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先生文章书法俱好,人亦儒雅幽默,曾只谋一面。我常常注意和浏览他贴在朋友圈的即兴短文和书法手札。
说大话,拿陕北话说就是“吹牛皮”“胡吹冒撂”。那是“蚂蚁驮秤锤”“海龙王打哈欠”,口气大,寻不见个边边沿沿。管仲好像说过“言不得过其实,实不得过其名”,因此上一般人抖虚话、说大话多是忌讳和审慎的,除非醉酒或者得意而忘了形。
但是方英文的大话说的不一样,说的确实好啊。自自如如里间或杂搭来大话,有点像喷泉,后来的一股子更高、更劲或者更迷幻。且并不见着突兀,说不准那是导引读者对沧桑人间和未来的一种幻觉也未可知。譬如某天手札所写:
我这篇短文,实在说来,并不比苏东坡好多少;至于手稿,仔细看,也还有两三个字不如王羲之。但我不打算努力了——超过前贤,不礼貌啊。
猛一看口吻相当谦逊,再一看参照物是苏东坡王羲之噢,才明白他在吹大话,吹得曲院风荷,不由一笑。
本来说大话不是个技术话,应该人人会。只是碍着环境、场面和人事等等,难得机会来抒发。特别是男人家,一辈子不说两句大话,总不免感觉吃亏大了去。
别的人若要说大话,不显山不显水,貌似不经意,不免字里行间慢慢往出渗。要么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到底须露出马脚,要么闪闪烁烁像夜里的鬼灯一般。方英文似乎刻意就这么来,直直白白,敞敞亮亮。
我留意过方英文的琵琶反弹,他是敢于也善于在雷池边舞之蹈之、泰然自若的,大话说得展拓,也高级。在我以为,多数时候归于他自己应手的一种修辞,表达话语的张力,无妨“儒者之言,溢美过实” 。有时当是抖落包袱,逗趣戏谑尔尔,以润濡行文上的活泼率性之意趣,正正谑谑,博得知会者一笑。
请看另一则,照录如下:
提醒斯德哥尔摩那几个老汉,千万不要给我诺贝尔文学奖,免得诸评委尴尬!原因是我曾写文章说此生不打算去欧美,一旦颁我奖,我必定不去领,否则自食其言有损人格啊。
方英文能否获诺奖?我看也不是毫无可能,若我当评委可能性就大了。料想放浪形骸的方英文,绝不会瞎想这个的。他只是想过一回说大话的瘾,不惜装作妄想症患者:先假定自己真得了诺奖,然后表示“很为难”——太好笑,太绝妙了!
他的大话所了得的地方,说得不可谓不大,大却又大得恰到好处,完全不使什么伎俩,明理直道,自吹自擂,不假不托,不含不蓄,明知具不实之词,却又不授人以柄,一笑而已。不难发现,越是靠实的人情事理,他自要转转弯弯,王顾左右而言他。越是离谱的高大上议题,他越是不着边际,恣肆汪洋了。光在选材和分寸的拿捏上,足见七分高明在里面。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绕。当然不该大处,万难见大。在别人说来无疑算风险,而在他或许变成谈笑间的风生了。
开玩笑不止于水平和智慧。若不基于磊落平和外加诡异狡黠的素养与心境,四平八稳一板一眼者,弄不成这事的,需要嘲人,更贵自嘲才行的。林语堂的幽默我读得不算少,他就差点儿获了诺奖,却总觉得他多少有点夹生。比较起来,方英文大话如流水,爽人兼自美。某种程度上说,他那些信手拈来的零碎大话或曰系列大话,无疑是对浮世的一种觉悟和反动。
饭茶之暇,品品方英文的大话,突然就不怀疑人生了。
见《安康日报》2020年12月25日
又见《深圳商报》2021年1月10日
鲁翰:作家,评论家,民间文艺研究家,高级教师。本名高志峰,陕北米脂人,1963年生人。陕西省作协会员、榆林市有突出贡献专家、榆林市老年大学客座教授、榆林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散文集《静谧燃烧》、诗集《湛蓝之蓝》,信天游实验作品集《信天问谣》,评论集《众人是圣人》等,多次获省市奖。
附录:方英文手札一通

【释文】西晋文学家,陆机《文赋》里,有两句话: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大意是前人用过的辞句与立意,如同盛开了的花,不可因袭;写作当有自家发现,才算创新。陆机也是书法家,其《平复帖》是已知最早的存世法帖。其祖父陆逊,三国时东吴书生军事家:火烧连营七百里,击退刘备也。
庚子九月廿七 • 采南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