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三题
文/刘诚龙
路程再远,亲情不能远
我们将如何老去?我们祖父这样老去:N世同堂,儿孙绕膝;冬夜里冷,我在床之那头,当一只暖壶,替祖父掖脚丫;节日里热,我在凳之上头,当一只蝴蝶,替奶奶捉白发。我们祖辈吃百般苦,遭百般罪,终于功德圆满,人间重了晚晴。 与祖辈比,我们的人生更圆满么?我们吃百般甜,享百般福,一路逍遥,行将老去,风又飘飘,雪在潇潇,伸脚床那头,热,热,热是蛮热,脚撬起那头瞧,只是暖壶,不是孙头;万家欢乐,一人孤苦,纵使那么热闹的春节,我们也是细雨梦回儿孙远,小楼吹彻鞭炮寒。以开局言,我们比祖辈幸福,以结局言,我们比祖辈如何?衡量人生幸福,多以结局,不以开局。祖父开局苦,结局乐;我们开局乐,结局苦。 祖父在儿女满堂中老去,我们这些祖父的儿女也快成了祖父,我们又如何老去?刘伶掮着一把锄头,领着一个仆头,走向旷野,放声曰“死便埋我”,刘伶走向旷野,多么旷达。旷达么?旷达是旷达,却也让我们旷达不起——谁有仆人扛着锄头,跟在后头?旷达也是要资本的。 这个感慨是有点玄远,寒风吹响的旷野好像离我们远着呢。远乎哉,不远也,春节到了,我们便是祖父了(祖父或即将成为祖父者),恐惧感便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啊,从岁月那头吹来了,飘来了。寒冬腊月,北京某大型商场,展出了一个高达两米半的巨型艺术装置,这装置由2061个瓶子相搭,构造一个“家”字,每个瓶子里装有一缕白发——那是从我们老爹老妈(爷爷奶奶)那里剪来的鬓边雪,风又飘飘,雪又潇潇,风雪中,有个声音在喊:回来吧,孩子,春节了,老爸老妈想你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母隔千里儿无忧?春节不回家过年,据说儿女们总结了一千个理由:春节加班有加班费,三倍工资呢,自古忠孝难两全,我选忠;自今钱孝难两全,我选钱?媳妇不愿见婆婆,不让孩子受奔波之苦——哎,你老了,孩子以孩子说事,不回家,到时你也别说话。理由据说有老三篇,第三篇是:春运紧张,不来挤还乡高峰——不是儿不孝,是汽车火车与飞机不让儿行孝嘛。 春节不回家,还有理由新三篇:有电话,有微信,有视频聊天:千万里,妈能见到儿,儿能看到妈;爹能听儿语,儿能听爹声,在家与不在家,都一个样呢。都一个样吗?热腾腾的年缸肉,你可吃得到?妈妈那鬓边白发,你可寻摘得到?一只只碗,你可替妈妈洗?爸爸那酸痛酸痛的肩周炎,你可给捶捶肩?爸爸妈妈看得到你的头、你的脸与你的带着机油的手,想摸摸,摸到的是小小的屏幕。 思念,永远代替不了团聚;团聚,可以真切解渴着思念。
我要说的是,亲情不仅是自觉,更是责任。自觉,更多的是自由:你可以讲,你可以不讲;责任,更多的是强制:你可以讲,你不可以不讲。夫妻,领了结婚证,你便有责任;母女(父子),有了出生证,你更有义务。夫妻之责任,你尽不了,或者不想尽,你可以离婚;儿女之义务,你尽不了,你不想尽,你不能割断。血脉,从你一出生,便永远背负在身,你想解脱都不可能,也不容许。
人情浇薄,人际淡薄,或已成传统伦理之痛。对面有多远?对门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同事天天见,其情解体于升迁;发小餐餐酒,其情算计于赚钱;无须大难来时,只要大款从旁过,夫妻也便各自飞过秋千;计划生育,已让一代人再无兄弟义,姐妹情,我们温情世界何处可寻?母女父子之间的血脉亲情,也是日见日疏,年见年淡。或许,其他温情不再,我们无法可想,而血脉之情,却是我们情感底线,不能任由着儿女强调权利,而忘其责任。嗯,我想说的是,春节回不回家,不是某一个体之选择,其中蕴含的是传统伦理之重建,社会与生活温情之回归。 儿女尽孝,是其责任。这话意思是,对儿女尽不尽孝,是需要一点强制的,是不能由儿女说了算的。其中道理是:父母是儿女永远的债权人,儿女是父母永远的债务人。儿女天生欠了父母之债,减不减免债务,债权人说了算,不能你债务人算了说——我支持给“常回家看看”立法。 春节回家苦,春节回家累。这苦这累,可以是父母心疼子女之由,而非子女非孝父母之理,减免你的责任,父母才有这个赦免权,儿女是没自赦权的——若是我孩子,回家之路太劳累,我会对她说:春节别回来,以后回来一样的,但对整个下一代,我会这么说:回家吧,你爸妈想看看你。 春节回家苦,有父母生你之苦,养你之累么?十月怀胎,苦不苦?一朝分娩,痛不痛?十八年养你育你,累不累?与以前比,春运有高铁,有高速,有自驾,有飞的,苦不苦,想想当年11路(回家路,全靠双脚走),累不累,想想我们前一辈。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大雪纷飞,阻不断回家的脚步。先人往回家赶过年,赶过节,赶父母生日与忌辰,千里迢迢,万里遥遥,爬山涉水,舟车劳顿,常常几天十几天,个月几个月,走在回家的路上呢。路途苦不苦,不是理由;孝心有没有,才是真底。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过去的时光难忘怀,妈妈曾给我多少吻——你还记得妈妈给你多少吻吗?亲爱的孩子,或许爸爸妈妈,呆在养老院是其宿命,但是,希望这个春节,山再高水再长,也不要阻断你的归程。
咚咚锵,咚咚锵,我们故乡的春,是在响亮的锣鼓声中开启的。
故乡的除夕是这样过的:家家户户都把门窗关紧,熊熊的炭火之上,盖上一床锦绣添花的棉被,一家人围在炭火边,看电视,打扑克,爸爸妈妈呢,就在升起老大炉火的厨房里做鱼凡子蒸“年缸肉”,乡亲们是不来串门的,都在自家屋里团团圆圆,到了东方快露鱼肚白的时候,就噼里啪啦放鞭炮,鞭炮落腔,就围桌吃饭,饭一吃完,天也就蒙蒙亮了。 如果说故乡的除夕夜过的是家庭生活,那么故乡的春节夜,过的就是一种集体生活。春节那夜,可以到别人家里去打牌,去聊天,去烤火,去一起看电视,最妙的是到了凌晨三四点的时候,院子里的锣鼓就惊天动地地响起来了。院子里组织了一个锣鼓队,铙啊钯啊,锣啊鼓啊,箫啊笛啊,样样具备,还有一竿鸟铳,里面装满硝火,三不三的,点燃引线,砰的一声,好象一声开春的炸雷。这样的队伍组织好了,首先呢,是到“太公”那里去拜年,所谓太公,就是我们院子里的共同老祖宗,就是第一个在这山沟里安居下来的先人,是他,在这里繁衍,在这里生息,把一个渺无人烟的山凹繁育成为人气鼎沸的庄院。我们村子里干什么大事,都是先到太公这里来开先问吉的,春节的这场开春锣鼓,自然也就先在太公这里上香,祈祷,之后,响乐队伍把锣鼓敲得山响,围绕太公转三个圈子,鸟铳连放三声,然后呢,一家挨一家,一户接一户,全院里无一遗漏,锣鼓队一路响去,把邪气赶出去,把吉祥送进门,把响当当的祝福送给村子里每一个人。 锣鼓响到哪一家,哪家就得老早打开大门,用鞭炮来接祝福来接吉祥。要是哪家睡得太香,忘了开门,那多不好啊,所以,在锣鼓队的前面,设了一个喊春童子,这人得在十三四岁间,长得要眉清目秀,生气勃勃,他的任务呢,就是瞄到锣鼓要进谁的屋了,赶紧先跑过去,把主人给喊起来,有多少房子,有多少扇门,都要打开,鼓乐队是要一间房一间房地去敲锣打鼓,驱邪赶魔的。每年的锣鼓开春,我一听到咚咚锵,咚咚锵,就一骨碌爬起床来,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喊啊,跑啊,捡鞭炮啊,还时不时地接伯伯婶婶撒过来的喜糖,乐不可支,乐此不疲。 不知道是因为我长得清秀,还是我对这事太热心,有年,院子里的族老我选做了喊春童子。我兴奋得一夜无眠,我娘叫我早点睡,我不上八点就上了床,可是在床上左边翻到右边,右边翻到左边,烙烧饼,烙了好久,好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好象听到了咚咚锵的锣鼓响了,一个鲤鱼打挺,爬起床来,一看挂在墙壁上的钟,才十点一刻,一直熬啊熬到族老来喊我了,我就穿了新衣,换上新裤,套着新鞋,满身都斩斩新,屁颠屁颠地跑了去。
我被选做喊春童子,我爹就给我列了个“花名册”,把院子里的人家都列了出来,我喊一家,就圈一家,这样,就不会漏喊了。我先跑到太公那里,作了三个揖,待锣鼓队还在那里做法事,我就提脚去喊了:安公公,快开门啊,锣鼓就来啊;香婶婶,快架好势,把鞭炮准备好啊;牛哥哥,格格嫂嫂,快快起来迎春啊……其实呢,根本就不用我来喊,锣鼓在太公那里第一声响,整个村子就都吵醒了,赶往春天的山寨,万家灯火次第闪亮。
我一路喊,一路兜糖,袋子里都装满了,喊到了莲姥姥门口。我心理活动开了,喊,还是不喊?莲姥姥是个寡妇,守寡了二十来年,性格不好,爱贪小便宜,爱骂人恶话,几乎从她那里听不到一句好话,她骂人动不动就是,上死下死,你何解(为什么)不死?猪发瘟牛发瘟,你何解不发瘟?如果她家丢了南瓜,她准一大早,就提着一块大菜板,手里握着一把刀,到对门的菜园里,冲天骂人:哪个剁脑壳的,偷我的南瓜,吃了阿稀啊吃了拉痢啊……春里春节的,谁愿意听她那些晦气话啊。在她门口站了好久,看到锣鼓快响到面前来了,我顾不得许多了,就去拍门:“莲姥姥,莲姥姥,起床了嘛,快准备来迎锣鼓啊。”没想到,我话音刚落,莲姥姥就拉开了门,她摸着我的头,喊:好崽好崽,莲姥姥早起来了的。你新年新气象啊,快点长大,考上大学啊。说着,从开襟衫里掏出来一把糖,往我衣服里塞。 春来了,多少和谐多么吉祥啊,连莲姥姥都是那么和蔼都是那么和气都是那么春风和煦!春来了,真好! 我家位于我们院子的口头,开春的锣鼓从太公那里开响,最后响在我家,所以敲得格外响亮,响得格外长久,之后,还继续敲锣打鼓,一路响到一个十字路口,在那里烧香,作揖,祈祷,把瘟神邪鬼打发开去。 这些事情做完,计算好了的,一轮新春的太阳从如黛的远山升了上来,满天通红。就这样,通红的一年,响亮的一年,就从我们咚咚锵的锣鼓声里拉开了精彩的帷幕。
我曾被谢石先生着实笑话了一回,谢先生笑我叫刘通社。我暗地发豪言:拜年啊,我一分钟内拜遍全球。除夕那夜(有时也提前几天,莫道我行早,更有早行人,他国庆一过,就准备拜年信息了——估计他是抢火车票抢怕了),从人家拜年信息里“选稿”一条,为我所用,改三五个字,落款贱名,然后是京津塘、湘粤赣、冀鲁豫、新马泰、英法美……拇指一按,地不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性无分男女,情不分亲疏,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拜年拜个遍。谢先生便笑话道:贤弟多时开了刘诚龙通讯社?
谢石先生在媒体要闻部与国际版干过新闻,对我新年祝福搞批发式生产与规模化发送,就地取喻,以新闻界术语与相讥嘲。来弄笑话者,便是可笑人,谢先生不也有可嘲处?谢石每回我祝福礼,也多是“谢谢,谢谢,同祝同祝”,这不也是万能回礼?故我也顶他一句:谢主任,也发通稿了?我是刘通社,您是谢通稿。 新年的脚步走得铿铿锵锵,阁下低头瞧去,你看到什么脚来?新年已是无影脚了,只有往上看,才可能看到那五指在翻,翻,飞快地翻。你看到的是拇指上的新年,你难看到脚趾上的新年。 过去的新年,是生在脚上的。这里指的不是千里万里回家赶的脚,而是千步万步走亲友的脚;回家赶的脚,那可叫匆忙;走亲友的脚呢?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到处行(敝地行走的行,读hang)。当年乡下的年,是在脚上过的,我家除了母亲在守家、随时准备接待拜年的外甥崽、外甥女、外甥郎之外,我父亲便带着我、我弟,一路走,今天走到舅舅家,歇个晚上,我父亲与舅舅扯一顿桑麻,我与表兄表弟,打一两回架;次日,扛着一布袋糯米糍粑,又往大姨去;再是次日,次日,次日,然后次日,再往二姨三姨四姨放一通鞭炮,打一通扑克,踏平泥泞成大道,拜罢新年又出发。 大人的新年也在脚上,每个村里不是有舞龙组,便是有耍狮队;这庄子扎起了木偶戏台,那院落搭好了土明星戏班,都在这村行,那乡走,大路小道,只看见一只只脚。新年的生气在脚上,新年的热闹在脚上,新年的祝福在脚上,新年探亲访友,都在脚上。 没有生脚的年,还叫年吗?在城里过了很多新年,若让我感慨,城里新年或谓现代新年,与乡里新年或谓旧时新年,其区别是:鞭炮还见,脚泡不见了。
新年最需要移风易俗的,是鞭炮,城里人不差钱,买鞭炮一担担地买,放起来通天响,响连天,天连天,城里都是盒子间,散音效果差得出奇,镇日在高声贝里,不烦死人?哪如乡下天空地阔,欢乐响彻天空又远飘天空(是震天,不是震耳)。 在城里,该移的风俗没移,不该易的却易了。最初开始还试情(跟试婚一个意思的吧)试着去:“不要来,打个电话就好啊。”要的就是您松这个口哪:那就不来了?呵呵,问客杀鸡,客哪好意思要吃鸡?便真不来了,便打个电话拜年了了——打甚电话哪,发个短信不就得了?短信又可群发,于是一分钟拜年拜遍天下。新年是那么新,说来堪惊。 新年的旧义还在否?新年的旧义是会,会聚,会面,会晤,会钞会帐会车会合会同会见会话会谈会客会馆……现在新年,哪里相会去?平时还可吆三喝四,喊人打个牌,唱回歌,扯次蛋,爬天山……新年了呢,只好宅在家里,十指敲:新年快乐;拇指翻:大吉大利。一分钟干完了全人类一年的亲情、友情、同事情、师生情……活计,留下时间干嘛去?宅吧。闷头看电视,网上三打哈。 新年不生脚,生电。旧年年底,通了有形脚,最像年底;旧历年底,通了无线电,便最不像年底了。有形脚无电,却带情;无线电有电,多不带情。可新年不过是不行的,大家都这么过,我也便这么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