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双眼里布满血丝。这些天几乎是连轴转的忙碌,他甚至感觉自己睁着眼睛就能打呼噜,太累了就靠抽烟来缓解。才送走村里的几位老人,我爹心头并不轻松,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多事之秋。此刻他真是深有体会。
雒兴国见大家在办公室里着急,都不说话,也不睡觉,就试探着提议 :
“高场长,不行就报案吧?”
蓦地,大家都向雒兴国看过来。我爹恍然,一边欣喜着年轻人就是办法多,一边给其他人打气。报案也是个办法,这已经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向派出所求助,请警察来帮助寻找,也许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呢。
于是,他信心大振 :
“这天已经亮了,大家抓紧时间睡一阵。一个小时后,兴国去镇上派出所一趟,我们大家再往远里去找。一个大活人,全村人找了一晚上硬是不见踪影,我就不信,他还能插上翅膀飞了?”
林场有一间不大的伙房,忙时可以自己动手做饭。我妈和几个婆姨早早赶来,一个小时后,他们做好了凉州小吃山药米拌面(土豆米拌面)还有酸菜和烙锅盔(大饼),端进来招呼大家吃早饭。众人又累又饿,一个个端起碗来狼吞虎咽,只有钱林蹲在角落里抱着头不吃不喝。我妈看见,给我爹使了个眼色, 我爹搁下自己的碗,从我妈手里接过饭碗,走到了钱林身旁 :
“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饱肚子,等一下咋去找你爹?快吃,吃了咱就出发。”我爹把饭碗递到钱林手里。

钱林抬头含泪看着我爹,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
“高山哥,你说我爹他是死是活啊?”
“别胡想。老汉们过去进沙窝,一去好几天不回来的事情也常有,钱叔估计是迷路了。”
此时的钱林不需要安慰,他需要一个家长,我爹如是认为,所以他得撑起钱家的希望,还有大家的希望。林场大院里那辆蓝色的嘉陵摩托车是去年买的,自从史老汉中煤毒以后, 我爹就暗暗下决心要买辆摩托车。这两年花棒的收益给了几家人底气,去年大家就商量着一起买了摩托。时下流行摆阔,但凡家底子殷实的人家都有一辆摩托车,也有那不稳重的,“嗖”一声从人群中穿过,故意博取别人的羡慕。但八步沙人买摩托车,比炫富更重要的一点却是方便、高效,去巡林的时候省事又省力。
当然,要说有炫富的成分也无可厚非,沙窝窝里种树,过去是被多少人嗤之以鼻的事情,而八步沙人不但种活了树,还因为种树成为先富起来的一批人,对周边的村民们无疑是一种具有吸引力的引导。种树还能致富,原来这都是真的!八步沙林场因为这个,一度激发了村民们植树的热情。如果不出现今年的花棒毒蛾虫害,不出两年,土门镇也许会成为花棒的海洋了吧?
我爹几口扒拉完了饭,先出门来检查摩托车的油路。在八步沙的沙地里来来回回跑,摩托车的耗损格外严重。我妈跟了出来,低声问 :
“你说那钱叔能找到吗?我咋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爹一直是积极向上的人,不愿意听消极的话。听我妈这样说,我爹不高兴了,轻斥我妈 :
“胡说啥呢?你的预感哪一次灵过?”
我妈瞪眼看过去 :
“咋没灵过?你当初三番两次推脱着不去大林的公司,我就预感着你是铁了心要一辈子钻沙窝了。”
我爹不由得好笑,讥笑道 :
“你拉倒吧,那回往娘家跑了,有没有预感到我不会去央你回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爹说的是 1993 年那场沙尘暴后, 因为没去省城,而我妈跑回娘家又主动回来的那件事。这是我妈的软肋,一提起来我妈就受不了,就要和我爹呛呛一顿。这一回我妈也不例外。她略有些恼怒,难怪奶奶当时说了一句“出门门槛低, 进门门槛高”的话呢!那件事被我爹攥了小辫子,时不时提起来笑话上一回。我妈伸手在我爹的胳膊上拧了一把,替自己澄清 :
“哪一回我真跑了?还不是看着你成天吃苦受累不容易,回回都心软。”
我爹挨了不痛不痒的一下不以为意,整理好摩托车后起身对我妈说 :
“思想觉悟提高了嘛!我不跟你闲扯了,这就招呼着找人去。你等一下回村里去看看钱婶去,老太太别给急出啥毛病来。”
我妈点头答应了,嘱咐我爹骑车慢一点。我爹转头向办公室喊了一声,屋里的人纷纷出来,迎着朝阳骑车出门。太阳刚刚蹿出地平线,殷红如血。我妈到钱家,进门就看见钱婶躺在炕上呻唤,两个儿媳妇在边上默默伺候着。村里人待客都是请到炕上,我妈被钱家妯娌俩让到炕上坐下。钱林媳妇提了一下嗓音,对着昏昏沉沉的婆婆说 :
“妈,高嫂子看你来了。”
钱婶慢悠悠睁眼,浑浊的眼里顿时涌上希望 :
“淑芳,你咋来了?是不是你钱叔有消息了?”
我妈微笑着安慰她 :
“钱婶,您别着急上火。高山他们又进沙窝了,还说要请派出所的民警帮忙咧!夜里不好找,今儿白天一定能把我钱叔寻回来。”

钱婶的眼神黯淡下去,一行清泪滑过枯槁的面颊,哭诉着说:
“我黑里做梦,你钱叔穿的新崭崭一套衣裤,他跟我说要去见一个马什么的大人物,我就寻摸着他是回不来了。”
我妈僵住,“马克思”三个字瞬间冲上舌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这是我爷爷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听说他们六个老汉当年按手印承包八步沙时还曾笑言, 治不好八步沙没脸见马克思。此处的“马克思”没有任何政治成分,跟马克思喝茶就跟问孟婆要汤喝一个意思。多洋气的隐喻,又是多冷酷的黑色幽默。我妈担负着安抚钱婶的使命,还要含笑劝慰。
“钱婶,梦都是反着解的,我钱叔呀,一准好好的呢,您就宽心吧!”
我妈握着钱婶干瘦的手说。钱家妯娌也附和着,端了一碗荷包蛋递到了钱婶跟前。钱婶慢慢地接过了碗,低头间一滴泪落进了碗里。我妈看不得人流泪,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难受,便急忙辞了钱家妯娌,走出了那方院落。
第二天黄昏,钱老汉终于被找到了。准确地说,是第二天天快擦黑的时候。在离着八步沙几道梁二十多公里的荒漠里,一株野生的花棒旁边,钱老汉倒卧着气息奄奄。钱老汉为什么会跑到八步沙外的荒漠里去?谁都不知道,谁也说不清楚。也许只有等钱老汉醒过来,自己告诉大家这个谜底了。我爹指挥大家把昏迷的钱老汉抬上了派出所的吉普车。救人如救火,闪着警灯的吉普车吼叫着一路疾驰,直接把钱老汉送到了县医院。在决定谁陪着钱老汉去医院的时候,我爹作为场长责无旁贷,与钱家弟兄俩一起去了医院。临走时,我爹还不忘叮嘱大家,钱老汉昏迷的事先不要告诉钱婶,免得吓着她。
十五 陪护
在古浪县医院病房外的走廊里,我爹见钱老汉从急救室转到了普通病房, 就马上问大夫 :
“钱叔的情况怎么样?”
大夫说后背有棒伤,现在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其他的问题,等检查项目出来后才能知道,也才能确定治疗方案。听到医生这样的话,我爹的心安了一大半。现在只需等钱老汉醒来,问问到底是哪个龟孙把他打伤的。把钱老汉安置到住院部后,钱林陪着我爹从病房里出来了。我爹看着钱林蓬乱的头发和干裂的嘴唇,知道他这两天来非常焦虑,可见钱林的的确确是一个孝子。我爹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条椅子上,终于撑不过困意,蜷缩着沉入了黑甜的梦乡。钱林定定地看着我爹陷入了沉睡,便脱下外套轻轻地盖在了我爹身上,然后坐在一边叹了口气。或许他这声叹息只是无意识的,却惊醒了熟睡的人。我爹有个怪毛病,听不得人叹气, 打雷不会影响他的睡眠, 但只要有人叹息,他无论睡得多熟,总能一下子惊醒过来。他睁眼坐起来问钱林:
“钱叔咋样?醒了吗?”
钱林摇头,下意识地再次叹气 :
“高山哥,你都为了找我爹累成这样了,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我爹伸个懒腰清醒了不少,拍着钱林的肩膀说 :
“从老辈们按了手印承包治沙造林开始,咱们六家人就拴在一起了。谁家有事都是自家的事,一家人不说见外的话。”

钱林感激地说 :
“高山哥,这些年你没少帮我们,我都记着呢。”我爹打个呵欠,摆摆手 :
“见外话我不爱听。最近事儿多,我再睡会儿,有事你喊我。还有,你进病房去看着钱叔,你在这儿我睡不着。”
钱林点点头,起身进了病房。夜色浓郁正当好眠,我爹躺倒在长椅上,很快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继续是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县城里的早晨喧嚣嘈杂,医院外面的街上叫卖吃食的声音勾人垂涎。我爹走到街上,吃了一碗凉州面皮子,顿觉精神抖擞。面皮子是大凉州一带常见的食物,用面粉和了面团揉匀,然后放进盆里加凉水反复捏洗。洗面是制作面皮至关重要的一个步骤,而且非常有讲究,更是个技术活。反反复复捏洗过好几遍之后分离出面筋, 面水澄清, 撇去多余的水分,剩下的加入煮好的蓬灰水就可以上蒸笼去蒸,一般需要一个小时,面皮就蒸制好了。面皮子出锅后晾凉,切成条或者块,用自家酿制的老醋加了葱花熬煮成卤子,在碗里盛好面皮,上面搁点油泼辣子和蒜末,拿醋卤子一浇,那香味就把人的口水勾下来了。因为制作比较麻烦,大多数家庭主妇虽然都掌握着洗面皮的技艺,但只有农闲时,她们才会花上半天的精力去做一顿。每每谁家蒸了面皮,独特的香味总会飘出自家的院墙,满巷道都是酸酸辣辣的面皮子味道,特别馋人。
等回到医院住院部,迎面就碰上了满面阳光的钱林。
“高山哥,我爹醒了!”
我爹雀跃得像看到了八步沙的绿树红花,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头发丝都快乐地竖立着。太好了!我爹立即拉着钱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病房跑。
钱老汉已经醒了,除了虚弱,精神倒还好。钱老汉睁开眼睛后,见我爹就坐在他身边,便断断续续地说起了他那天失踪的经过。 那天,他给花棒浇水,太累了,就在一棵树下睡了一觉。他醒过来后,远远地就看见了一大片绿洲,那里草木茵茵,湖水碧蓝,一大群牛羊还慢悠悠啃食着青草。他只是非常好奇,想要上前去看个究竟……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这里并没有那样的林地和绿洲。钱老汉也曾怀疑过是自己眼花,但揉了几回眼睛, 碧绿的大草原就在他的面前,他一步步走过去,不顾炎热更不顾疲累……可是, 任凭他怎么走都走不到那片草原上。看上去很近,可到跟前又发现那草原还在前面不远处,所以他就一直走下去。他走呀走,从中午走到了黄昏,大草原却渐渐模糊了,直到彻底消失了。“是海市蜃楼。”
我爹素日爱看些杂书,他听出来钱老汉是遇上了海市蜃楼。也许,他看到的正是八步沙还是草原时的景象,那时候,八步沙确确实实是绿草如茵、牛羊遍野的草场。我爹向往地说:
“那该是多么美妙而又壮丽的风景啊。”
我爹能够理解钱老汉当时的如痴如醉,老人们一辈子面朝黄沙背朝天,最大的梦想不就是让荒漠变绿吗?这不单单是他们的心愿,也是我爹追求的梦想啊!钱老汉不甘心,他承认自己那个时候有些疯魔,但依然固执地顺着那个方向走了下去,直到天黑,才知道离家越来越远。
可就在这时,我看见前面树丛里有人影晃动,还有说话的声音,然后我就看见有人挥着刀在盗伐树木。我气得什么也没想,一边喊他们住手,一边就冲过去了。
“那您看见盗伐的贼了吗?”
我爹问。
“他们脸上围得严也没看清,不过我和一个人交手时,我把他头上的帽子拽了下来,发现他好像没头发,是一个秃子,我不认识他。我正想质问他为什么偷盗八步沙的林木时,后背上突然挨了一棍子,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爹不甘心 :
“钱叔,这么说,您不认识这个光头,也没有看清楚袭击您的人?”钱老汉点点头,表示是这样。

这时主治大夫走进来,说:
“哪位是病人的家属?病人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请到医生办公室来一下。”
我爹安顿好钱老汉,让他好好休息,说 :
“钱叔,您好好养病,我一定要查出打伤您的盗贼。”之后,我爹便与钱家兄弟一道去了医生办公室。医生把几张化验单递给了钱家兄弟,转身又去应付其他病人。钱老大接过来看了看,递给了钱林,兄弟俩看不懂上面的检查结果,只能大眼瞪着小眼。还是钱林明白怎么做,他追到医生那里,疑惑地问 :
“大夫,我们两兄弟没啥文化,这上面咋说?”
医生瞥了他们一眼,用悲天悯人的神情摇摇头缓缓地说 :
“初步诊断,老人得的是肝硬化,只是你们来迟了,现在已经是晚期了……”
钱林兄弟听了,惊得不知所措。我爹上前接过化验单,一脸的难以置信,怎么又是肝硬化呢?这个病的名称,他知道意味着什么,和老汉、史老汉不都是得上这种病离开人世的吗?我爹与其说是受了惊吓,倒不如说是听到了一声惊雷,他拿着化验单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钱林面如土色地问 :
“大夫,还能治吗?”
医生摇摇头 :
“没有治疗的必要了,拉回家去,爱吃啥让吃点啥吧。”
钱家兄弟的惊吓里还有悲苦,呆呆地望着彼此。我爹一把将化验单拍到桌子上,斩钉截铁的声音震惊了所有人 :
“我们八步沙已经有两位老人得这种病走了,我们不能让钱叔也走在这个病上。我们上市医院,上省城的大医院,钱叔必须救回来!”
医生扯了一下自己的白大褂,气呼呼地责备 :
“你这人,急有什么用?你们要是提前半年送来,那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现在老人都病成这样了才送来,你们早干啥去了?”
是啊,早干啥去了?世上最怕的就是“早知道”三个字,最残酷的也是忽视了“早知道”而造成的难以挽回。我爹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作者简介:
陈玉福:金昌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专业作家,张掖市文联名誉主席,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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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杨成梅
副主编: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