,地不分南北,人不分城乡,粮草计划供应,特别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城乡人口定量供应的粮食计划数量一减再减,农民兄弟好说话,“粮不够,山芋、胡萝卜来凑。” 结果,终因粮食不足、营养不良造成“青紫病”、“浮肿病”发作,危及人们的生命安全。在这种特定的环境和条件下,谁有粮食,谁有得吃,谁就能保命得生存。
据郑爱林张沐丝毯厂的一位同事讲,三年困难时期,他的一个邻居缺粮断炊,几天粒粮未进,生命危在旦夕,夫妻俩抱头痛哭。丈夫不得已,忍辱将自己老婆与人家换了三斤糁儿,各自求生。
二叔生前曾指着他睡的木床告诉我,这就是困难时期,叔祖父戴万美用七斤大米换来的一顶两滴水纯杉木的雕花大床。看着那做工考究,完好如新,端庄大气的木床,特别是床面板上那几块雕着栩栩如生人物图案的花板更是让人羡慕,让人惊叹。
七斤米换精制完好的大床实属个案,在那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吃的问题突现出来,“够曾吃”成为见面时尚用语,顺理成章,不足为怪。设身处地想一想,生死攸关之时,“留得青山在”,采取变卖物件、去六合讨饭、上安徽、江西外流、甚至背井离乡远嫁苏南丘陵山区等诸多的荒唐与无奈,求生活命,看似不可理喻,实为明智之举,无可非议。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国家主动调整和放宽了农村经济政策。农业、农村逐渐展现生机,农民生活得到改善,外出人员纷纷返乡。不料,极左思潮抬头泛滥,农村运动不断,文化大革命更是闹得不可开交,农业生产徘徊不前,广大农民仍然生活在愁吃愁穿的窘境中。俗话说“饱暖生淫欲”,“饥饿丢脸面”,在那“吃四两,晒太阳。吃半斤,做半天” 特定日子里,吃顿饱饭仍然是人们的第一祈求。
记得吃大食堂期间,社员口粮不管年老年幼、身体强弱一律归集体管理、统一支配。每人每天平均不足一斤原粮计划,按七折计算加工成成品粮只有六七两。
“粮不够,水来凑”。生产队大食堂里煮粥用的几个大甑子整日烟火缭绕,轮番煮出薄得照见人影、无任何打底米的无粮糁儿粥。一天三顿,每逢开饭,每家每户,大人小孩纷纷拎着粥桶儿拥进食堂,依次排队,凭票打几铜勺自己应有的薄粥,抬回家中食用。
那时,生产队除养几十头生猪外,别无其它副业,个人经营的自留地也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得一干二净。代食品、副食品奇缺的人们,十天半个月吃不上一次蔬菜,成年吃不到几回荤腥。因为没有油水,食堂的无粮糁儿粥将人的肚子越灌越大。
有一次,庄上唐桂录到食堂打完全家三口人吃的一小木桶薄粥,仍迟迟站在那里不走。打粥的王存万开玩笑道:“桂录,看什么?如果你能将桶内打的粥全喝了,我再重新打一桶粥来赔给你!”“此话当真?”“决不食言!”众人异口同声道:“没事!你喝,你喝,你喝下去我们都为你作证。”
只见唐桂录不慌不忙地提起桶儿,将粥先倒入找来的两只大海碗中,凉了片刻,然后捧起碗来,老牛饮水般脖子一仰,空碗一丢,眼睛没眨,又将第二碗喝个精光。当有人想帮他再倒桶内剩下的粥时,只见他眼一睨、手臂一场,顺势捧起粥桶儿昂首张口,舔着桶边的粥“咕嘟咕嘟”一口气将粥桶儿喝得个底朝天。“糁儿桶子” 的诨名记下这不同寻常的一幕,流传至今,伴他终身。
还有一次,队里请兽医来猪场骟小猪儿,生产队破例煮了纯米饭来招待。经过者看着用“金来凤”又叫“农垦五十七” 大米煮成的软绵绵、香喷喷、白花花的米饭,个个垂涎三尺,驻足不前。心胸坦荡的唐四奶奶快人快语道:“有这样好的‘肉剥狗儿’米饭吃,打巴掌我也不肯丢。”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加快,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不断更新,生活水平“芝麻开花——节节高”。昨天的见面语“够曾吃”变成今天的“你好”“在哪儿发财”。见面语的变迁,从一个侧面反衬和验证了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亲身经历的过来之人,倍感亲切、幸运、幸福、骄傲和自豪。那年月的见面语“够曾吃”,辛酸苦涩,浸透了泪水。一转眼,只言片语似秋风落叶,陷入尘泥。
然而,语言惯性难以根治,或许有人信口吐岀为时所用。听不懂的,不必见怪,更不必心烦。只因为,信口的“信”,词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信口,已不是随意乱说,而是着意提醒,告诉对方享用了美食之后,剔着牙缝,打着饱嗝,当思幸福难得,必须有所为,千万别忘“酒囊饭袋”是贬义词,正如“够曾吃”一样的意思,表义的分量并不一般。但愿不说或少说这见面语。

个人简介:
戴永久,男,汉族,1944年4月出生,中共党员,大专学历,曾任小学教师,5个乡镇党委书记和县、市两个部门负责人。2004年退休后从事文学习作先后在"江苏生活快报""江苏散文报""山西科技导报""泰州晚报""姜堰日报""溱湖""罗塘"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等文学作品100余篇。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