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腊肉
作者/王西忠
播音/海的女儿
时间就像无形的流水,不断冲刷着记忆的河道。很多很多事物如同泡沫和泥沙,被时间之流冲刷得毫无痕迹。可也有一些事物如同一颗颗雨花石,稳稳地落定在记忆的河床上,时不时映射出来,让人不胜感慨。——我童年时的那一块腊肉,就是落定在我记忆河床上的一颗斑斓璀璨的雨花石。它不仅给了我生活的美味和成长的营养,尤其,它出现在我的记忆形成阶段,支撑我度过了一次劫难,赋予我一生不惧凶险环境的底气。每当它映射出来,就在心头泛起一股暖流。

在我出生之前,两个姑姑已经出嫁,爷爷已经去世了。在我的大脑形成记忆之前,父母也离开家乡在外工作了。因为哥哥要上学,大妹还太小,就跟着母亲在城里。我呢,跟着奶奶住在老家,一来给父母减轻负担,城里的住房也太小;二来奶奶恋着故土和那点自留地,我和奶奶也相互舍不得离开。奶奶就带着我,和我大爷一家房屋连脊但分户住在同一个宅院里(我大爷是我爷爷的亲侄子)。

我记不准是几岁了,总之是在我的大脑形成记忆之初,就有一块肉吊挂在靠床的墙面上。有天晚上奶奶点着油灯做针线,我不肯早早进被窝,就在床上蹦跶。我指着那块肉问 :“ 这是啥子?” 奶奶说:“是腊肉。” 我又问:“ 腊肉是干啥子?” 奶奶说: “是留吃的呀。”
那腊肉约两块砖头大小,黑乎乎的,用手摸,滑腻腻的;垂在下面的端口一边是奶白色,连着另一边的褐红色。我听说是留吃的,就闻了闻,有点腥;又舔了一下,又腥又咸。我嘬着嘴、皱着眉,说:“不好吃!”奶奶看了我这模样,“噗嗤”一笑,说:“这是生的,得 蒸熟了才能吃呀。”我说:“那你明天给我蒸吗?”奶奶说:“好,小馋猫,吃过就忘了。明天给你蒸一片。”现在回想起来,奶奶说我吃过就忘了,可能是在那之前我的大脑还没形成记忆吧。等我钻进被窝,还看了看那块腊肉,心里想:那是什么味道呢?
在我的记忆里,从那开始,腊肉就隔三差五的出现在我吃饭的小木碗里,每次都是那么薄薄的一片。我吃在嘴里,油乎乎、咸乎乎、香乎乎,连那杂面饼也变得格外好吃了。奶奶自己不吃腊肉,看着我贪婪地咀嚼,脸上露出满满的笑意。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转眼快到吃月饼的时候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块腊肉也一点点的变短,变成了一个肉疙瘩,眼看着就栓不住细麻绳了。有天傍晚我在村里和小伙伴们玩耍,玩着玩着我觉得很冷,就跑回家了。奶奶用手摸摸我的额头,说声: “ 好烫。”天没黑奶奶就把我塞进被窝里,我也就睡着了。我迷迷糊糊被奶奶扶起来喂晚饭,吃了一点就吐了。吐过之后又晕晕乎乎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得很迟。奶奶把我扶到小案桌边坐下,把小木碗放在我面前,里面是稠稠的杂粮粥,上面有一片腊肉,似乎比平时厚点。可我一点也不想吃,奶奶就用小木勺喂我,我也摆头躲避。奶奶哭了,擦着眼泪哄我吃,我勉强吃一点粥。奶奶哄着我吃腊肉,可我又想吐,奶奶只好作罢。

那天白天无精打采,也不记得吃了什么了。只记得学了点医术的家门堂兄送来一包草药,奶奶熬了药汤,又加些糖给我喝。傍晚我又开始寒冷起来,和头天一样早早睡下了。
大概睡到半夜吧,我觉得天晕地转,冷得发抖。冷过之后又热得冒火,开始出现幻觉。幻觉中,我一会儿看到一面白帆,又高又大,在我眼前摇呀摇;一会儿又看到一墩又粗又高的大柱子,黢黑黢黑、阴阴沉沉,在我眼前晃呀晃;一会儿又看到我身下是无边无际、黑咕隆咚的水,还荡呀荡的。我感到非常地恐惧,就一阵一阵地惊叫,乱蹬乱扑腾,奶奶也搂不住我了……。

我也不知道这样折腾了多长时间,恍恍惚惚感觉到那一疙瘩腊肉滚到了我的脸边。我现在还记得,我当时闻到了那浓浓的腊肉味道,眼前的那些幻觉就渐渐消失了,也不惊叫扑腾了,只软软地喘气(现在猜测,是奶奶当时照顾我,慌乱中她碰掉了那疙瘩腊肉)。而奶奶却更慌乱了,她冲着窗户大声喊:“他大爷,他大爷,你快来…… ”
蒙眬中,我大爷和大娘都来了。他们在我的头上和身上摸来摸去,连带着捏捏按按,这我都知道,可就是讲不出话来。他们嘀咕了一通,好像是商量着要把我放到地铺上,奶奶就放声大哭起来。往下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待我有了点意识,仿佛很遥远的地方奶奶在喊着我的乳名,叫我回来。渐渐地,渐渐地,我似醒非醒;渐渐地,渐渐地,我清晰地听到奶奶在念叨我的乳名;渐渐地,渐渐地,我恢复了意识;……直到我感觉是奶奶在搂抱着我。我睁开眼睛,看到已是白天,阳光有点刺眼。周边有几个大人,都是我的本家长辈,或坐或站地看着我。我转了下头,才看到是在堂屋里。地上铺着麦草,麦草上铺着一床棉被,奶奶坐在上面,搂抱着我,还围着一床棉被。奶奶看到我醒了,把面颊贴着我的额头,眼泪扑嗦嗦地滴在我的脸上。长辈们也活泛起来,这个喂我糖水,那个给我擦脸,还有的婶娘张罗着烧饭。奶奶告诉烧饭的婶娘白面在哪里,又交待锅里有一片蒸好的腊肉,莫忘了也一起加热。

又过一会,那个学点医术的家门堂兄来了,摸摸我的头,告诉奶奶等我吃点饭,再把那中药熬一遍给我喝。末了说一句 : “这个老弟,' 打老张 ’也打得太厉害了!”(我家乡把打摆子叫“打老张”。那时候 “ 打老张 ” 的很多,也没有特效药,就硬挺着。听说因为“打老张”还死了人)。
在奶奶怀里,我吃了点鸡蛋面汤,还有那片香喷喷的腊肉。喂我吃过饭,奶奶抱着我离开了地铺,我记得那已经是下午了。那次生病,出现在我幻觉中的恐怖景象,一直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也许因为有过那次恐怖的幻觉,使我在以后的岁月里对险恶环境反而没有了惧怕。

在之后的几天,我每天都能吃到一片腊肉。月饼节那天中午,奶奶把最后一点腊肉全蒸了,夹到我的木碗里。我看得出腊肉比往常大,要奶奶也吃点。奶奶高兴地说:“ 好,好!我也吃点。” 说罢,用菜刀把腊肉切下一半。
可第二天吃中饭时,我的木碗里又出现那一小块切下的腊肉。奶奶说她牙不好,嚼不动,叫我吃了吧。
——那块腊肉啊,奶奶一口都没舍得吃,全部一片一片地蒸熟给我吃了。拉拉洒洒十来个月才吃完。
——不,那块腊肉,到现在也没有吃完!
——那块腊肉,我这一辈子都吃不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