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昆仑之脉从天来。散作岳镇千琼瑰。帝怒东南势倾削,特耸一柱名天台。天台环周五百里,金翅擘翼龙分胎。峰峦一一插霄汉,涧瀑处处奔虹雷。华顶最高透天顶,万八千丈青崔嵬。乘云驭风或可上,我忽到之亦神哉。游氛豁尽日当午,洞视八表无纤埃。南溟东海白一杯。括苍雁宕青数堆。千峰簇簇莲花开。中峰端严一莲台。华藏世界宛如此,醯鸡不识良可哀。渺茫夸阆苑,荒忽求蓬莱。何如天台灵异在人境,劫火不到无三灾。神泉自流,琪树不栽。弥山药草,满谷丹材。应真显隐混樵牧,飞仙游戏同婴孩。羲之乏灵骨,太白非仙才。已住神山却归去,空余石屋寒苍苔。我已梦觉墙根槐。安能更逐鱼龙豗。径须习定栖峰顶,饱看桑田三百回。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赞美华峰顶是人间仙境。阆苑,传说中的神仙住处。荒忽,隐约不可辨识。蓬莱,传说中的神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63页)按:“荒忽”“渺茫”都是双声联绵词,音同而写法不一。汉王充《论衡》卷二六《知实篇》:“神者,眇茫恍惚无形之实。”“眇茫”,同“渺茫”;“恍惚”,同“荒忽”。《后汉书》卷五九《张衡传》载张衡《思玄赋》:“追慌忽于地底兮,轶无形而上浮。”唐李贤等《注》:“慌忽,无形貌也。”“慌忽”,亦同“荒忽”。可见这两个词汇都有形容“虚幻”的义项。用这个义项来解说潘耒此诗,最为贴切。“渺茫夸阆苑,荒忽求蓬莱”二句,都是倒装。转换成正常语序,意即“夸渺茫之阆苑,求荒忽之蓬莱”。“夸阆苑”是泛说;“求蓬莱”,则见《史记》卷二八《封禅书》:“自威、宣、燕昭(按,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要之,潘耒这四句诗是说,古人所夸之阆苑,所求之蓬莱,都是子虚乌有,哪里比得上天台山既灵异,又在真实的人境?佛家所谓毁灭世界的劫火烧不到它,佛家所谓毁灭世界的水、火、风三灾,那儿也没有。其新颖之处,正在于它并不像一般诗人那样公式化地称赞某某名山为“人间仙境”,而是将虚幻的神仙境界一笔扫去,认为它们都不如人间的名山来得实实在在。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写文天祥等人在崖山船上支撑危局,维持宋朝的年号和君臣关系。”(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65页)按:这一解读,犯了两个较大的错误,恐怕不能够成立。其一,《宋史》卷四一八《文天祥传》载:“至元十五年……十一月,进屯潮阳县。潮州盗陈懿、刘兴数叛附,为潮人害。天祥攻走懿,执兴诛之。十二月……懿乃潜道元帅张弘范兵济潮阳。天祥方饭五坡岭,张弘范兵突至……天祥仓皇出走,千户王惟义前执之……弘范遂以客礼见之,与俱入厓山,使为书招张世杰。天祥曰:‘吾不能扞父母,乃教人叛父母,可乎?’索之固,乃书所过零丁洋诗与之,其末有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弘范笑而置之。厓山破,军中置酒大会。弘范曰:‘国亡,丞相忠孝尽矣。能改心以事宋者事皇上,将不失为宰相也。’天祥泫然出涕,曰:‘国亡不能捄,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况敢逃其死而二其心乎?’弘范义之,遣使护送天祥至京师。”可见,天祥并不曾、也不可能“在崖山船上支撑危局”,因为他是在陆上抗击元军并被俘的。宋元水军决战崖山时,他是在元军的船上;而宋军一方“在崖山船上支撑危局”的,则是张世杰、陆秀夫等人。其二,此诗一开头就明白点出“崖山尚住宋遗民”,这是全篇的正意和主题所在。而次句“文陆当年事苦辛”则不过是补足语,交代“崖山”之所以至今“尚有宋遗民”,是因为文天祥、陆秀夫等民族英雄当年辛苦经营,为部属和民众树立了榜样,故爱国精神代代相传,不绝如缕。因此,三四两句的逻辑主语应该是首句的“宋遗民”,而不应该是次句的“文陆”。舍近而承远,这是诗中的一种特殊的文法,与一般的散文文法有别,稍不留神,极易产生误会。其实,撇开文法不谈,单就这两句的文字来看,只要细心琢磨,也可分辨出它们绝不会是写“文陆”。崖山一战,宋军被围歼,南宋彻底覆灭。陆秀夫背负帝昺投海,已与国俱亡,此后不可能“犹”奉宋王朝之“正朔”;而文天祥也被押往元大都,不可能仍在“穷海”为“孤航”。要之,这两句的大意是说:崖山一带地处僻远的海上,大宋皇帝的“恩泽”本来就很少能普降到这里,更何况南宋已亡?但是,那里的宋遗民们至今还在使用大宋朝的年号!他们家家户户各操孤舟捕鱼于海上,早已没有了大宋皇帝作为主子,可是,他们至今还自认是大宋国的臣民!当然,这只是此诗的字面义。诗人所描写的状况,或许真的存在;或许根本就不存在,毕竟南宋已灭亡了大约四百年!但这并不重要。因为,诗人极有可能是在借“宋”说“明”。诗人所生活的时代,距明亡不过数十年;而诗题中的“羊城”即广州,公元 1646年,南明绍武帝朱聿鐭正是在这里被拥立的,尽管在位还不满四十天,广州城就被清军攻破,他也被俘自杀。因此,入清后相当一个时期内,广东海上仍有遗民奉明王朝的正朔,不承认清王朝,是非常合乎历史逻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