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辉煌”
帝力于我何

我的父亲生于1912年,与民国同年诞生。新中国建立前,我家是贫苦农民,祖上留下的土地少,种地不足以生存养家糊口。爷爷就带着父亲到镇平县贾宋街租房做小生意过活,勉强混碗饭吃。在贾宋做生意大概不到十年,没挣到钱,就是顾个嘴。还好,新中国建立了,从商界说,父亲就是个做小买卖的商贩,连个小业主也摊不上;从农村看,我家地很少,那个时候要划成分,农民根据占有土地多少,划分成地主、富农、中农、贪下中农几个等级。地主、富农是阶级敌人,是专政管制斗争的对象。我们家自然是贫农,是国家政权的依靠对象。
要分地了,爷爷已经去世,父亲托家带口回到老家,分了几亩田地,就以种地为生了。父亲在外做生意,识得字。记得过年的时候,父亲也会拿起毛笔写几条“小心灯火”“新春出门大吉大利”的小条幅贴到墙上。那时候过年贴对联都是村里的识字人义务写的,没见过父亲动手写过对联,可能是他识字不多,字也写得不好,没人请他写对联,但是,在农村,父亲也是村子里屈指可数的几个识字人。

父亲是个热心肠的人,好朋友,爱结交,热心参与邻里之间事务,爱管闲事。1956年,走集体化道路,成立农民初级合作社,不知道是怎么弄的,还是父亲毛遂自荐,父亲成了合作社社长。或许是,父亲在外多年做生意,经多见广,又识几个字,更重要的是为人热情,又正值盛年,乡亲们推举的、或是上级工作组看父亲也是个“人才”任命的。还有一条重要原因,新政权建立,革旧历新,损益并在,很多“聪明”人,胆小怕事,怕引火烧身,不敢出头。父亲是个头脑单纯不会圆滑事故的人,他不会考虑太多,他想的就是为大家做事而已。做了社长,也就是农村干部了,父亲忙了起来。
一个新政权的建立,百废待兴,上边一道道政令颁布,要推行落实。我常常见父亲在村子中间的空地上召开社员(从那时开始,农民都称为社员了)大会,父亲站在中间的高地上高声讲话,我听不懂说些什么,记得父亲说的最多的就是“一定要照章办事”。在这个叫“东方红”合作社里,父亲是一社之长,父亲“辉煌”了。那时候,干部这个词刚引入中国,农村识字人奇缺,也不懂“干部”是啥意思,反正是官吧,就如旧社会的保长、族长吧。旧社会当保长、族长的都很霸道牛气,父亲这社长没怎么霸道,但是,父亲的一言一行也很“干部”了,因为村里的事情,他说了算。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那时候就是会议多,父亲似乎一年头都是在开会。父亲不停的到上边县里乡里参加会议,回来了就是传达落实会议精神,说的是官话,打的是官腔,都是“照章办事”。找父亲说事办事的人也多起来,有办公事正事的;也有为家长里短找父亲评理的。县里来了工作组,也在我们家吃饭、指导工作,我们家成了“官府衙门”。
记得有一回,一个县里来的工作队干部是骑着自行车来的,那个时候能骑辆自行车,比现在开着低档小轿车都光彩,自行车扎在我家门口,引来不少人观看,同时显示的也是父亲的重要地位。父亲本来就爱结交朋友,这时的三朋四友格外有意套近乎。有来我家修锅台的、有来我家帮忙做农活的、有顺便捎带给我们买点东西的。总之,一天到晚都有人来找父亲,能跟父亲说上话的人,觉得很有面子。比如有人说,社长忙,托我给他家带包盐。说这话,流露出来的是与社长的不一般的关系,是父亲的近人,当然自己身价也提升了。
夏天,有社里瓜地看瓜人趁黑给我家送来成筐的瓜果,也不说什么就走了。心照不宣,集体化了,一切都是大家的,给社长送一筐瓜,也不心疼。看瓜这活,活轻松,自己能无限量地吃,连家人亲朋也能跟着吃,权大着呢,谁也不想丢手这美事,给社长送瓜果,想的是社长别把这活指派给别人。

父亲忙于社里的事,家里的事都落到母亲头上,母亲顾不过来。那时的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家庭妇女手工一针一红线做的,做一双鞋要费很多天功夫。母亲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她不因“夫荣妻贵”,从不显摆,从不求人,自己的事情累死累活也要自己做。常常是天气渐冷了,我们的棉衣还没有着落,母亲还在没黑没明的纺线织布,为我们准备棉衣。我们弟兄三人顽皮,穿鞋也费,常常是母亲做不出来鞋,我们老穿着露着脚指头的烂鞋子。这时候,就有人悄悄地给我们送小孩鞋子让我们穿。那时我很好奇,为啥要给我们送鞋子呢?是他们穿不完吧。父亲忙到夜半回家是常有的事。有时候回来了还跟着几个人,来说一会儿事儿就走了。我最高兴的是,父亲带着几个人来家说事儿,还带回来一大块肉,放到锅里,架上木柴煮,咕咕嘟嘟肉煮熟了,满屋子香喷喷的,引诱得我也睡不下。事儿说完了,几个人就围着锅台吃肉喝汤,这时候父亲会往我被窝塞过来一块骨头让我也啃吃,真香。小时候的记忆,以后,我对啃骨头很有兴趣。
也有来者不善的。新社会了,法律规定男女婚姻自由。有一家养了个童养媳,人长大了,不愿与这家儿子成婚,跑出来和另一青年要求结婚,父亲同意社里出证明让这对青年结婚。于是,这家人找到父亲吵闹,骂骂咧咧的,几乎要动手。父亲说,这是法律规定,都要遵守。养童养媳家的一个大家族因为童养媳跑了,恼羞成怒,全体起漫闹得不可开交,因为有国法规定,他们不占理,最后无可奈何,不得不放手,也无法记恨于父亲。

父亲做事,如他说的,就是照章办事。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是大鸣大放大字报,鼓励给党和政府提意见。在村中央的一堵墙上,贴满了大字报,说些乌七八糟的事。那时我上了小学一年级识得几个字,就跑去看,记得最清楚的是一段顺口溜,“快板一打响叮当,东方红社里遭了殃,会计是个老阴头,保管是个老奸商……”。没有看到提父亲意见的大字报。集体化了,财产交到一起存放,会计、保管是实权人物,他们肯定会贪占,引起群众不满。看来这人性的弱点,给了机会,就会去贪。
也有例外,父亲就是“照章办事”的人,不会去贪占,从土改分田分房,父亲都是主持人,我家也有条件有机会分得地主老财的一间两间瓦房,可是,父亲把房子分给了那多穷人,我们家还是住在多年失修的两间烂草房里。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再到“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父亲一直是村官,职务也不断变动。
1958年人民公社化运动,农民集体吃食堂饭,集体劳动,传统的家庭养猪也办成了集体养猪场,父亲有一段时间是在公社养猪场当场长。这时候,农业生产急剧走下坡路,地里长不出来粮食,人们开始吃不饱饭,记得父亲还把养猪场的死猪娃拿回来让我们煮吃,缓解一下饥饿。不顾生产力发展的程度,盲目冒进,“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办不下去,社办的这场那厂办不下去。农村生产改为队为基础三级所有,父亲回到村里,任生产大队支部书记,处理大队事务,这个时间似乎不长,父亲就退了下来。

父亲为“官”后来的几年是做生产队队长。父亲从年轻时就跟着爷爷做生意,对种庄稼是外行,各种农具他都不会使用,让他做生产队长,计划布置生产是不适宜的,他肯定不能领导好一个生产队,社员们对他会有意见。到1964年开展“四清运动”,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平时出工不想出力的混混,还有家族派系的一干人别有用心,咬着父亲多占了工分。在四清工作队主持的揭发父亲“多占”,会上,几个乡村赖皮没脸没面地围攻诬陷父亲,父亲想不到这些平日里献媚讨好的混混,原来有这副嘴脸。令父亲伤心的是,从解决初斗地主分田地、“三反五反”运动、“反右”斗争、“拔钉子”运动,父亲主政村里,没有主持斗争过一个人,此时自己却站在了被斗争的位置上。父亲气极败坏地与之争辩,不承认有什么多占。上级派来的四清工作队,也都是城市低层干部抽调人员,也不懂农村的琐事,糊涂判事,好象清不出问题就没有工作成绩。
这时,我已在城里读中学,在乡村也是、个“人物”,周日回来,四清工作组还专门找我谈话,就是“划清界线”一类的话,中学生少年也不懂这是搞的什么运动,一句话没说。清来清去,诬说父亲多占了多少工分,算起来才值20多块钱,以此为由罢免了父亲的队长职务,还得退赔。父亲也老了,也不想干了。其实,这哪里说得上是多占?父亲做了十多年村官,为这个新政权的基层建立巩固,执行的都是上级指示,处理过多少风险艰难的事情,付出的额外劳动远远多出千倍百倍的所谓“多占”。退赔一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愤愤不平。

记得是这样处理的,我们一家五口人,住着四间烂草房,一间做灶房,一间正屋,五口人窝在两间小房子里,本来就很挤卡,让我们腾空两间房子做抵押退赔。这一年,母亲又生下妹妹,我们有六口人了,逼我们一家六口人挤到两间房子里住,挤不下,母亲在灶台前搭床睡在那里。学校放假我从市里回来,只好寄居他家。
父亲为村里操劳十多年,农村基层组织平稳了,国家平稳了,农民实现了“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此时父亲却无容身之处,悲摧呀。这时,哥哥已经成人参加劳动,一家三个劳动力,挣工分退赔。好象是过了一年,被押下两间房子又还给了我们。又过几年,上边给父亲平反了,“多占”不提,退赔倒是真的。回想这事,我想到残忍二字。“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与人斗其乐无穷,什么逻辑。祖辈生活在一起的本家乡亲,撕破脸皮,斗起来毫无情面。把我们一家人赶到两间房子里,难道都笑了,高兴了?这个古老的国度,千百年教化的都是积福行善、与人为善、以和为贵,这人性怎么突然变态这样冷酷?交恶为荣,落井下石,六亲不认。以后离开家乡,再也不去留恋,与少年时代悲凉的记忆有关。
父亲老了,终于结束了“干部”生涯,随大流做农活,再不去参与村里的事务。父亲这样一个贫苦单纯的农民,做过小商贩,在这个社会大变革时期,凭一股热情,参与见证了这一历史进程,对于他,也算人生的一段“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