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眩晕之因
戴永久
1979年,我国广大农村处于集体化生产时期,执行的仍是“按劳取酬”“多劳多得”“评工记分”的分配政策和劳动组织形式。几年过去,我家人口增多,劳动力减少,年年分配都是“出资户”。我在本地工作,家中的困难和矛盾可以随时尽力帮助调处和解决。
我奉调援藏后,九口之家的生活重担完全落在了年过花甲的父亲一人肩上。在思想和生活的双重圧力下,原本身体壮实的父亲,日见消瘦,伴之头昏脑胀。
有一次,他起大早到县棉麻公司排队出售自家养的一点蚕茧儿。排队等候的蚕农太多,中午时分,尚未轮到过秤。父亲焦虑,刚刚站起身准备向前挪动,忽然觉得眼里一黑,就跌倒在砖头地上。前后排队的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起来,给喝了几口凉水。随后好心的工作人员又送来温开水。
父亲休息片刻,渐渐睁开双眼,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头一晕就跌倒了呢?”
收购站的工作人员招呼众人说:“对不起大家,先同这位病人称一称,怎么样?”
大家齐声说道:“好,没得意见。”父亲连声道谢,结算以后才忍着饥饿,拖着疲倦的身子慢慢地走回家。
还有一次,他到县组织部了解我在西藏的情况,走到东板桥头,忽然头一晕,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好心的行人连忙将其抱到路边店门外,有人到店里要了一杯温水喂到父亲嘴里。父亲苏醒后,谢过众人,刚想起身回家,时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姨姐夫丁家好正好从桥边路过,看到父亲后就将其扶到人民医院,在姨妹殷网珍的陪同下,对身体进行了全面检查。发现除有头晕症状外,其它并无任何异常,医生嘱咐,减少劳累,加强营养,补以药物,不必紧张。但父亲这病还是没法除根,不时发作,搅得家中人心惶惶。
儿行千里,父母担忧。从未出过远门的儿子,突然远离家乡,在万里之外陌生神奇的世界屋脊背工作,情况难以预测,情感难以舍割,实属人之常情。当年,中越自卫反击战如火如荼,西藏与前线战场云南相距不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猜测和顾虑连锁产生,父母当然感到担忧烦恼。再者,我是家中的唯一参加工作的孩子,是他们的精神支柱和物质支撑。这一切有形无形的思念,如阴云笼罩,像孤帆入海,使得他们愁肠百结,望眼欲穿。
原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父亲,突然关心起有线广播。这不完全是关心国家大事,主要是听有没有西藏和“越战”的消息。继而又关注起国内新闻和舆论,碰到有关西藏或与我有关的传闻,不弄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为此,他还打破常规,不时跑到县委组织部和公社党委找人打听消息,了解情况。
那段时间,西藏风吹草动,相隔千山万水的父母胆颤心惊。一个说不准传不实的消息传闻,也会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知是父母过于敏感,还是社会上人出于同情和好奇,一时间,关于援藏干部的传闻铺天盖地接踵而来。今日听说,西藏人野蛮,进藏人被砍伤;明天又听讲高原反应强烈,有人骑马摔伤;后天又据传,有人不小心被山上捉野兽的毒箭射伤;更为离奇的传说是,有一回我坐了飞机到家乡头顶上转了一圈,回来望了一眼。言下之意,死也瞑目了。
这些无稽之谈,捕风捉影,随意编造,张冠李戴,道听途说,根本经不起推敲。经过加油添醋,传得活灵活现,而且越传越神奇。这些嚼舌头的胡言乱语,像一颗接一颗爆炸力不等的无形炸弹,高密度、接二连三,在父亲脑海中不间断地连续轰炸。处在这种极度紧张的精神高压下,就是神仙也难以招架,更不要谈辨别能力毕竞有限的父母了。
家庭生活上的压力,也是常人难以想象和承受的。我进藏后,年过花甲的父亲独自担当九口之家的生活重担。当时三弟永旺、四弟小林、五弟小明及我的孩子戴路、戴信也都在上学。我爱人郑爱林,一个女劳力“拿魂”,二弟永发刚从学校毕业,到家算个半劳力,父母都六十开外了,自然是补助劳力。每到农忙季节,这三四个人起早摸黑,又是早工,又是夜工,“堂子里的灯笼——天天挂”,“阵阵少不了穆桂英”,仍然挣不足所需的工分。
当时农村实行“评工记分”“按劳取酬”的分配政策,按“人七劳三”的比例,“随粮分草”的办法来分配,我家只能认命,勉强分得保命粮草。工分少,平时分的粮草就不足;工分少,年终决算时就成为出资户;岀资款项不缴齐,全家的口粮就分不到手。所以,每到生产队分粮草时,父母就如过关。先是因工分不足,受人奚落,遭人白眼,饱受谗言,甚至等别家粮草都挑回去了,干部们也懒得和你接触。风风雨雨后分得的粮草,还需一点一点地往家搬。
那几年,郑爱林作为长媳终日默默无闻,忙里忙外,不辞辛劳地分担着父母肩上的家庭重担,照料培养两个孩子,吃尽了千辛万苦。援藏那年年底,我家总计出资三十七元五角八分钱。这在那“以粮为纲”,“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长资本主义苗”的大背景下,农民除去挣工分的“独木桥”外,别无其它财路。一家几个大劳力一年辛劳下来得个百儿八十元钱就是天文数字了,几十块钱的出资真的是卖儿卖女也凑不齐啊。
所以一直到大年二十六夜,县委组织部卞文晋部长同张沐公社的领导上门慰问进藏干部家属时,看我家中冷冷清清,缸内空空如也,过节物品踪影全无,忙将大队干部拉到一旁,询问原委。
大队干部乘机反应我家出资未清、不能分粮的缘由。卞部长听后,皱起眉头,连连咂嘴摇头,当下板起面孔对在场的公社、大队干部严肃认真地说:“请你们立即按计划将粮草如数分给他家。越快越好,不得迟宜,出资款项由组织上负责协调处理。如果有人再推三阻四,我就不客气了。”说完,一手将组织上给的三十元慰问金塞到父亲手中,一手拍着父亲的肩膀说:“戴爹,你儿子光荣支藏,你们全家幸苦了,这分不到粮草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呢?请你不用担心,今后若有什么困难,尽管向组织上提出,总会想办法帮助克服和解决的。”
父亲千恩万谢地送走县、社的领导后,随即同二弟永发挑着箩筐赶到社场,将还没有捂得热的三十元慰问金,加上我刚从西藏寄到家的钱,凑足出资款,交到分工在我们生产队“大权独揽,小权不放”、原则性强、“认钱不认人”的大队干部手上。
可想而知,当年父亲一方面时刻牵挂远在他乡儿子的安危,一方面面对着那“无钱不起色”的煎熬,这超乎寻常的精神压力和生活困难,怕是造成父亲眩晕不断的最根本原因。事后组织部又是怎样同公社大队协调此事的,直到现在也一无所知。只晓得我援藏回来后,发现尚欠出资陈账,当年底就设法一并还清。人逢喜事精神爽。
我从西藏内调回来以后,父亲悬着近二年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吃饭香了,睡觉甜了,说话响了,走起路来也有劲了,常年紧锁的眉梢也舒展开来了,原先因患直肠息肉磨擦,大便带血而日见消瘦的身体,经服用中药和滋补品后,也日见好转。一晃半年多下来,原先一有风吹草动就发的眩晕症,也跑得无影无踪。
我深有体会,父亲染病起伏变化的原因,精神包袱和经济负担是最直接,也是最根本的祸因。其实,生理眩晕并不是怪事,找到病根,改善环境,予以调治,很快能振作起来。人性眩晕,不只是怪事,还应是令人可怕可恨的事。幸好,这样的人很少,越来越少。于是,社会光明。
个人简介:
戴永久,男,汉族,1944年4月出生,中共党员,大专学历,曾任小学教师,5个乡镇党委书记和县、市两个部门负责人。2004年退休后从事文学习作先后在"江苏生活快报""江苏散文报""山西科技导报""泰州晚报""姜堰日报""溱湖""罗塘"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等文学作品100余篇。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