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烧 个 腊 猪 脑 壳 过 大 年
大庸人把腊猪头称之为腊猪脑壳。
老大庸人过年吃腊猪脑壳肉,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个寒去春来,这种有着浓浓乡土年味,乐融融过年的感觉是他们永久性的记忆,这种记忆没有因年深日久而暗淡而磨灭,反倒像一块古时候的铜镜,因不断地擦拭而愈加明光可鉴。

寒冬,小城周边的山野没有了斑斓驳杂的色彩,像赤条条的公鸡,各色的羽毛被人脱光褪尽留下一幅惨兮兮的姿容,澧水河也呈现出一种喧闹之后寂静。
腊月二十几的最后几天,春寒料峭,人们浑身的筋骨和血液在一夜之间突然鼓涨起来,小城人家纷纷开始烧煮腊猪脑壳,正儿八经的掀开了过大年的幕帘。

火坑里,柴草与炭火肆意交融,噼噼啪啪作响,升腾的烟雾夹着肉的熏香在唤醒沉睡的小城。河岸边,洗腊猪脑壳的人,认识和不认识的都打着招呼,睡眼惺忪的澧水河在家长里短的说笑中开始喧腾。门檐上,篾胎骨架,糊上一层透明油纸,里面点上红烛,灯笼昏黄的光在门神的脸面和鲜红的对联上晃动,给小城换上了早来的春装。

土家人腊月二十九过赶年,入夜,爆豆子般的鞭炮声一直炸响到天明,此声间歇,彼声响起,喧沸和谐的气氛弥漫在小城的每一个旮旯里。
腊猪脑壳肉摆上桌面居中的位置,领衔年夜饭的十碗八碟,浓浓的肉香顿时在屋子里四处扩散,大人和孩子都会不经意地蹙着鼻孔,贪婪地吸吮这醉人的香味,那是一种使人闻之便立即想到过年,欲罢不能的气味。

猪脸庞子肉切成大片,又软又糯又香,像儿时常吃的牛皮糖一样,在嘴里细细地嚼,慢慢地融化,呑咽下肚后,仍要兴味十足地吧唧几下油乎乎的嘴唇,喉咙滚动吞咽几口唇齿间的余味,咀嚼着岁月里流淌着的故事。
堂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方桌上供奉着硕大的猪头,蜡台上流着烧融了的红色蜡油,香炉里落着一层灰白色的香灰,长辈率众家小上香,跪拜,许愿,祭祀天地,拜祭祖先,这或是土家人过年时吃腊猪脑壳肉最初的场景。也不知道熬过了多少光阴,腊猪脑壳亦如小城的过往,古朴文化随岁月流逝渐渐没落,八怪七喇的理念逐步渗入。古与旧的碰撞中,腊猪脑壳一不留神被撞跌下了神坛,到了我们自认为是老大庸人的时候,腊猪脑壳肉仅是年三十饭桌上的一道美食,再后来,随着各种花俏简洁的菜肴涌上过年的餐桌,腊猪脑壳肉更是悄无声息地让出了年夜饭上摆谱的位子。
但还是有很多顽固老大庸人,对这一道美食依旧眷恋不舍,过年吃腊猪脑壳肉对于他们而言,似乎是吃出了一种象征,就像过年要洗邋遢贴春联,放鞭炮挂灯笼,拜年拿压岁钱一样。
在他们的平淡的生活里,烧一个腊猪脑壳,脸庞皮刮洗得金黄,大锅灶架大火煮,年三十吃猪头,年十五吃猪尾巴,有头有尾。一家人围在一起,炭炉子燉一缽“核桃肉”,煮点萝卜青菜,你一筷我一箸,亲情交融在浓浓的雾气中,似乎这样才是正宗的过年,真正的过大年。
……
过完年三十,初一不出门,到了初二,宽街窄巷,开始有男男女女带着小娃们,穿着浆捶得平展硬挺的家绩布衣服,提两瓶大庸酒厂的灯笼果酒,背篓里放几个糍粑和黄草纸的纸封子,纸封子里不外乎是红糖、雪枣、猫屎糖等等,乐颠颠地走亲访友,吃了喝了再扯上半天的卵谈,然后散散悠悠的回家。小城老屋子的屋顶是层层叠叠的小青瓦,虽近暮色,布满青苔的瓦缝间炊烟还在升腾弥漫,不停地缭绕着小城人家过年时的悠闲与繁忙。
过了初三,一清早就会有原生态的唱戏声悦耳响起,“正月里呀!花花开啊!……清早起啊……我只见哪……蝴蝶成双对呀啊……啊哈啊……”一对对唱花灯的男女浓妆重抹,脸上画得像黄狮寨山上的猴子屁股一样,一簇簇锣鼓班子敲锣打鼓,喜气洋洋,一脸不唱到几个钱绝不罢休的神色,涌上了小城的街头。一帮帮又一群群的小娃们,爬几口饭,逮几块猪脑壳肉,头上套着双眼留孔,画着各种精怪猪脑壳般的“戏脸壳”,趿拉着鞋,尾随在花灯女的屁股后头,嘻嘻哈哈,摇头晃脑,像看把戏一样,戏笑花灯女蜂腰的扭动,肥臀的晃荡。

到了十五闹元宵,龙灯,狮子灯,蚌壳灯,踩高跷的一拨又一拨。从周边村镇走出来的乡民,汇聚成一股股黑压压的洪流,从西街上,北门上,东门口涌进小城,大码头的渡船如同织布的梭子,来回穿梭,将提竹篮,背腰背篓或担箩筐的乡民渡上大码头,从南门口汇入闹嚷嚷的人流中。
小城里看热闹的人一下子空前地拥挤,宽街窄巷几乎承受不了汹涌的人流而要爆裂了一般。文昌阁到十字街到南门口,从北向南几里长的一条直街,如同黄沙泉水库的溢洪道一般挤得水泄不通。街阶上和沿街店铺的二楼,居高临下,时不时有厌得出屎来的小娃们丢几个炸炮坨在人群中,随之,是戏脸壳被踩烂的咔嚓声,夹杂着小娃们的嚎哭和被踩倒的人的惨叫声,紧接着是土家人最粗野的不堪入耳的漫骂声“你是个猪脑壳,蠢戛卵哒!狗日的,我日你妈!……”此起彼伏。

入夜,小城里大人们舍不得闭灯掩火,围着火坑里无烟无焰的炭火,聊着新一年要做的事。过大年玩累了的小娃们,在床上做起了新一年的春梦,偶尔嘴角还抽搐几下,有口水流出,像咀嚼腊猪脑壳肉有油水漏出来一般。春梦里,小娃们已经开始期待下一年过年时,饭桌上那一大碗香糯的腊猪脑壳肉。夜深,老老少少都熟悉的空灵又清脆的木梆声在巷子里响起,“各家各户,小心火烛……”悠长的尾声在小城夜空里回荡。

过完了大年,小城又恢复了宁静,湿漉漉的田地里泛出薄薄的一层嫩绿,河边的寒柳开始生长出了米粒般大小的嫩芽。大码头又一如既往地静默在南门口,看河水茫茫,看渡船悠悠,看老街清冷,看原有的东西在小城一天又一天的变化里慢慢消失……
如今,大码头的残墟,如同老大庸人将一个腊猪脑壳供奉在那里,成为了对小城的祭祀。

二0二一年二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