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忆我的父亲
散文/高塬
岁月的流水冲淡了多少记忆的痕迹,但父亲的音容笑貌还时不时的闪现在我的睡梦中,有时像过电影一样,放映一个晚上。他去世于1987年7月份,当时我大学毕业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百日未过,秋季就开学了,我去槐芽中学报到教书。有几次早晨起床后,发现枕巾湿透了,我急忙洗去脸上的泪痕,揉揉红肿的眼睛,怕上课时被学生看见笑话。这使我尝到了情不自禁的滋味,感悟到过去守丧三年规定的合情合理。
父亲出生于1921年,家贫如洗,从小失祜,姊妹兄弟5人均未进过学堂。为熬过民国十八年的大饥荒,祖母把他托付给自己的娘家生活了好几年。父亲跟着自己的舅父学会了犁地、割麦、撒种子、赶大车等农活,成为作务庄稼的行家里手。回家后,又学会了木匠手艺,农闲时节,几个人搭帮组成建筑队搞付业,受聘为私人或单位盖房子、作家具。还以工带徒,带出来几代徒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由父亲和他的同事徒弟们组成的杜家塬大队建筑队,名盛渭北和秦岭沿山一带,一直包揽着营头林场建场房、各粮站建库房和“820”(原电子工业部第39所)的木工活路,为全大队搞付业挣钱,增加了集体收入,我们大队社员的年终现金分红远远高于周边的大队。
父亲为人厚道,乐于助人,收徒弟有教无类。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本村几户富农子弟,要拜他为师学木匠手艺,他不嫌弃其家庭成分高,磕个头,就算收徒儿了。为此,有人曾指责过父亲“阶级阵线不清”。父亲不管这些责难,待徒弟如子,手把手授业解惑。徒弟出师后,早一些的成为县建筑公司的技术骨干;晚一些的赶上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又正直年轻力壮,一些人在西安等地承包工程,很快发家致富。我们村庄几个组第一座楼房无一不是他的徒弟家盖起来的。在平时,谁家需要做木工活,无论亲疏远近穷富,他有求必应,随叫随到;也从未计较匠人报酬。他路过邻村时,看到一群人正为戏楼山墙顶端外倾裂开发愁,便毛遂自荐当起总指挥,指导他们借来船家用的长木板,采用杠杠原理,硬是把一座山墙从根部翘起来立正复位,获得一串红辣椒的奖赏;用同样的办法给邻村一农户维修好了房子,这家人用一笼柿子作为酬谢。他去世后,全村人放下秋田出苗后松土施肥等紧张的农活,帮忙料理后事。33年来,我作为家中的长子,在操办几个弟弟结婚和盖房子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乡亲们的热心帮助,也看到不少邻村的人主动前来帮忙。听母亲说,那是父亲当年给他们家做木工活积攒下的工。可见乡亲们还没有忘记他,我们还在享受着他积下的恩德。
父亲善于思考,做活有窍道。父亲不识字,不识图,却很会盖房子,一生不知道盖了多少房子,大到戏楼、高楼大厦,小到农家大房、偏厦,人称“大木匠”。盖房子是需要规划、丈量庄基,计算木架子结构和木材长短的,掐尺等寸,多么复杂,很难想像他是怎么靠心算算出来记住的。父亲对建筑物情有独钟,肯动脑筋思考。我在西安上学期间,曾经领着他登大雁塔,沿楼梯拾级而上,父亲仔仔细细看的是塔的砖木结构,自言自语道:这么高的塔,用砖木不知道是咋建成的?我带着来西安的同事同学登塔多次,都是登高望远,没有谁去想这个问题。父亲虽然长年随大队建筑队在外搞付业,但每逢“三夏”“三秋”大忙时节,生产队总要经过大队干部同意后,把他叫回来割麦子、摞摞子、撒种子。他割麦很会“剎跑镰”,一镰刀走三步就是一捆子,不撒一枝麦,干净利落,麦茬又平又低。我跟在后面专门捆麦子也撵不上他,反倒撒落下不少枝麦。他摞的麦摞子很像他盖的房子,四边“四楞上线”,从未倒过,从不渗水;他撒的种子匀称,出苗整齐。这些娴熟技术无疑是他自小从劳动中摸索练就的。大家称他是做农活的一把好手—“把式”,队长说他是“老黄忠”,直到1983年生产队解散前,作为年过花甲的老汉,生产队给他评定的工分是最高等级—10分工。
父亲勤劳朴实,任劳任怨。父亲木匠手艺在身,为人随和,请他作木工活的人自然就多,农闲时节和雨雪天,也不能歇歇气。一天晚上轧草时,轧刀碰伤了手背上的血管,他在大队医疗站草草包扎了伤口,顾不上休息几天疗伤,用绷带把受伤的手臂吊在脖子上,领工指挥人为大队盖起来了六间代销店。本村其它生产队也顾请他去盖仓库、饲养室等大跨度的房屋,转回几个工分也就算了事。记忆中父亲就没闲逛过一天,逢年过节也很少走亲戚,扶风的三家老亲戚,都是我从小就跟在大伯和叔父屁股后面,一路走过来的。那个年代不允许木匠单独外出干活给自己挣钱,发现了就要割掉这个“资本主义尾巴”。1974年,远嫁秦岭脚下的本门族我姑家急着做木工活,父亲、叔父给大队干部打个招呼就急急忙忙奔去了。没想到年终生产队分红时我家没领到一分钱,说是全部抵扣了父亲出外做工的罚款。这可是我家三年的劳动收入(前两年未结算未分红)。父亲忍气吞声,全家无语凝噎。腊月时,新设立的常兴派出所要做办公家具,父亲与本村五组一个木匠承揽下来。去的时候,他们两人衣服下面藏掖着木尺子等几件小工具,把锯子等几件大工具拆卸成零件装进背篓里,让我第二天以走舅家的名义,给他们送过去,再组装起来使用。干完这里的活,已到腊月二十六,我父子倆还替人解板,父亲在晚上用下角料做成锅盖和木盘,天刚亮我用大背篓背着出了村庄,在离家乡远点的集市卖了钱,才跟集过了年。
父亲生不逢时,人生时光多在饥荒、战乱和动乱中度过,自小劳动把他磨炼成土生土长的能工巧匠。他一生深深遗憾自己没文化,教育我们要好好学习文化科学技术;父亲晚年有幸看到了改革开放带来的新变化,在深深遗憾这个好时代迟到的同时,对家庭和祖国的未来充满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