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和哥哥上小学的时候,一进入腊月,母亲便开始为过年忙碌起来,先是从房檐取下成串已经晒干了的红辣椒,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将辣椒把摘除干净,然后开始切成一厘米左右的小段,等切到满满的一蒲篮(竹子编制的一种直径约一米左右的半圆形盛物器具)后,母亲又在锅里烧些油,将这些干辣椒段分批再炒得更干一些,最后在石磨子上碾成细细的粉末,这些碾好的辣椒面,足足有二三十斤,以备过年要用,也许有人会问,大过年的准备这么多辣椒面干啥呀?别着急,听我慢慢给你说来。
转眼就到了腊月初八这天了,天刚麻麻亮,母亲就已经把前一天泡好的花生仁,黄豆,红豆,绿豆以及买来的冰糖和从自家菜园边上那棵歪脖子枣树上摘下的大红枣煮在一起,熬了满满的一大锅腊八粥。不仅是母亲这样做,整个村子里的烟囱飘出的缕缕的炊烟就足以证明家家户户都在熬煮腊八粥。我们山里人自给自足,花生,黄豆,红豆,绿豆,大枣都是自己种的,只有大米和冰糖需要到镇上去买。当母亲笑着给我们每人手心放颗冰糖喊我们起床时,我们就知道粥已经熬好了,然后就迅速起床,每人喝够两碗才撒手。那又香又甜又黏又烂的腊八粥,与咱们关中人熬的玉米腊八粥比起来,的确是好喝得多了。
过了腊月初八,人们更忙了,因为家家户户的后院里都喂养了一头大肥猪,一到过了腊八的这个时候,辛苦了一年的农人,就会请来匠人(杀猪匠)将猪杀掉准备过年,山里人有个讲究,那就是在腊月初八,腊月十八和腊月二十八都不杀猪。(因为谐音“猪八戒”)而其他的日子都可以。匠人将整头猪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叮嘱主人哪些是炒臊子的,哪些是腌制腊肉的。母亲就给大黑锅里烧一锅开水,将炒臊子的肉煮到七八成熟,捞出来放在案板上,堆得小山似的,这个时候奶奶就搬把高椅子,坐在案板前不停的切呀切呀,将这些煮熟的肉都要切成一寸见方的小肉丁,我也手中握把小菜刀,装模作样的陪着奶奶切了起来。母亲则在这个时候忙着熬猪油,边熬还边要给我们一家人做烩菜吃。(用豆角干、白萝卜干、包心菜和肉片烩在一起,非常的香。)
吃完饭后,母亲则端来满满的一碗盐,给每块都留做腌制腊肉的肉块上,厚厚抹上一层,然后上锅蒸,出锅后又让父亲搬来梯子,将肉逐块挂在屋檐下,等风干后装在缸里密封起来。
我们再来说燣臊子,奶奶一个人切不过来,因为太多了,母亲也要帮着切至晚上的十点或十一点。第二天一大早,母亲便把切好的肉丁倒进大黑锅里,先大火后小火不停的翻炒,燣到一定的时间,放盐、花椒面、调料面,然后倒入一大盆干辣椒面,石磨子上碾下的辣椒面几乎全部都要放完。等晾凉后,盛进乌黑发亮的大大小小的四五个瓷罐和一个小水缸里。就这样,从头天早晨一直忙到第二天的上午才结束。
过了腊月初十,小镇上的人便开始多了起来,买卖水果、衣服、年货的人络绎不绝,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人们个个喜气洋洋,兴高采烈,沉浸在准备过新年的气氛当中。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着,到了腊月二十三,这是个非常特殊的日子,因为在这一天,全镇人都在忙着给家里彻底打扫卫生。不管是阴天,晴天,还是下雪天,都要选择这一天打扫,他们把这样的大扫除叫作“扫煤”(谐音:扫霉)这是山里人的一种美好的愿望,希望将旧的一年中的霉运通通扫掉,盼着来年有一个好运气。
打扫完屋子里的角角落落,母亲又在大黑锅里烧了满满的一锅热水,开始拆洗被褥,床单呀,枕头呀,全家人的衣服等等,凡是要洗的东西,一样也不放过,院子里到处都是母亲晾晒的床单、衣服。那个时候,没有洗衣机,也没有甩干桶,更没有随时可以方便取下的被套和枕套,洗过后的被里、被面和衣服都要等好几天才能晾干,等晾干后,母亲又要将被子逐床缝好。
过了二十三后,辛苦的母亲还在继续忙着挑选上好的豆子,准备做豆腐,生豆芽。母亲喊我们姊妹三人过去帮忙,顽劣的我们觉得捡豆子的时间太长太麻烦了,就只顾和小伙伴们疯玩,哥哥和他的狐朋狗友不停地放鞭炮(将一串鞭炮拆下来,一个一个的放)、甩纸面包,弹玻璃弹珠。而我则领着妹妹和村子里的一些女孩子不停地丢沙包、踢毽子、跳皮筋儿……
挑选好豆子,母亲用盆泡一些生豆芽,再用另外一个盆泡些做豆腐。生豆芽的盆千万不敢沾油,每天早晚都要换干净的水给淘洗一下,直到一周后,胖胖的豆芽终于生成。做豆腐的豆子只需泡一个晚上就可以了。第二天母亲就会早早起床,叫上父亲去五叔家的窑洞里抱着石磨上的磨担(手腕粗细的杠子)不停的磨豆子。等我们这些懒虫都起床后,母亲和父亲则早已把豆子磨完,开始烧豆浆点豆腐了。每次压豆腐时,母亲都会给我们做菜豆腐吃,就是在豆花成型后和被压之前,在豆花锅里,下一些菱形面片和青菜进去,再炒些蒜苗,放些母亲做的麻辣味的臊子,那味道真的是美极了。
做完豆腐,发好豆芽,母亲又开始忙着把父亲从镇上磨好的上等面粉和发好的酵面和在一起,揉了满满的一大铝盆面团放在炉子旁边,等面团发好后给我们蒸过年馍。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和奶奶俩人又忙着准备包包子的食材:洗好自家地里产的白萝卜、红萝卜、土豆、蒜苗和大葱,再切些豆腐,拌好满满一大盆菜馅准备蒸菜包子,又让我和哥哥砸核桃剥花生(这都是自家地里产的)准备蒸糖包子的馅料,这时父亲也在炉子上的小锅里熬了满满的一锅红豆,准备拌豆沙蒸豆包。妹妹则不停的把过新年穿的衣服从柜子里拿出来看看又放进去。父亲在熬红豆的同时还要忙着劈干柴,并不停地朝灶火旁边抱。就这样包呀、蒸呀,一直忙到下午的四五点。因为老家的风俗习惯就是在正月十五之前不能蒸馍,所以家家户户都要蒸好多好多各种各样的包子。
蒸完了过年馍,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了,小镇上的最后一个年集。这时父亲会喊上平时不爱去街道终日为家操持忙碌的母亲去赶集,买上一些我们爱吃的糖果及给亡人烧的香表,麻纸。母亲去剪了头发,父亲也理了发,两位老人则精精神神地回来了,刚一回到家,我们兄妹三人一拥而上,手都抢着伸向糖果袋,母亲笑着责备道:“这三个馋猫,明天晚上再吃吧”!说完给我们三人手里一人塞了两颗水果糖,然后趁我们不注意偷偷地藏了起来。
到了三十这天,似乎更忙了,因为父亲写的一手好毛笔字,村子里的大伯,大妈,大姨,大叔都纷纷拿着大红纸来我家,让父亲给他们写春联,有的写完春联后,还要让父亲给他们理发。(平时父亲为了给哥哥理发买了一把手工推子。)我们山里人的讲究就是正月里不能理发, 忠厚老实的父亲笑呵呵地逐一答应。而母亲则从房檐取下猪头,在火上烧过后,洗干净放在大黑锅里卤猪头肉;奶奶则忙着往窗户纸上贴心灵手巧的母亲剪下的窗花;哥哥则领着我和妹妹在谁也不许偷懒的情况下,将房前屋后及各个房间打扫的一尘不染。
终于忙到下午四五点了,母亲喊父亲赶快贴对联,干了一整天义务工的父亲终于收拾了他的笔墨纸砚和理发的推子,贴上自己亲手写的春联后,父亲将手脸清洗干净,领上我们姊妹三人,去爷爷的坟上烧纸钱,(请先人)烧完纸钱,磕过头后,父亲则燃一柱香,双手握着走回家,一进家门就插在八仙桌(一种高大的正方形桌子)上的香炉里,然后对着香炉磕三个头,这时母亲早已在八仙桌上摆好了卤好的猪头肉和炸好的油饼、果子及各种包子,还有苹果、柿饼以及她藏起来的糖果。父亲赶紧给“爷爷”泡茶,我们和母亲逐一磕过头后,母亲则忙着去剁肉馅准备包饺子,因为年三十这天,我们村家家户户都要吃饺子,以此来象征一家人一年到头终于能够团团圆圆和来年家庭成员的团结与和气。我和哥哥洗干净我们的小黑手,也尝试着帮母亲包饺子。奶奶则在炉子上的平底锅里忙着给我们炒自家地里盛产的花生和瓜子,那种不加任何调料的纯原味瓜子和花生可香了。做完了这些,母亲则又忙着去准备年夜饭。
《新闻联播》开始的时候,年夜饭终于准备好了,母亲喊我们逐一将菜端上桌,有奶奶爱吃的炒豆腐和油炸豆腐丸子,有父亲爱吃的凉拌猪头肉,母亲爱吃的芹菜炒肉丝,哥哥爱吃的猪肉炖粉条,我最爱吃的凉皮,还有妹妹爱吃的炒鸡蛋。当然还有那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虽然看起来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可满桌子的菜当中,除了粉条和芹菜是花钱买的,其他的菜都是自家产的,包括鸡蛋都是我们家那十只花母鸡的功劳。
吃饭前,父亲很严肃地叮嘱我们今天晚上不能到别人家去窜门子,就静静地呆在自己家里守岁,这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规矩,谁也不许破坏。然后他找来了一个小盘子,把桌上的每样菜都加了一点放进盘子里,端到八仙桌上,然后又点了一炷香。随后,父亲打开他那平时一直上锁的红色的抽屉,拿出一个小盒子,从小盒子里取出了三张崭新的五角钱,给我们兄妹三人一人一张。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是我最高兴最快乐的时候,因为在那个年代,一角钱要买好多好多的糖果呢!这五角钱对于我们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呀。
我们在父亲说了一声“动筷子”后吃了起来,全家人边吃边看迎春晚会,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超生游击队》逗的我们全家人都哈哈大笑,一声高过一声,哥哥笑的将以茶代酒的茶水喷到了妹妹小脸蛋上,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在这个时候,父亲和母亲也忘记了一年的辛苦和劳累,开心的像个孩子似的。我们就这样吃着,看着,直到新年的钟声敲响。
年复一年,以往每年的腊月就这样忙着累着,但却是非常的快乐,直到伴随着我们姊妹三人长大成家。
如今这一切的一切,再也回不去了,那种充满幸福感的年味,已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变淡。随着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越来越高,过年的氛围已不再是那么的浓厚。父母年事已高,哥哥嫂嫂常年不在家,家里早已不再养那种只用青草、南瓜、土豆和粮食喂养的黑色的原生态的猪了。(家家都不再养了)怕麻烦也不再自己做豆腐生豆芽了。都是去超市买那种饲料喂的且注过水的猪肉和用石膏点而不是酸水点的豆腐及含有催长素的黄豆芽,绿豆芽。那施过膨大肥的白萝卜,红萝卜,大白菜,个个都是硕大无比,胖乎乎的。红豆,绿豆,黄豆,大枣,花生,瓜子,样样都在超市里买买买。那种过着自给自足吃着原生态无污染无添加剂属非转基因的纯天然的绿色食材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而伴随着我们的则是化肥、农药超标的各种转基因的蔬菜和瓜果及商家明确标有含大量添加剂的各种食品;城市农村也因为空气的污染严禁燃放烟花爆竹;人们平时需要添置衣服,就立马去服装店购买;想吃什么菜就去买,想吃什么饭立马就动手做。日子过得就像那年月的年,好多人年三十晚上,不再坐夜聊天,不再看春晚,而是聚在一起,不是酗酒,就是赌博。熬到第二天回家,夫妻吵架闹离婚的现象时有发生。所以仔细想来年似乎离我们已经很遥远,很遥远了。
好想再过一次儿时的年啊!那忙忙碌碌的腊月,那幸福而又醉人的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