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丈人理发
——洗耳翁2021/2/6
老王年近50,主要任务就是看小孙子,偶尔照料岳父母,也还自在。
秋日下午,老王推着婴儿车,来到岳父的小院。透过窗玻璃,老王看到岳父戴着眼镜,坐在窗前捯饬什么,挂在窗户上的杠剃刀的皮子遮住了他半边脸,院里枣树枝叶的婆娑影子散布在他脸上,他一幅很认真的样子。
老王推着车子进来,岳父没有回头,倒是里屋的岳母先看见了,吃力地迎出来,冲着岳父发声:“还捣鼓那没用的,从你眼前头过来也没看见……”
岳父回头,目光越过老花镜,习惯性地低头“瞟”,这才看见老王,连忙摘下眼镜,放下手里的家伙什,踱步过来,蹲下身来端详重孙子,老花镜就在他胸前晃悠。
“爸,妈,这两天还好吧,药按时吃的了吧——没事多溜达,看看电视,甭老忙活,没完。”老王没坐,走到窗前瞧老岳父的宝贝,“推子锈了,改天我给磨磨……”
“磨它干什么,一天忙忙的,你也抽空歇歇。他有什么正经,整天弄那些没用的,这年月了,谁还推头——还在家里、拿手推子推头呢。”岳母弄茶,“前年吧,你也听说了,你爸给隔壁宝强推头,人家受疼不说,弄了一身头发茬子也就算了,关键是弄了半天,给人家个‘簪花秃子’,人家出门就往理发店跑……”
老岳父今年72了,身子骨还行,脑子也清楚,就是眼睛不做主,老花由来已久了,后来又填了个眼底黄斑变性,视力越来越差,前年测试的时候吓了家人一跳,妈呀,两只眼睛的视力都不够0.3,那还咋给人推头。
这两年,老爷子坚决不测视力,不就医,只是吃药,也不说自己看不清,一家人也不知道他的病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老爷子理发的手艺是打小学的,16岁就耍手艺,后来进了国营单位,很受人欢迎和赞许的。种种原因吧,老爷子43岁就下岗了,夹着自己一度安身立命的剪刀、刮脸刀、推子等家伙回家。
不过,他并没有闲下来,回到家继续给人家理发,义务理发。开始,来的多是街坊邻居,后来方边左近的人们也找上门来,岳父家俨然个体理发店了。有一些没有享受过他服务的人,往往领着家人或者朋友一起来,尤其是大年前,“顾客”是要排队的。老两口忙,忙得不亦乐乎,忙得真叫开心。
这样的红火劲儿一直持续到他54,不得不闭门谢客了,因为他眼花了,“顾客”获得的常常不是享受,而是难受。一下子闲下来,岳母倒是没什么,自觉解放了一般,省去了烧水、洗头、清扫头发等等伺候人的活,而老爷子却郁闷起来,无所事事、无聊至极,开始表现得焦躁,后来就郁郁寡欢,任凭岳母怎么开导。
几个儿女孝顺,知道老爷子的苦衷,就都把自个的头交给老爷子,时不常让他给打理,便是夹住了头发,弄得头皮生疼也不言语,即便头发被弄得不像样,也绝不挑饬。但,三个儿女只三颗头颅,且闺女的头发不经常捯饬,老爷子当然不过瘾。在外的孙子辈偶尔回来,家里人就撺掇着去看老爷子,“顺便”请他给理发,无奈,孩子们吃受不起这样的“待遇”,纷纷退怯,找理由回避。
隔壁宝强理发的事,老王当然记得,当然也明白这是老爷子再也不操弄理发工具的一个原因。前年,在外打工的宝强回家过年,碰见老王的妻子,随便问了一句:“大爷还给人理发不了?”
老王的妻子赶紧上赶着撺掇:“当然理了,你看看你的头发,这都要过年了,还不赶紧拾掇拾掇,快来吧……”宝强乐得讨方便,就送上门来。这回,老爷子可真丢手艺了,理发过程中,几次夹住宝强的头发往前推进,把个后生疼得龇牙咧嘴,更要命的是,推完头、吹干了,对着镜子一照,整个一片乱草地。
宝强当然抱怨,却也无法,只好跑出来到理发馆前排队等候,老爷子的“坏名声”就这样传出去,人们不要说上门了,躲还来不及呢。从此,老爷子就更沮丧,更没话,家里人感觉不是事,希望他恢复视力,带着他去检查。
这一检查,大家都傻眼了,老爷子的老花眼倒在其次,黄斑变性却是要命的问题,是不可逆的病变,医院没辙。之后的几年里,儿女们到处求医问药,找偏方访高人,而老爷子的病情终究没有丝毫好转。
老王看一眼桌面的理发器具,刀子剪子反射着摇曳的阳光,有些刺眼,也有些刺心,他感觉鼻子里痒痒的,酸酸的:“我没工夫去理发馆,爸,你给我对付对付吧。我都这年纪了,不讲究好看不好看的。”
老爷子扭过头来,木然地盯着他,好像没听清,好像有怀疑。还是老太太反应快,赶紧接茬:“快算了吧,我们看孩子,你趁便去理发。可甭让他给你瞎闹腾了……”
老爷子似乎明白过味来,麻利起身,直奔床前,同时吩咐老伴:“准备水吧——出去多费时间,在家里多痛快、多省事,我三八两下就停当了。”
老爷子戴上眼镜,俯身细看几件家伙,抄起推子又放下,再拿起剃头刀子,熟练地在皮子上来回杠。
“我来吧,妈腿脚不好,就照看孩子吧。”老王打水,兑水,洗头,自己把毛巾铺在脖子后,然后坐在凳子上。老爷子摘掉老花镜,依旧悬在他胸前,他轻松抖落开围布,麻利地给老王围着,重新戴上眼镜,转身低头拿起梳子,梳理着、端详着老王湿润的斑白的头发:“头发不长,一并刮刮脸吧。”又转身俯首,找着剪刀。
头发粗略剪好了,应该用推子了,老王有点发憷,怕老爷子给他“薅毛”,就拿起小镜子对着照:“爸,头发就这么吧,挺好了。”
“推推边,往齐整里修修。”老爷子有了经验,用过的家伙放在一边,包袱皮上就剩下剃刀和推子,他没费劲就拿起来推子,开始推。
疼啊!老爷子先从后边下手,老王的后脖颈一阵阵生拉拉的疼,汗水从额头往下流,可他不敢有所表现。老太太看见了,赶紧过来,一把夺过推子:“往后不能动推子,啊,你看不见,小王的汗都下来了,对,更不能动剃头刀子——太危险……”
“没事,妈,不是汗,是没搽干净的洗头水……”老王终于轻松了,顿时舒了一口气,心里感激岳母,但他确实不想再受罪了,“爸,就这么吧,您也累了……嗯,我,我还得早点回去,孩子早该吃东西了……”
老爷子退后几步,坐在沙发上,喃喃地问:“夹住头发了?唉!你也不说……”他真的沮丧了。
“嗯……夹住没几根——是,是推子锈了。”老太太收拾残局,见女婿的头发不像样子,就上手修理,费了半天劲儿才弄出个模样。
老爷子又过来帮忙,吹干老王的头发,归置家伙。老王起身,悄悄地对镜照了照,感觉挺好,就带着孙子出来。一直闲坐的几个街坊看见老王变了样,就纷纷发问:“老丈人给推头了……”
“还行啊,老丈人眼神好了……”
“赶明儿我也找老爷子拾掇拾掇……”
老王故作骄傲:“还行吧!老爷子的手艺,那是……别人他可不伺候,专门为我服务!”回应了人家的问话,老王满怀心思地溜达,低声地自言自语:“还敢主动找罪受啊!我……”

作者简介:许茂生,男,笔名遁魔、洗耳翁等。河北省涿鹿县人。县文化局工作。已出版多本作品集。张家口京畿民间文化研究会理事。涿鹿民俗文化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涿鹿收藏家协会理事。涿鹿秧歌角研究会理事。热心于推广和研究本土文化。文笔优雅细腻。非凡中国艺术社团特邀嘉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