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帖 • 渴雪（组诗）

文|杨景龙

        江南雪

追逐一枝腊梅的暗香。击楫中流的人

被一场大雪尾随。过江而来

江左或江右。都是栖身的清净之处

留下北方。一地干渴的冬麦

集合春天的所有玫瑰，也难比这一场

开遍南国的盛大告白

除了一朵雪花。还有什么能使山河动容

能使冬天大惊失色

        江南雪

四季绿衫的水灵女子

偶尔换一身素衣

一下子倾动了

半壁江山

        赠  答

冬天寄出的明信片

只写两字

雪白

梨花

蘸着雨水

寄回两个同样的字

        她  想

身上最冷的。不是零下十几度的气温

是一场雪。在最深的冬夜

在大街小巷。在荒郊野外。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弃儿

一场夜雪。冻的脸色煞白

她想解衣给雪暖身。她喜欢在凌晨悄悄出门

捡拾几粒，落单的星星

她想把雪领回家里。她要把雪亲手养大

做一回人间，最圣洁的小母亲

         渴  雪

此刻，如果仍然找不到冬天的感觉

你不妨去想象一场北方的大雪

从西伯利亚以南，整个的寒带和北温带

平原和山岭，森林和草原，湖泊和江河

都穿上一件手感蓬松的巨大羽绒服

一件鹅毛大雪铺成的厚厚的羽绒服

天衣无缝，呵护冬天的温暖和纯净

灶膛里炕洞里火墙里烧得旺旺的火苗

散发醉人的原木香，醉人的高粱酒香

红红的火苗，烧红了新贴的大红窗花

火苗噼啪作响，像除夕夜燃放的爆竹炮仗

火星儿成串窜起来，散开节日的漫天礼花

散开北方漫长的冬天里，漫天的鹅毛雪花

这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雪地上

辨认鸟兽的印迹，不是为仿造象形文字

是想顺着它们的足迹找到它们一家老小

想看看春天喂过的那只松鼠，那只野兔

看看它们在大雪天是否还有足够的存粮

最幸福的当然是树洞里打鼾的棕熊

它们世代安家的茂密树林连绵山脉

都被那件鹅毛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

它们胃口大好地吃了一个夏秋之后

积攒满身的热量，已然进入冬眠状态

它们睡得真香，额头的绒毛披散下来

遮住了毛茸茸的眼睛，和毛茸茸的梦

一个美妙的梦，它们断断续续地做了整整一个冬天

它们梦见白雪公主前来造访，后面跟了七个小矮人

        纯  诗

一场雨是难的。对于北方。干旱的夏天

一场雪是难的。对于北方。干冷的冬天

你们争先恐后。用抒情散文的表达方式

虚拟一幕盛典。一出浮世狂欢

以雪的名义。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煽情语言

雪是安谧的纯诗。只着笔几个标点

那些晚来酒渴的人。那些预约白头的人

看来并不当真。不会尴尬难堪

雪不想沦为噱头。谨慎地，飘落一片两片

        藏  玉

站在节气的家门外

小雪一直张望了一天

玉呢，怎么找不到玉呢

天快黑了，仍不见玉的踪影

玉有洁癖。玉藏在农历老家

越到晚近，越是深居简出

老家，离阳历很远很远

那里，要比这里干净的多

这让小雪有些失落

她想，那就等到大雪吧

        蒹  葭

望穿秋水无渡，大河无涯

苍苍的蒹葭，早生华发

溯洄从之，眉睫白露，头上霜降

溯游从之，寒衣绽开一路雪花

到了冬天，水面凝成一层坚冰

宛在水中央，终于可以抵达

所谓伊人，立冬之前已经还家

        余  光

因为你的到访，那些

大面积凸显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

你的本意是要救赎呢

还是作为某种衬托

一场大雪，余光覆盖版图

无意之中，让谁焦灼

        江  雪

仰不见飞鸟。俯不见人踪。这个冬天患雪盲症

失明的山路上，只剩一个人。走过，踏雪无痕

踽踽走向江边。一种怎样的孤傲强悍，才有魄力

把存在归零。才敢于把自己，摆放在世界的对面

被操守坚持的漫长一生。当操守一天天

执着成嗜欲。嗜欲深者，天机会否变浅

是那个持竿的人，是钓竿。是袅袅的釣丝，是鱼钩

是钩上的饵，是水里的鱼。是鱼的嘴馋和人的嘴馋

林林总总的大千，移居到一叶小船。天地一钓翁

蓑衣箬笠，是必备的行装。是最后的庇护和温暖

一根细瘦的竹竿，一根更细更瘦的丝线

水下欲罢不能的牵扯，岸上在握的饱满手感

绷紧的张力，撑起诗的宇宙，不曾塌陷

像放生鱼儿，他把郁结，清高，逸兴，孤寒

一条一条，都投放到江水里。然后起竿

把上钩的自己稳稳地钓起来，一竿甩出水面

一场渴望已久的大雪，随着他抡圆的弧光

像无数飞翔的银鱼，纷纷扬扬，洒满江天

        冰  火

趋于极致的生存状态

是喜欢的

红透的果，遭遇一场

初白的雪

冷热，冰火

        夜  雪

没有被什么人看见

才免遭眼光的污染

就这么比洁白这两个字

还要洁白地在尘世铺开

        雀  斑

一群麻雀。飞入皮肤白皙的雪地

只一会儿工夫。冬天就出落成

一个长雀斑的美女

这时几点梅红，染上缟素裙裾

        必  须

冬天是必须的。粉饰是必须的

再冷一点。是必须的

一场热情洋溢的大雪。是必须的

天花乱坠。是必须的

因为雪的缘故。这个老旧的世界

忽然新鲜起来

        冬  树

1

把花朵还归春天

把叶子还归夏天

把果实还归秋天

把优美抒情的修辞

还归繁华似锦的季节

2

省略掉所有

多余的句子成分

只留下一个主语

只留下一个名词

顶天，立地

3

造化的大手笔

习惯于删繁就简

只留下疏落的枝干

在严寒的日子里

伫立一身风骨

4

这时候的树最像树

干爽，硬朗，纯粹

如果下一场大雪

冬天的树就是一株

铁画银钩的象形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