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县的历史很像一副写意画,无论从哪个角度去回忆,都能激发出无尽的联想。
原本只是西王母神话中才有的瑶台,忽然之间就离开了天堂,像叶片一样飘落到这里。在中国神仙的谱系中,有很多“人”。他们原本就像瑶台下任何一个乡村的农民一样普通,既然被生到这个世界,于是,总要想办法活下去。吃饭好像是第一位的,可是当地里的庄稼快要收获的时候,常常有大水淹没家园。于是有一个叫禹的庄稼汉战战兢兢地从舜的住处回来,祭奠过父亲鲧以后,带着草帽,扛着一个像铲子一样的东西,带着村民直奔西去治水。水退了,他成了神仙。让他的后代顶礼膜拜了三千七百多年。这让他很不理解后人的迷信。当然他不理解的事情还很多。比如,启这个孩子,小的时候很可爱,经常与小伙伴到瑶台去摘青杏。谁想到启从瑶台摘回的却是一个家天下的夏王朝,徒然让他背负了改制的名声。大禹不想把这一切归咎于西王母的瑶台。在他眼里,西王母和她的丈夫玉皇大帝都是遥远的后来人想出来的。瑶台顶上的白云飘过的时候,大雨浇过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出生。瑶台只是故乡的地标,大禹站在自家门前的时候,常常会不经意地就看见瑶台;大禹离开家乡的时候,会刻意地到瑶台举行一个告别仪式。所以,夏县的瑶台是大禹的瑶台,不是西王母的瑶台。想起西王母借瑶台谈情说爱的故事,大禹宽容地一笑,心想,世界越来越浪漫了。

浪漫的还有汉朝的艺术。马王堆里的一件普通的裙子,居然让现代人想入非非。特别是那些不用脑子的艺术家,搞不清楚为什么瓜子在墓里边没有发芽?外交部长张骞从西域回来,拿了一堆订单,老百姓有了活儿干,瑶台下的织机整天没有拾闲。月光下的河边,纺织娘的笑声洒满夜空。海关大概就诞生在那个时代,海关的官员在每一批丝绸的包装袋上都要盖一个印章,这些丝绸将穿过沙漠和雪山。印章上只有两个蓝色的字:“西阴”。“西阴”似乎是大汉王朝的公章。西阴的故事其实可以追溯的更远,起码距大汉有三千年之久。西阴本是瑶台下的一个村庄,被蓊郁的桑树包围着,被织机有节奏的声音环绕着。因为这个村庄有了一个叫嫘祖的天才女人,男人们打猎时不再用兽皮遮挡下身,女人们幽会时也不怕身上树叶被风吹起时的难堪。论辈分,我们该叫嫘祖N次方奶奶,就像该叫大禹N次方爷爷一样。但是,嫘祖奶奶比大禹爷爷还要大一千多岁。到现在为止,我不知道嫘祖奶奶最先纺的是丝还是麻?肯定不会是棉花,棉花传到瑶台下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我们很难想象黄帝是如何向嫘祖求婚的,也很难猜想黄帝求婚的目的。可以肯定的是,黄帝的臣民从此有了衣服穿。那么,夏县瑶台下的西阴村应该是中国最早的纺织中心。当年,盖着“西阴”印章的丝绸从长安走向西域,如今,盖着中国海关通关印章的纺织品从中国走向世界。从嫘祖到汉代经历了三千年,从汉代到现在又经历了两千年。西阴,一个具有五千年历史的村庄,不知道算不算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村庄?
瑶台下,距西阴村不远还有一个村子,叫苏庄村,那是父亲被送给人以前的故乡,小时候我常常回去省亲。在村外的树荫下听知了的歌唱,看蚂蚁的写作。却不知我们村子有一个名垂青史的女人,卫铄,人称卫夫人。当卫铄舞动着小手于公元272年来到这个世界时,这双手注定不会平凡。因为就如清代诗人赵翼的诗,“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公元317年,卫铄45岁,西晋王朝崩溃了,她流落江南,教一个14岁的孩子写字。这个孩子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书圣王羲之。如今,千年之后,看卫夫人的字,依然如烟霞、如流瀑、如电光石火。读卫夫人的书论《笔阵图》,依然为其高韬深远所动容:“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坠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捺,如崩浪奔雷。”政治和艺术常常开玩笑,有时候兼容,有时候排斥,兼容可能平庸了艺术,排斥可能成就了艺术。当文人们没有机会混迹于政治的时候,只好在艺术里找一些安慰。南北朝就是政治的炼狱、艺术的天堂。在王侯将相的厮杀声中,云集了中国最有才华的一批文学艺术大师,顾恺之、王羲之、陶渊明、卫夫人……瑶台是一座人化了的山,忠实地守护着山下的村庄。它肯定看见卫铄离开家乡时的依依不舍,却未曾看到她最后的归来。每当春天来到的时候,会有南来的大雁栖息在瑶台,瑶台总要问,我的卫铄呢?

瑶台当然还关注着另一个人,司马光。每当杏花开的时候,瑶台就想起山脚下杏树旁边的那口缸。原本只觉得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机智而已,没想到这仅仅是文化大师的最初亮相。惜别乡音,告别故园,沿着中条山葱绿的南麓,渡过湍流不息的黄河,他走向大王宋朝的政治舞台。虽然每年旧园的杏花馨香如故,怎奈汴京的菊花寒姿婆娑。他在书房里,为帝王之术奋笔构筑《资治通鉴》的大厦时,会想到瑶台下摇曳的杏花吗?百年以后,当他的故乡被女真铁蹄变得一地膻腥的时候,司马光已经长眠在异乡的土地里。他和他的学生程颢所开创的理学,在南方的剩山剩水间被朱熹发扬光大。理学体系完成了,大宋王朝也灭亡了。一声千年的长叹,
幽幽地传回瑶台。青葱的瑶台,神秘的瑶台,文化的瑶台,岁月的瑶台,连你的泉水都是那么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