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跟随刺猬先生游学 之六
哲学家的诗情
一日黄昏,刺猬师徒来到荒野中一处废墟,但见荒草萋萋中,旧都壁垣随丘陵隐隐起伏,断碑残碣、石梁瓦当散落怪石之间;野狐惊走,鸣叫石上;蝙蝠乱飞,磔磔盘旋。刺猬师徒驻足,看落日隐没荒岗,月亮悬挂西天,山风萧萧吹拂。刺猬先生沉吟良久,朗声说道:“旧国旧都,望之畅然。即使被丘陵草木芜杂隐没,心情还是格外喜悦。”一弟子悄声问道:“先生,此废墟乃先生旧国旧都?”刺猬先生说:“不然,人又何必羁縻于一国一都之中?旧国旧都乃人世之乡,哲学家的乡愁在时间以前,空间之外,缥缈至极的无何有之乡。正所谓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言谈间,月移西山之上,山野寂静,苍穹邈远。刺猬先生复又说道:“看这山间众生从喧哗归于寂静,进入梦乡,方寸穴巢是其寄身之家,十里之野是其乡愁之梦。日出而鸣,日落而息。思想高不过羽翼所极,视野远不出蹄爪所能。刺猬先生眺望了一眼远处的人间烟火,接着说道:“以羽翼和蹄爪丈量思想,这是山里山外大多生灵的现状。真正的大哲,其乡愁超越山川烟火,直达无何有之乡。他客居现世,眺望故乡,咀嚼旧梦,发出客中思家的哀号。他的乡愁超乎、神秘,广大无边,令人捉摸不住,浪漫中充满不可逼视的庄严,这是一种神圣的客愁,他们乐为最古怪最伟大的情种!文学跟哲学分彼此才庄严,才伟大。哲学的起点便是文学的核心。”言毕,刺猬先生举目远眺,弟子亦举目远眺。

过了许久,一弟子拱手言道:“先生,您这一席话,让弟子茅塞顿开。怪不得读先生书,觉得语言飘忽,神象诡谲啊。终于理解了您自言的‘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奇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先生如神仙下世,咳吐谑浪,皆成丹砂。您是在一个邈远的时空言语啊!”
刺猬先生没有搭理弟子,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之中,仰脸望天,以手遥指星月朗声说道:“你们谁能回答我:天在自转,地不动吗?
是太阳落山回家,把月亮赶出来的吗?是月亮落回家,把太阳赶出来的吗?天似圆伞,这大伞谁撑开的?地似方台,用纲绳吊起?谁去吊的?是谁闲得无聊,推动日月星辰在天上运行?日月星辰运行,是因为有机械装置才不停吗?还是自己运行,由不得自己,没法停?云是为雨来的吗?雨是云的眼泪吗?谁在轰轰隆隆呀?谁在淅淅洒洒呀?是谁闲得不做正事,疯狂演奏打击乐呀?北风骤起,忽然偏东,忽然偏西,忽然高空徘徊,谁在吹吹吸吸?谁在不做正事,拍扑游戏?喂,你们有谁能回答我的问题呀?”

刺猬先生的高论被谪仙人李太白的幽灵听到了,他会心一笑,从云头飘然落下,朗声吟道: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
历天又复入西海,六龙所舍安在哉?
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
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
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羲和!羲和!汝奚汩没于流淫之波?
鲁阳何德,驻景挥戈?
逆道违天,矫诬实多。
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
吟罢,向刺猬先生拱手道:“谪仙人李白久仰先生,没想到在这山野废墟得与先生相会。”复又打量刺猬先生,笑道:“虽言躯体只是灵魂寄托,但先生以这形象现身还是大大出乎李白意料。”刺猬先生拱手一笑,言道:“前世时,我戏弄楚王使臣,说自己宁愿做一只曳尾于涂的乌龟,也不愿供奉于神坛之上。觉得天帝会让我托生成一只乌龟呢,没成想赋给我一幅刺猬外形。唉,这也倒颇适合于我,谁让我做人锋芒毕露呢?”李白笑语道:“也罢,也罢。只要思接千载,精骛八极,又何必在乎寄寓何物呢?不过,先生隐没山野日久,虽日听天籁,信天冥想,终不如展鲲鹏之翼,遨游逍遥。先生何不随白一起云游无穷乎?”刺猬先生欣然应道:“谨诺!”
于是,刺猬先生幻化人形,与李太白飘然云端,往而不知所穷。众弟子送至悬崖边缘,仰首对空作揖道:“先生自此远矣!”言罢,皆自崖而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