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孙承德,上海人,现已退休。上海气排球运动的开拓者。曾任上海大学教务处体委秘书长;上海市老年排球协会筹备组组长;上海老市老年排球协会秘书长。

不能忘却的纪念(散文)
一一缅怀赴港58年的大姨妈
文/孙承德
我有一位大姨妈,叫龙惠英。是香港九龙人。我的母亲是广东番禺人,姨妈其实是妈非常要好的小姐妹。她比我妈年纪大好多,所以都管她、叫大姨妈。而大姨妈叫我妈为:"大姐"。
多年来母亲方面的朋友,不管男女,年纪大小都称我妈为"大姐",或许在这群体中她有这个资格吧 ? 大姨妈她长有一双像白果一样的眼晴,眼白很特别,至今没有看见过这种眼白,又不像外国人那样的,在兰色中又带一点绿,显得清澈漂亮,眼神很有定力。白皙的皮肤,瘦小的脸很漂亮,可能1米5都不到,是瘦小的身材。
她解放前就来上海了,完全懂上海话,可是一句都不会说,和我们家所有人她都用广东话交流。她丈夫过世较早,有一个儿子,抗战时期,在上海沪江大学读书,毕业的那年暑假,还没工作,和同学一起去浦东高桥游泳时溺水身亡。丈夫和儿子都没了,这种打击对一个女性是毁灭性的,希望没有了,极其残酷,切腹之痛啊…。但大姨妈能理性面对人生的残酷,不容易啊,令人敬佩!
我朦胧地知道,她长期住在我家,帮我母亲缝缝补补,小时衣服裤子都打补丁的,好衣服平时不给穿,我们家孩子都是儿子,补袜子是最多的活,这袜子像被咬似的,每天得补,有时她还把破得不能再补的长袜改成短袜,改得像新的一样。还给我们每人都做棉手套。有了她,我们每天可以穿上母亲洗得干干净净补得整整齐齐的袜子了。就单单这件事,在同龄人的童年里,我们算是幸福的。
那时侯大多数人家的生活是清苦的,大人没袜穿的还不少。她做事手脚不快,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平时话不多,声音也细小。
我们家在四川北路公益坊那里有幢房子,公益坊是叫红头阿三一一印度人看门的。因日本人佔领虹口时,临时逃难过来的人很多。我家租的是沿马路和右边弄堂里的二间平房。好些人家是合租的棚户房,没有自来水,母亲就让他们到我家来洗菜,淘米,洗衣服等。我家电话要用金条才能装的,那时社会上没公用电话的,我家的电话就像公用电话,周围邻居都可以用,还给人家传呼,分文不收。文革中政府规定私人不许有电话,被电话公司没收了。社会上才有了公用的传呼电话。
我家每天进出的人很多,姨妈她从来不管闲事,没见过她有事非,更没见过她发脾气,最多的是和我母亲低声讲几句话而已。悄无声息地成了家中一员。但奇怪,你可以处处感到她的存在。

有时我们惹母亲生气挨打时(我父亲不打人,最多用指关节在你脑壳上敲你一下麻栗子,很痛)这时大姨妈用老花镜上的眼神看着,声音也不大,她说话时却很有权威,用广东话说:小孩子懂什么?她意思小孩子不懂事,应好好讲道理,不要打骂。她讲的是很纯很好听的广东话,母亲骂几句了事,不打了。救命菩萨来了。
孩提时代肚子饿得快,开饭了,要紧坐上台,有十来个人吃饭呢 ! 她的眼睛又看过来了,小声细气地说:冇理家教(广东话:没家教)。于是识相,赶紧离开,大人没上槕,小孩不许上。要开吃了,她把早己盛好了的一小碗汤,不声不响推到你面前了,这是她做的规矩,吃饭前后都得喝汤。所以现在我吃饭没汤不习惯,很不爽。后来才知道这是广东人吃饭时特有的风俗习惯。动筷子了,她的眼睛又过来了,大人没动过的莱,小孩不许先动,无论菜碗远近只许挟碗里面靠你最近的菜,更不准在碗里挑菜,如果有一碗菜靠近你的对面有一块肉,你不许挟,这是对面人的份。如果你犯规了,又是一句:冇家教!这是她对我们孩子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去上学,或放学回来她都要你主动向长辈报告。大人们在讲话,小孩不许插嘴。实际上我们的家教都是她在言传身教的。讲话时声音不大,但她的话比父母还灵。
我们兄弟几个放了饭碗就可以找小朋友去玩 : 打玻璃弹子,豆腐括片,叮橄榄核,打菱角,抽贱骨头,逃江山,玩官兵捉强盗…。玩得灰头土脸直到天黑回来吃晚饭,只要没人来家告状就没事,从不挨骂。家务事,哪怕扫个地,抹个台子,不要你做,男孩子不许做这种家务事。男做女工,越做越穷,这就是广东人典型的重男轻女的教育。

记不得了是哪年我家家道中落,她住到泰兴路另一位广东同乡家去了,我经常去看看她,大声地叫:“大姨妈!”她也就轻轻地说:“你来啦!”看到我她高兴地笑了,很亲热。
母亲说我因为是早产儿,很难带,尤其每次睡觉都要长时间哄,非常非常作!每天是大姨妈哄的。幼时的我全身皮肤长了疥疮,奇痒,抓了发炎,化脓,可见临睡时的作相了。五,六岁了,趴在桌上吃晚饭,吃吃睡睡可以吃二、三个小时,每天这样,不知道怎么会养成这样的坏习惯,无论怎样也讲不好,只能由我,也不知道什么时侯改好的。小孩子有时的成长或许真是莫名其妙的。
那时西医皮肤科,对疥疮没有药可治,据说烟油可医,于是大姨妈和母亲每天猛抽水烟,用烟油抹疮,果然好了,我11,12岁时母亲指着我小肚子上有鹅蛋大的疤痕说这就是当时留下的最大的疥疮疤。长大了这疤痕没了。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你是大姨妈带大的,不能没有良心,要记得大姨妈的恩情 ! "
在旧社会,生孩子的成活率本来就低,医疗条件又差,又没有育婴暖箱,我是只有4斤重的早产儿,旁人看来我基本上是养不活的。哪怕一个喷涕,一个咳嗽,一口嗆奶,一个高烧,一不留意随时让我夭折,很难养活。关键是大姨妈认认真真地喂我吃,哄我睡,加倍当心我的冷暖,处处呵护我的身体,长期精心地陪护我,并教育我成长,才有今天,我的成活可以说是个奇迹。是她吃的千辛万苦才换来的我平安地活下来,顺利地长大。
其实我是在大姨妈的怀里活下来的。没有她,就没有我的后来。她是我生命的真正守护神!无以报答她海一样深的恩情 !这是母亲对我多年来的不敢忘却的教诲!
大姨妈有风湿骨痛病,发作时她一个人背着大家举着双手,痛得她啊呀!啊呀!轻轻地直叫,手指关节也变形,看着都让人心痛,但又无可奈何。所以我们不让大姨妈用冷水洗东西的。后来我送伤湿宝珍膏给她,她说这膏药很好,听说好,我就经常给她送去,其实对治疗没什么作用的。
她80出头了,想叶落归根,在香港九龙老家没有她同辈的亲人了,又没有钱。唯一只有一个在九龙九华径村救火会(消防队)工作的侄孙。她是文盲,托人写信给侄孙,表明了意思问他们是否愿意接受她回去。对不是自己直系的又是隔代的后辈请求是很难开口的。这不仅要管她吃,住,另外还要给她养老送终负责她的后事,人家对她没这份义务。求人难啊 !这是放在她心里多少年的愿望,健康每况愈下,她在努力寻找自己最后的归宿 ! 心情是迫切的!也可以理解。回信很快来了,欢迊她回家!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侄孙。这对一个在外乡漂泊了几十年仍一无所有,孤苦伶仃的孤寡老人,对生活已经没有别的祈求,可以叶落归根是最大的心灵安慰了! 她高兴了。灵魂终于有了安息之地!

62年的春天由广东同乡的梅姨,陪送她去香港。那时的香港是英国人管辖,按出国手续办,很麻烦,去香港相当于出国了。那年我己经在上海男排二队了,火车是下午开的,人之常请,自然要去送,更何况是我。我要请假,教练板着脸,斩钉截铁地说:"去香港是叛国行为,不许请假",我只能无奈地按时参加下午的训练,一面在做准备活动,一面怒火中烧,准备活动不到一半,这次可能就是最后一别,想到这一点,我转身就走,假也不请,坚决走!一个孤寡老人回自己家乡有什么叛不叛国的。不同意请假也走,这就是我的个性了。不过教练还算通情达理,后来对此事一句没提,这是他绝无仅有难得的放过人的一次,感谢包涵了。我借了一辆自行车拼命向北火车站方向骑。猛骑到西藏路近天目路一个很大的食品店,我冲进去用0.75就餐券(特种粮票,专供给有胃病的人的)只有这种粮票可买精白面粉的制品,买了二个一斤重的大枕头面包。国家困难时期,人都吃不饱哪有蛋,食品店己多年没有任何蛋糕制品了,当年精白粉面包是最高档的食品。大姨妈全口假牙,只能吃这种软的食物。我冲到北站,没时间买站台票了,我远远地看到,月台进客门刚关,送客也停止了,真是心急如焚。眼晴一扫,看见母子侯车室还有最后几个人在进去,当机立断,就拼命往母子侯车室奔,生怕它也关门,遇见椅子就跳过去,管他呢 ! 跳了二个椅子, 母婴候车室的检票员也没问我要站台票,居然最后一个让我冲进了月台。只见梅姨扶着大姨妈柱着拐杖走在旅客队伍最後面,我拼命狂奔嘴里吼叫大姨妈 ! 心情是激动的,只见她们俩颤巍巍地慢慢侧过身来,我迅速冲上去双手捧着二个面包奉上。大姨妈抬起头,深情地看着我的脸,用广东话说:"你来啦 !"挂着绉纹的脸上展露出她少有的微笑,她高兴了。月台走廊上没什么人了,她老人家脚小走得慢,趕紧搀扶着她送上车,好在卧铺车厢在最后几节,不用走很长的路。上了车,没两分钟火车开了,隔着窗只看见她俩在挥手向我告别。没时间说上一句珍重道别的话!不过也总算赶上了!
火车汽笛长长地嘶鸣了一声,汽浪震动了整个月台,震荡的空气撕裂了我那年轻不懂事的心,像催命鬼似的要离别了,我全身哆嗦了一下,心被收紧了。车轮慢慢啓动了,车轮滚动的节奏仿佛敲打着我的心灵,提醒着我这是和大姨妈最后的一别,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酸楚的心,不由升起了从来没有过的悲凉!
我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慢慢远去,佇立着,在微风中泪禁不住掉下来了,伤心不舍地送别了大姨妈!注视着火车消失在远方,在空旷的月台上,久久不忍离去。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经历了生离的痛,离别的悲哀!那一刻的时间仿佛被凝固了。成为我今生永不磨灭的记忆。这种心情回家后从来没给母亲讲过,怕母亲笑话我男孩子怎么这样娘娘腔,只讲我去送了大姨妈,母亲觉得应该的。后来大姨妈来过几次信,也寄过几次包裹来。
信肯定是求别人写的,她的钱也是侄孙给她的零用钱省下的。80多岁,年老体弱的她己出不了门了。买东西,写信,去邮局寄包裹对她是处处艰难,都要求人。她不是轻易求人的人,62年国家还在困难时期,收到香港的包裹和信是很珍贵的。这些信和包裹,说明她深深地惦念着我们。己经自顾不暇了还在挂念我们,人在香港,心却在我们门身边,这是对我们永远不变的爱 !
这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她那一双兰绿色深遂安祥的眼睛和慈祥的笑容。蜡炬成灰泪始干,这就是我生命的守护神可敬可亲的大姨妈,写到此我禁不住潸然泪下了。
可能过了一、两年吧,大姨妈在上海的侄子,叫华哥的到我们家来,报告了大姨妈仙逝的消息以及一张她墓碑的照片,碑上还有她的画像。这张照片现在我珍藏着,也珍藏在我心底!
大姨妈是文盲,是中国最最普通的人。她的一生是不幸而又坎坷的。但她从来没有寄人篱下的卑微,也没有祥林嫂那样自哀自怨。她做事:心无旁骛,仔细认真,从不计较。她做人:不管闲事,不引是非,尤其对孩子们的教育她绝对精细而耐心。就是这精细才使我平安地活下来了。她高尚的人品赢得每一个人对她的敬重。在我们家她的地位比父母还高,这就是她的人格魅力!这也是一个普通中国妇女的魅力!
让人永不忘怀!
后来我去过二次香港,没打听到九龙的九华径村,这是件憾事。不过现在又听说九华径村就在我香港定居的市少体同学家不远处。但我也78岁了,专程去的机会不太可能了吧!
留个念想吧,是母亲的教育一一不能忘却的生命守护神,心中永远亲爱的大姨妈 !
2020年7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