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阳镇是黄河故道边最大的镇子,两道大堤活像两条蜿蜒盘旋的虬龙护卫着它,老河则如一条亮闪闪的银链子缠绕在它的颈项上,黑龙潭就是这项链下坠着的碧透晶莹的绿宝石。这样一个古老的镇子,不乏脍炙人口的故事,也一定有奇货可居的收藏。
我是一个古玩收藏家,在宁阳镇巡游了多日,终于探得消息,镇上的大户艾家有一个传家宝,无比珍贵,从不示人。人说,靠着这传家宝,艾家出了多少多少省级干部,多少多少市级干部,还有在县里上班的有多少,又有多少人是博士、硕士、教授、专家……还有人比划着说,每逢春节,他们家的豪车整条街道都停放不下……这样显赫的门庭,收藏一两件宝贝是很寻常的事。
掂着四样小礼,我冒昧登门造访。开门的老人大概八十多岁,背微驼,精神却矍铄。听明了来意,和善地拒绝了我,这都是讹传,没有你要的东西。我不甘心,接连三次拜访,再三请求,声明仅仅见识一下,老人才勉强打开了大门。
老人从柜子里抱出一个精致的红色小匣子,打开一层又一层黄绸缎,终于露出一块黑乎乎无规则的石头之类的东西。这是什么宝贝?涉足收藏行以来,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宝物。我立即被挑起极大兴致,掏出放大镜,准备仔细鉴赏。
老人温和地笑了,我告诉你吧,这实在只是一块干馍头。
我几乎惊掉下巴,怎么可能?这样一个家庭怎么会收藏一块干馍头?一万个不相信如同暴风雨前的积雨云在我脑海堆积翻腾。老人看出我的疑惑,于是给我讲起这干馍头的来历。
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可漂亮,体态娇小柔弱,脸白如玉,颜若朝华,16岁嫁给镇上的财主张富贵,不久就被卖到山东黄岗镇的黄屠户,后来又被多次倒卖。原因是我母亲是一个石女,不能生育。她不堪被辱,最终从夫家逃出,寄身于黄河故道大堤边破败的“喝挡二将军”庙里,过着乞讨的生活。
你可能要惊讶,我母亲既是石女,何以养活这么大一家子儿女?我们都是孤儿和弃婴,我大哥姓王,二哥姓李,三姐姓张,五妹姓赵。母亲在破庙里和乱坟岗遇见我们,收养了我们。母亲柔弱的肩膀挑起一个大家庭的重担。那时候兵荒马乱的,人人自危,生命朝不保夕,路途中常常会遇见“倒个”(倒毙的人),乱坟岗扔的满是夭折的婴孩,有的甚至还有气息。母亲是个心慈的人,只要见到还喘着气的生命,她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施救。当然,由于疾病的原因,无力回天,她收养的孩子有许多死去了,存活下来的就只有我们兄妹五人。
那是一个临近年关的日子,大雪纷飞,北风怒吼,天气非常寒冷。我们没有棉衣穿,母亲不让我们出门,就独自一人出去讨吃的。直到傍晚不见回转,我们已经饿得肚子叽叽叫。大哥二哥怕出意外,准备出去寻找母亲。这时候庙门开了,进来一大群荷枪实弹的当兵的,他们用担架把母亲抬进了庙,还送给我们很多干粮。
后来我才了解到,母亲冒着严寒奔波了一天,并没有讨到什么吃的,直到后晌才有一户人家给了半块馍头。母亲舍不得吃,急匆匆往家赶,饥寒交迫之中晕倒在路边雪堆里。那时,恰好有一队八路军苏鲁豫支队的战士从此路过,发现了她,救了她。战士们给母亲披上棉衣,生火取暖,还喂了母亲食物。但自始至终,母亲的右手一直紧紧地攥着,他们十分好奇,询问母亲。母亲告诉他们,是给孩子要的半块馍头,他们也了解到我们的窘况。
大哥、二哥、三姐都参加了八路军,跟随队伍走了。母亲则带着我和五妹加入了当地的游击队,一家人从此走向革命之路。在游击队里,母亲多次立下战功,做了游击队长,又转到地方做妇女工作。解放后做了第一任县长,几年后,又被调到省城工作。
无论是在艰苦决绝的岁月,还是在优裕宽松的环境,只要遇到需要帮助的人,母亲总是不遗余力伸出援手。除我们五兄妹外,母亲又相继收养十多个孤儿,都被培养成才,效力在各个不同的岗位上。母亲去世时112岁,一个一辈子没有开怀的人,却有70多口子儿孙为她披麻戴孝送终。从苍头老者,到黄口稚儿,每个人无不撕心裂肺,大放悲声,这场面,谁曾看见过?
那半块馒头一直被大哥珍藏着,跟着大哥参加过淮海战役、解放南京、黔西南剿匪、海南岛战役等。直到母亲过世,大哥、二哥、三姐、五妹等从各个不同的城市赶来,一家人重又团聚。大家决定,这半块馍头要作为我们艾家的传家宝,世代传藏。
老人的故事讲完了,讲的、听的都深深沉浸在故事中,屋子里安静得听得见每个人的心跳。好久好久,我的眼睛潮润着道,我觉得我所有的收藏,都抵不过这半块馍头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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