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1976年生,乌江土著,彭水苗人,著有诗集《逆风歌》等多部。现居重庆。
布谷鸟的叙述
布谷鸟的叫声是两声还是四声
关乎报春还是啼血两种预言
而你认为变调的,换韵的
更像是曾经的幻境,在初夏的夜晚
在北境,得到印证
我也曾无数次
在中国西南的村庄里听到这些声音
有时候叫“姑姑”,干净清脆
像是神秘的少女单纯地呼叫
有时候叫“薅草苞谷”,婉转跌宕
像是人到中年,有了哀声
短促的鸟声恍如一场起承转合的叙述
带着错乱的情节和尖锐的细节
它在死寂的夜幕中
破空而来,唳叫之后又戛然而止
几乎没有余音
在故事的完整性中醒着的人
巧合般地,清晰地听到这种声音
似乎找到了命运的置换
和转嫁。我们从未见到这种鸟的真身
却在它的虚像之下
像一个劫数那样,互相侵袭
彼此指认。直到这场叙事
实现短暂的闭合。我们再也不能
听到圆融的续集了,鸟类也不能
为人的悲剧献唱
可我一直在心里相信,它
原本就是相同的一只,带着候鸟的
迁徙之苦,从南到北
又在我们的头顶上空鸣啭
我乘坐两小时的东方航空客机
才在徐志摩遇难的开山之侧,赶上它
蒲苇
白净的花絮开在我的额头之上
是加绒加厚的羽毛
植入外滩的温暖阳光中
这样的植物名字
配得上一个读诗的女子
这个人,当生于民国
长在白渡桥边
有闲的时候,会手持蒲苇
低眉而过,看着自己的足尖
和残絮飞动的影子
一簇一簇散了去
回来的时候,她仍然手持蒲苇
白花遣尽,唯有空空苇管
像帝国银行柜台上
蘸满夜色的鹅毛签字笔
控制
为了获得光芒,我要在狭窄的转角处鼓掌
看上去我在赞美眼前的黑暗
为了获得流水,我要再向前一步
这近乎羞耻的面壁,如同仪式
一分钟内,我先后使用了声音控制
和热能控制。振动波和红外线
感应了我的身体
一条狭长的廊道为我亮了起来
来自河流的水分迅捷清洗我身体里的残秽
最后出门的时候,玻璃门
自动分开。它的小雷达
在隐蔽处,领受到我
足量的控制力
我仍然还能,而且临死也能
用体温控制近身的美妙
有一粒微弱的红灯与我对闪
有一条透明的分割线
替我打开虚幻之门
我愿意居住在这样的帽沿
上天将帽子做成纯白的雪山
落日搬迁到它的边沿
我也在这里,惊险地建造云中居
如泰山允许我在一顶白帽上
编织新的十八盘
我也愿意在最后一级阶梯上
做你灰喜鹊一样的香客
帽沿从上午到暮晚
一直在提升着自己的海拔
所有那些愿意居住在帽沿的小风
都在接近山巅前撤退
在四个方向,所谓苍茫
是一种生灵的形体,也居住在帽沿
确乎被我们看到了
虚无和爱,都是可以互相触摸
和互相转赠的物质
匍匐而上,我们对这些看不见的
重于泰山的非物质,一遍遍命名
却不敢轻易叫醒她们
形而上的萝卜
给我一个萝卜吧
洗涤纯净,一削为二
就可以代替香炉,插上一束香
成为献祭的一部分
就连挑剔而倔强的父亲
都会朝着萝卜的方向作揖
泥窝子里拔出来的卑贱者
在大雪的掩压之后
净身,洁白,来到神龛上
待遇等同于先祖
和诸神。这个萝卜
分别模仿了黑陶、粉瓷,青铜
白银,和黄金
模仿了容器的圆满
完美地,度过了一个弱者
形而上的暖冬
冉先生
石板街上的冉先生,人很敦厚
肥实,身躯傲岸
书法却像温婉女子一般柔性
他写碑序喜欢用草书
流畅的线条,真的像是叙事
苦难叙事
也会成为表象的唯美
我去拜访过他
发现他还是技艺精湛的装裱师
一把鬃刷子,在他手腕下
裱糊出河流一般的兴味来
涓涓不息,宛若泼墨
今冬我从他家经过
发现房门紧闭,透过窗子
可看见泛黄的条幅悬挂在堂屋
有一些轻微的晃动
一群孩子刚从老年协会的幼儿园
放学经过,突然喧闹起来
令我仿佛置身两个世纪
作为消失和存在的中间人
我愣在那里,无人明白我的感伤
拜访冉先生终于也需预约了
只是我还没定好奔赴的时间
晾晒粉皮的母亲
我的镇子一到初冬,就会到处晶莹剔透
白晃晃的红薯粉悬挂在每一个院子里
像预先到来的大雪
那个搭起梯子,翻动这些雪片的人
是我的母亲。我回家的时候
仰着头,不敢叫她,生怕她因为欣喜
摔了下来。也生怕那些遮住了天空的雪
哗啦啦地碎成冰块
这些明亮的晶体,有逼人眼睛的光芒
暖阳照射过来的时候
它们通透而迷幻,我小心翼翼
犹如置身于一场特效的布景中
久久不愿意挪动脚步,此刻母亲
手中的铝盒子空空如也
那些粉皮,熨帖地悬挂在竹竿上
看上去,比高处的天空更干净
让我的眼神,都不愿意触碰它们
弹手指的习惯
那个常常在沉默时弹动手指的老人
是在习惯性地勾扳机
可以肯定
他从未杀过一个人
就像小时候练字而习惯弹动手指的我
终于没有成为书法家
习惯更多的时候
是幻觉,是对一件没有完成的事情
连续不断的想象
镇子上还有一位摄影家
弹手指也成为了习惯,他有帕金森症
然而,他的真正习惯是
蜷曲手指,握紧镜头
长时间纹丝不动。后来我知道
最好的习惯,是死寂一般的平静
就连绝症,也无法动摇
在小镇煮酒
一个小巧的陶罐,盛得下二两酒的陶罐
腆着小肚腹躺在火炭旁边
玉米酿造的烈酒在陶罐里发热
升温,冒出热气
而那内部小小的沸腾,酒精和水的沸腾
温和而又内敛。沉默的祖父
也听不见丁点酒水的喧哗
他举起陶罐,山羊胡须上
慢慢积聚起蒸馏水的微粒
像是松针上,轻微悬垂的雾凇
他是镇子上用山泉水煮酒的饮者
一生清澈而又常常宿醉
多年后,我也在这里,用词语煮酒
慢慢地呼吸小镇的醇香
此中妙意,须得生死一品
那个放弃把柄,手执罐嘴
把全世界拉近的人,正是我啊
那样子,多像是对命运的冒犯
连通器
你的左眼和右眼在等高线上闪烁泪花
这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精致的连通器
人的眼睛
为何被称为深邃
灿灿,你替我回答了
哭泣直接连通了死亡
之前你甚至婉拒谈论自己逝世的亲人
现在你为他者而泪腺通透
把别人视为亲人
我发现,除了双眼
你还有一个“灵魂”的连通器
保持着大湖一样的水平面
我还发现,你的双眼
分别都有一个晶莹的反光点
用这样的亮点注视病入膏肓的人
便会是星辰般的照耀
这个下午,阳光温暖,泪水满盈
满屋子的书卷在聆听
每个人脸上的连通器都在起伏荡漾
而后静寂下来,洞悉了爱的浑浊
和死的清澈之后,我们
向身边的人传递着小小的纸巾
谢谢这个世界
临终关怀的医者
你不同意抚慰工作是物理性的
不同意
那些对内心的按摩是工作流程
缓慢而又精确的生命线条
在你的眼中
死亡具备了缺陷意义上的美
是爱与恨的平衡
是一个人最后的放任和骄纵
所以最后
你说死亡就是谢谢这个世界
死亡隧道
有人告诉我死亡的感觉
是在通过一个长长的隧道
最后看见耀眼的白光
送终的人见到最后的安详
就是死者沐浴灵光的感觉
有人说,这是人在死亡边缘
会分泌一种安慰自己的物质
死亡其实不是黑暗
死亡是光,和光抵达
我相信他们说的是对的
要是可以,我愿意多死几次
然后回来给你们讲讲真正的灵魂出窍
然而我知道自己只能死一次
死亡是奢侈的
就像爱一样,死亡不可浪费
摇架
悬挂起来的浆汁,被反复摇晃
一片白布提起的水凌空雀跃
转动,倾斜,水平面的变幻
产生了细浪般的弯曲
母亲将豆渣,留在布面上
晃成柔软的一团
像新生一个白白的婴儿
被草绳连接在梁柱上的两根柏木
发出木质的乐声
当我作为掌控者
双手紧握这个十字架的时候
突然觉得沉重起来
并不似母亲手下那般灵动
和命运一样,对想象力的摆布
是一种左右互补的平衡术
母亲,对此早已谙熟于心
却从未告诉过我们
鹅厌草
母亲迎着晨光,蹲在园子里
割方言的野草
我也一直蹲在她的身旁
薅书面语的野草
连地稗、通天窍、满天星
同一个物种,活在不同文字里
这些草,只有一个本身
却有很多异名
活在不同的时区和纬度里,活在
一个人的垂暮之年和青春
多年前,我把它们写成:鹅眼草
开出的小紫花,如睫毛闪闪
可母亲穷尽一生唤它:鹅厌草
像是文言,更像是天命
小年夜
群星占领天幕时,黯淡是我的能力
同样坐在寂静中,失明的那枚才是黑暗的知已
你是无意落入农历小年夜的小段公历时间
是错入城市南方的小片北方
我是古旧的人,茫然不知有华彩的现代
这点呓语,是我十年语音的合成
现在我要向老街献上最灿烂的温柔了
我从候鸟那里找到你,群鹊纷纷避让
同样,大地也坐在寂静中
你像白羽凌虚,我像孤星落实
天赐
最高处的几枚酸枣,熟透了
香狸子够不着,醇香被鹊鸟独享
浑圆的小果便飞行于天空
越过金竹林和蓝潭
被衔到瓦沟子里,果皮尽去,浆汁吸干
露出硬核来
今晨我上房捡瓦,扒开青苔
得酸枣籽一捧
每一枚上都有几眼深黑的凹痕
像众多生灵穿越寒冬,立春后来看我
被我冲洗,反复摩挲
在冬阳下发出黄铜般的古意和微光
经历了老树的顶尖,飞鸟的喙
被炊烟煨热,又被积雪洗净
最后经由我手,传递到你掌心
该有怎样温润的光泽
病毒突起,我们退守内心
这近乎神赐的寓言,当开示我们
扛
扛沉重的柏木,需两个人
都用左肩抬,“顺肩”步点一致
在山间小路上会累出些韵律来
一个用左肩,另一个用右肩
“拗肩”前行则要加倍小心
前倾后拉的力,上抬下沉的度
谬误不能过分毫
我有近十年没这样练习了
似乎已在尘俗中求得了平衡
以前,我总把“一起扛”当成活着
把“搭把手”当成拯救
现在,若是我们扛着柏木
该是哪句俗话呢?嗯,是“换肩”
我们会踏着羊一般的小碎步
凭着感应和默契
走向高天迎来的镜头中
局部
我一生活在局部里,蟋蟀解决不了所有大地的荒芜
在星空的完好无损下,低声部的吟唱那么忧伤
一声长,一声短,又一声长,又一声短
而后无限长……完整性的人间啊,从局部开始爱起
其他金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