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1965年生,浙江湖州人,大学毕业后进疆,现居乌鲁木齐。著有诗集《沈苇诗选》、散文集《新疆词典》、评论集《正午的诗神》等二十余部。获鲁迅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十月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金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李白诗歌奖提名奖等。
▎一个地区
中亚的太阳。玫瑰。火
眺望北冰洋,那片白色的蓝
那人傍依着梦:一个深不可测的地区
鸟,一只,两只,三只,飞过午后的睡眠
▎滋泥泉子
在一个叫滋泥泉子的小地方
我走在落日里
一头饮水的毛驴抬头看了看我
我与收葵花的农民交谈
抽他们的莫合烟
他们高声说着土地和老婆
这时,夕阳转过身来,打量
红辣椒、黄泥小屋和屋内全部的生活
在滋泥泉子,即使阳光再严密些
也缝不好土墙上那么多的裂口
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埋进泥里
滋养盐碱滩、几株小白杨
这使滋泥泉子突然生动起来
我是南方人,名叫沈苇
在滋泥泉子,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这很好,这使我想起
另一些没有去过的地方
在滋泥泉子,我遵守法律
抱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疼痛
礼貌地走在落日里
▎开都河畔与一只蚂蚁共度一个下午
在开都河畔,我与一只蚂蚁共度了一个下午
这只小小的蚂蚁,有一个浑圆的肚子
扛着食物匆匆走在回家路上
它有健康的黑色,灵活而纤细的脚
与别处的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有谁会注意一只蚂蚁的辛劳
当它活着,不会令任何人愉快
当它死去,没有最简单的葬礼
更不会影响整个宇宙的进程
我俯下身,与蚂蚁交谈
并且倾听它对世界的看法
这是开都河畔我与蚂蚁共度的一个下午
太阳向每个生灵公正地分配阳光
▎自白
我从未想过像别人那样度过一生
学习他们的言谈、笑声
看着灵魂怎样被抽走
除非一位孩子,我愿意
用他的目光打量春天的花园
或者一只小鸟,我更愿
进入它火热的肉身,纵身蓝天
我看不见灰色天气中的人群
看不见汽车碾碎的玫瑰花的梦
我没有痛苦,没有抱怨
只感到星辰向我逼近
旷野的气息向我逼近
我正不可避免地成为自然的
一个小小的部分,一个移动的点
像蛇那样,在度过又一个冬天之后
蜕去耻辱和羞愧的皮壳
▎娱乐
我有我的娱乐,像一个鲁莽的春天
用力摇晃盛装的樱桃树,犯下挥霍之罪
或者一阵风,拖着世纪末多情的尾巴
穿过空旷的山谷
爱是一种娱乐,我早已悄悄爱上了人类
痛苦是一种娱乐,我干得如此出色
我一点点吃着自己思想的面包屑
用人间的蜂蜜和黄连
我吮吸夜半的墨汁
直到身体通明
我追赶我的名字,一个蛹,一只飞蛾
我与我的影子搏斗,直到精疲力竭
我变成一只玻璃球,滚进人群的草丛
我正在为下个世纪清扫一个新房间
抱着一个旧扫把,像学步的儿童
踉踉跄跄走过光滑的地板
或者一条章鱼,匆匆掠过古老的海底……
我支付青春,爱,信仰,忧伤
为了生命中昂贵的娱乐
▎菜地
我和阿锄、小雎,花一天时间
翻土、播种、浇水,种好一块菜地
我们干得投入,像在埋头写作
圈上篱笆,让它躺在那里
像一件艺术品,一种人间安慰
在阳光和月光下翠绿地闪耀
再过一段时间,我要请朋友们
去菜地,看看人与大地合作
创造了怎样的景观,怎样的奇迹
让他们乘十块钱的车,吃一毛钱的菜
▎庄稼村
雨水带来生活的凄苦,在田野上
在杂乱的草垛上,弹奏出忧伤的旋律
笛声若隐若现,仿佛来自地球的另一边
各家的门关着,路上空无一人
沈志权和凌珍女,我的父亲和母亲
正在阁楼上谈论水稻的长势、蚕茧的收成
以及明天又要返回新疆的儿子
轻声的叹息飘向村庄上空
桑树在雨中发抖,而苦楝挺直了身子
仔细倾听,村里的万物都在唤我的乳名
用全部的深情拦住我的背井离乡之路
鼻子忽然一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一齐涌进我的眼眶
邻居家的老狗对世界有足够的侦察
现在,正从一百米外的远方回来
缩头缩脑,一惊一乍,好像脚下踩的
不是泥水,而是熊熊的火
雷声一响,母鸡们纷纷回窝下蛋
我在雨中呆了很长时间
湿漉漉回到家,关上门
全身颤抖着写下“庄稼村”三个字
仿佛在告别,在坚持一种
古老而绝望的艺术
▎春天
1.
我在纸上写下春天,心中充满莫名的喜悦
人们习惯于告诉我这是春天的缘故
而我感到了文字的力量,是文字温暖的气息
贴近我的脸颊,——连纸张都在微微颤抖呵
正如世界在一本书中开始又在这本书中结束
春天不断缩小自己,滚进一个名词之中
2.
我在镜子里看见春天,以及春天之前的春天
那遥远的传统之父和虚幻之母
一切仅仅是摹仿,一切仅仅是重现
就像镜子对世界的效忠,它用记忆说话
一种寂静的咆哮,永远逃脱不了
镜子的囚禁。——它吃下时间的灰烬
吐出新枝绿叶,仅仅是又一次故技重演
3.
我在人群中谈到春天,人们哈哈大笑
仿佛对人间幸福有足够的了解
习惯上,人们不去谈论恶的增殖
而说,是爱的力量推动星球的旋转
当他们迎着晨光走上阳台,极目远眺
却总是熟视无睹——
春天从污泥浊水中爬了过来
从老工厂的废铜烂铁中爬了过来
拖着一个无与伦比的肮脏的尾巴
▎面向秋天
秋天,成熟无力的果实告别枝头
在向下的升华中闭上眼睛
错将大地当作天空
真正的生活仍在大地上继续
瞧,那么多的盛宴、游戏和悲伤
好像无意义穿上了七色彩衣
忙碌又增加了几分,人群有些骚乱
但不要责怪他们,因为他们并不知道
自己的双腿已奔走在泥土的黑暗中
园林空旷,悲秋的老虎在落泪
泪水装满季节的第三个容器
在越来越严峻的风中
中年的紧张是不可救药的
仿佛上下左右都在与之作对
使A变成B,X变成Y
凉意越过几个朝代的门槛
渗透建筑缺钙的骨骼
果实摘光了,光秃秃的枝桠打着寒噤
腐叶的气息进一步激发了诗人的冲动
请问问那些活到今天的人
东方是否乘着落日下降了
而雄辩的预言家将要出现
痛斥贫乏,承担屈辱
并代替哑了的我们
与新的日出对话
▎沙漠的丰收
雨水落进了沙漠
阳光落进了沙漠
大雪落进了沙漠,一年尽了
春夏秋冬,时间的四只鞋子
穿旧了,落进了沙漠
飞鸟落进了沙漠
云朵落进了沙漠
空酒杯落进了沙漠,盛宴散了
一本天书,被众神读完了
散开,落进了沙漠
是寂静落进了寂静,发出一点
轻微的响声,像大地最后的叹息
▎欢迎
我欢迎风
吹走尘土,清洁我的路
我欢迎雨水
我已准备好一小块地、几把麦种
我欢迎日出
金色的犁轻轻划过我身体
使我疼痛并且喜悦
作为一名黄昏爱好者,我欢迎
紧接着来到的夜晚
它使我身心自由,充满想象
成为陌生而吃惊的另一个
我欢迎爱情
因为最好的诗篇属于女性的耳朵
但新的爱情要向旧的爱情致歉
我欢迎四季,特别是冬天
思想在寒冷中结晶
灵魂在受难中坚硬
我欢迎大海上漂来的帆
(它来自一个人的童年)
虽然落日孤烟的大漠才是最后的栖息地
我欢迎全部的命运
这神奇的不可捉摸的命运
这忙碌的永不停息的命运
像水蛭,我牢牢吸住它的身体
直到把它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哦,我欢迎我的一生
这残缺中渐渐来到的圆满
▎运往冬天
送走金银花之夏,安置好紫葡萄秋季
我们运送一些紧急物资去冬天——
十卡车面粉,十卡车土豆
十卡车大葱,十卡车盐巴
十卡车煤炭木柴
十卡车牛头羊骨
十卡车歌舞
十卡车烈酒
十卡车婴儿的泪水去加工钻石
十卡车老人的叹息去做成棉被
……还有,路上捡到的一句话——
“要有一种疯狂点燃远方。”
或者
“必须爱上寒风的刀和鞭……”
▎你我之间
你我之间没有别的,没有神殿,没有庙宇
但有共谋,如日月的私情,呼吸的交融
心经过了长旅,向你靠近
——你到底是谁?正陶醉于
我内心的颤栗,你到底是谁——
像一位秘密观众,爱上了人间残酷的戏剧
听哪!大地上隐约传来的哭泣
加速了你天国花园盛大的凋零
▎两个故乡
当我出生时,故乡是一座坟墓
阳光和田野合伙要把我埋葬
于是我用哭声抗议
于是我成长,背井离乡,浪迹天涯
我见过沙漠、雪峰,女人和羔羊
现在我老了,头白了
我回来了——又回到故乡——
——流水中突然静止的摇篮
▎苏醒
太久地沉湎于自己
一只云雀提醒我的孤陋无知
让我闻一闻嫩草的气息
摸一摸婴儿的笑脸吧
人们脱下厚厚的冬衣
小口饮用阳光的甜橙汁
这些融雪后尘土飞扬的街巷
发蓝的圣寺,异族店铺,印度香
马车载来一群年轻的乡村鼓手
他们四溢的激情,火热的目光……
我要扑向他们的旋律
追随他们歌中的骏马、勇士
要拆除一身的墙、瓦、门、窗
我站立的地方变得丰盛广大
世界是我苏醒的身体的一部分
▎眺望
我扶着闪电的栏杆
苍生啊,在我躯体的辽远国土上
众多嘴巴发出咆哮和呻吟
出来吧,卡在喉咙里的雷声
迅速滚向一个深渊……
大雨大雨,下吧
让郁闷的蚯蚓喘口气
让绿叶花天酒地享受一下
……毁了这旧的——这怯懦的心!
灰烬中,火的女儿是不死的
荆棘的未来不容置疑
我感到了一点晕眩,紧抓住闪电的栏杆——
如果我只专注于个人的痛苦
那是一件多么羞耻的事
▎归来
走在冻得发硬的雪地上
我牵着女儿的小手
从幼儿园带她回家
绒帽下她的小脸蛋冻得通红
鞋底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我的沉闷,她的清脆
呼应着,像在对话
有人碰了碰我们身体,走远了
女儿摇摇我,忽然开口:
“我们班毛毛的爷爷死了……”
“病的吧?”
“不是,是太老了。
她奶奶也很老很老了,也快死了,
毛毛喂她饭她也不吃……”
我攥紧她的小手
似乎怕她丢了
天暗了下来
街上更多的人碰到我们身体
在冻得发硬的雪地上滑行
仿佛安上了看不见的翅膀
女儿突然停下来,坚决地说:
“爸爸,我不想长大了!”
“为什么?”
“我长大了,你就老了,
然后就……”
我紧紧抓住她的小手
发现她也将我抓得很紧
由于小脑袋努力地思考
手掌心冒着细汗,像是一块温玉
我摸摸她的小脸,拉过她
带着她,走得快了些
▎吐峪沟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
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
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
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
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获得
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一个老人的早晨
太阳一大早就落下去了
一个老人从床上爬起来
他茫然四顾
庆幸自己再次逃脱噩梦的吞噬
和死神的追捕
在床单、被套、枕头、布鞋
茶杯、烟缸、抽屉、地板缝中
他寻找日复一日丢失的力气的残屑
将它们重新放进体内
像放进一只祖传的旧陶罐
像哀伤的老山羊那样咳嗽着
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
从一张捆绑他的床上
爬了起来
窗户阴沉着
外面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日子
太阳一大早就落了下去
▎植物颂
我与许多植物交谈过
用本能的好奇和无言的静默
荨麻将痛感保留在我身上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并非出于伤害,更接近一种善
熟透的葡萄往我脸上喷射汁液
像是吐了一口唾沫
当我在桦林中行走,看到了人的眼睛
一个王国男女老少的眼睛
集体性放大着惊讶和惶恐
旷野上,成排的白杨像鹅毛笔插入大地
这里有足够的墨水用来挥霍、痛哭
但它们暂停了对时间的控诉
时常,我感到植物的根扎入我内心
当我向它们靠近,就变成它们脚下的土
我更愿意写写那些顽强的荒漠植物:
胡杨、红柳、梭梭、沙枣……
我潮湿柔软的内心配不上对它们的赞颂
它们在静止中走了很多路
它们是从死亡那边移植过来的
享用着干旱和荒凉
一场尘暴令它们舞蹈、狂欢
太多的水会将它们渴死
▎雪后
一切都静寂了
原野闪闪发光,仿佛是对流逝的原谅
一匹白马陷在积雪中
它有梦的造型和水晶的透明
时光的一次停顿。多么洁白的大地的裹尸布!
只有鸟儿铅弹一样嗖嗖地飞
死也是安宁的,只有歌声贴着大地
在低声赞美一位死去的好农夫
原野闪闪发光。在眩晕和颤栗中
一株白桦树正用人的目光向我凝望
在它开口之前,在它交出体内的余温之前
泪水突然溢满了我的双眼
▎月亮的孩子
每次你从月亮上回来
总轻声告诉我:
“我只是去了一会儿街边的花坛,
那里,一只小虫子正在孤零零死去……”
你叫愣神,我叫发呆
仿佛天生的一对
可以插翅离开这个世界
但你轻盈,比一朵云还要轻盈
在天空,比我流浪得更远
不像我,已被大地的气息囚禁
被命运种植在旷野深处
当你在我眼前出现,身上滴着夜露
你一定是刚刚从月亮上回来
所以不用跟我谈论
花的凋零和风的戕害
秋深了,你眼中的蓝在加倍努力
寒意抓住你燃烧的裙裾
即使你离我再远
即使月亮和桂花树死去
我仍能闻到你唇间的桂花香味
▎谦卑者留言
一座森林存在于一粒松子中
一块岩石接纳了起伏的群山
一朵浪花打开腥味的大海
……我在人间漫不经心地游荡
一颗尘埃突然占有了我
如果我有一千双眼睛
并不能看到更加广阔的世界
因此一双眼睛必然是足够的
如果我有一百条腿
并不能抵达更多的远方
因此两条腿必然是足够的
如果我有十个人生
并不意味着十倍的节约
因此一个人生必然是足够的
▎星
当我写下一颗星,同时写下
它的呼吸,心跳,梦的枕头
杂草丛生般光芒包裹下的隐喻肉身
毫无疑问,也要写下
黑暗对他的养育之恩
太多的仰望和赞美
在增加它危险的亮度
因此我俯身,在大地上寻找一颗星
翻过一座座山冈、一条条河流、一座座草垛
在家乡的一口古老深井里
它的沉默,鱼一样冒着气泡
它是我童年的萤火虫
时至今日,我仍在捕捉它的诱惑
它的闪烁不定
当我写下一颗星,它的飞翔
迅速划伤洁白的稿纸
在殒落之前,我要让它保持、永远保持
最美的弧线和亮度
在一张没有边际的纸上
其他金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