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梧桐记
文/苏杨
冬枝落疏影,广叶忆青荫。 半死黄秋色,满活碧直身。 何年凤曾栖,哪枝凰相鸣。 心已高冈上,相思知梧桐。 日子千篇一律,内心四季流转。当我每每面对风流于庭院,魁梧在街市的梧桐树时,内心总会涌上亲切、久违、喜悦、敬畏之情,我用诗文在向梧桐树诉说我的人生无奈短暂,它也在用风姿对我倾诉它的不老千年。

(一)
梧桐与“梧桐” 梧桐,中国本土梧桐科落叶大乔木,别名青桐、桐麻、碧桐、中国梧桐。树干挺直光洁,树身青绿平滑,可存活上百年。古代传说梧和桐雌雄双株,梧为雄桐为雌,不分彼此相依为命。“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这两句诗,把梧桐的碧叶青干,桐荫婆娑的景趣写得淋漓尽致。 《诗经·大雅》中曾有记述,曰:“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而庄子在《秋水》一篇中也有类似描述,称凤凰的雏鸟“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因此,自古梧桐就跟凤凰结缘,成为神鸟栖息的高洁之树。所以古人视梧桐为吉祥祥瑞的象征,这样“树中之王”和古代传说的“鸟中之王”凤凰珠联璧合,荣耀古今。 而我们身边看到的“梧桐”,实为法桐,舶来品,属悬铃木科,原产欧美印度。法桐和中国梧桐相比,其树冠阔钟形,树干皮灰褐色或大白,呈藻状剥落,是著名的“行道树之王”。多数坚果聚全叶球形长而下垂。从果实最易区分,一球悬铃木是美洲桐,二球悬铃木是英桐,三球是美英二桐杂交的悬铃木,又称法桐,十九世纪方传入中国,也是因为叶子酷似中国原生梧桐,并首先种植在上海法租界而得名。实际上生活中这三种习惯上统称法桐,法桐作为梧桐传入中国,中国梧桐也被栽植到了欧洲,这株真假可辨的爱情树,其实也成就了一种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与融合。

(二)
梧桐与少年 朝来庭下见梧桐, 昨夜霜风凋衰荣。 问君何事果不言, 原将千枝付慵空。 当我再一次面对梧桐叶落,不免感慨万千,童年少年那关于梧桐的梦又带我回到了从前。 小时候,老家邻居院里有一棵梧桐树,挺拔伟岸,高耸入云,在我幼小的心眼里,它白天与太阳一般高,晚上可以挂着月亮星星。我曾无数次的梦想它是孙猴子送给我的如意金箍棒,可以幻化成由绿变黄开花结果的仙木,在某个夏日圆满了我绿伞的梦;或者在七夕之夜,一个人蹲在月光下的墙角,闭眼去偷听七仙女窃窃私语的情话。 那时候,这棵树实际上是属于我的,它和我隔着适当的距离,它的主人才不会在意它的全貌,只有我和这棵梧桐树整日整夜的对视,它看的清我的幼稚,我看的见它的深情。 春夏之交,梧桐叶已长大成圆润无比的手掌,密密麻麻绿绿葱葱地在风中招摇,时不时有鸟儿在枝叶间欢唱。一同成长的我就在想,是它们给梧桐带来了绿的欢乐呢,还是绿的欢乐让它们有了歌唱的冲动张狂?我甚至开始嫉妒鸟儿了,为什么我没有翅膀,不然那欢唱绿歌的就是我了! 秋天来了,大人们都忙去了,我又有空独自呆在院角,梧桐叶收敛了笑容,已渐发黄,突然会簌簌落下来,沙沙的带着某种神秘的美感,在我身上,脚下,落在我心里,忽然我恍惚迷乱了,不知不觉在风中捡起一枚黄褐色的半包裹的果实,看着那弯曲的“小船”入定了,把圆滚滚的果实绽开的如黄豆般的种子放进嘴里,轻轻咬一口香甜就满嘴了,满了整个秋天。原来这也是童年梦的味道。也许二三十年后,这童年的梦还会继续带着我航行在一枚果子种子的希望里。 于是,梧桐的欢乐,从夏天延长到了秋天,从童年成长到了少年。 我上了绛帐高中,在校门口又见到了高大的梧桐树,只是遗憾,它树干斑驳粗陋,就像得了牛皮癣,全没有我童年邻居家的圆润光滑清爽。它是法国桐。我一直在想,当初栽树的前人是如何的心思,但这美丽的误会应该也不会负了他们“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的美好初心吧。 这几棵梧桐树,每天看着我们早操晨读,辨理学文,听着朗朗读书声,看着我们忙碌辛苦,它一定很高兴很满足,它一定会记得我们如水纯真的友谊、青涩脸红的爱情,在夜风中脉脉说与岸上的月光和桥下的流水。它的成千上万枚叶子就是我们每个学子日日夜夜的记忆卡片,默默记录下我们的烦恼、冲动、奋斗,沉沦。在毕业季到来时落下,送给有心的带走,而无心者头也不回消失在天涯,只留下褪去绿色的叶掌让风带走或者随水流失,成为青春永远的爱和痛。 “秋天把叶子揉掉了,你要听新的故事吗?静静的河水睁着眼睛,笑着说:总有回家的人,总有离岸的舟。” 贾平凹谈及深秋初冬的法桐似乎有点伤感:“法桐就消瘦起来,寒怆起来,变的赤裸裸的,唯有些崚崚的骨,不再柔软婀娜,用手一折,就一节一节地断了下来。”我当然知道此时梧桐的落寞清冷,甚至有点丑陋,但是为什么要折断它的枝条呢?它那叶子已落大半,光秃秃的枝干上露出的累累疤痕,还是依然巍然耸立,为来年春天做着积蓄准备,等待一场雪后笑出另一番美丽的光景后,在春天继续发芽抽叶吧。 绛帐高中裁撤了,而那几株梧桐还在,我也不在少年,而那青春永远的梦想和奋斗还在梦里看着梧桐生长开花落叶结果,一年又一年。
(三)
梧桐与诗词 梧桐叶翠枝青,亭亭玉立,一派君子之风;梧桐树反复吟念,三字皆木,又颇有诗意;梧桐知时知令,知闰知秋,还有科学性;梧桐木质考究,可作雅器古琴;梧桐全身皆可入药,主治:腹泻、疝气、须发早白。如此集观赏和经济价值一体拥有显赫身份的树木,古往今来,自然成了文人墨客抒发感爱寄托情思的载体了。 最早受人们关注的一首诗就是《诗经.大雅.生民之什.卷阿》:“凤凰鸣兮,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非梧桐不栖就是表达人们一种美好的意愿,以至于后来引申为良臣择明主而侍,这种君子之风在姜子牙、诸葛亮身上最能体现,他们没有遇到自己的“梧桐树”之前宁愿普通平凡。 古乐府《孔雀东南飞》中“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孟郊《烈女操》中:“梧桐相待老,鸳鸯合双死”,以梧桐表达对坚贞不渝爱情的赞美。 贺铸在为其爱妻而作的悼亡诗中写道:“重国闾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半飞”。 李白有诗句“宁知凤图意,寄托梧桐前”。 杜甫《秋送八首之人》亦有“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桐栖老凤凰枝”。又成了品格高洁的象征。 梧桐与秋的契合,也因古人常以梧桐悲秋来寄托悲苦心情,成了凄清、悲凉的象征。白居易《长恨歌》“春风桃李花开口,秋雨梧桐叶落时”;李煜《相见欢》“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周紫芳《鹧鸪天》“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可见秋雨打梧桐,别是一番滋味。这滴滴梧桐细雨,淅淅沥沥滴在叶上,久了就烦了,雨烦了,叶也烦了,这样的心思,不眠的人听懂了,人也烦了,烦到了心痛,烦到天明,烦了千年。 品读到此,让人百思不解的是,诗人们为什么要选择梧桐这样一种树木作为凄风冷雨的陪衬物呢?不难想象,可能是由于梧桐写作桐、梧桐和梧桐树,它们都可以单独成字句,这在词牌约束的词里尤为重要。也可能是因为梧桐树声明远扬,象征吉祥如意的缘故,诗人们以为只有这高贵的梧桐树,才能与唐诗宋词匹配。但最主要的原因或许是梧桐树不同与槐树、杨树、椿树、榆树 ,它树干高大,叶子宽阔,雨滴在上面有回声,有韵律和节奏。这也许可以解释那些诗词作者都钟情于梧桐树的一个缘由吧。 风风雨雨,梧桐树就是这样一直诗意于历史长河中,以至于今天的我在关中风情园夏秋美丽转身之际,惊异于它四季的美,面对似曾相识的梧桐树也不禁诗兴大作,学句凑律了: 凉雨滴高树, 清风掩重门。 绕廊竹寂寂, 临池莲青青。 我识枇杷语, 谁解梧桐心。 折花人何在? 小园夏已深。 d
(四)
梧桐与街市 从古至今,人们视梧桐为吉祥、祥瑞的象征,民间宫廷都爱栽植,作为一种优美的观赏植物,梧桐树一度成了城市的独特风景甚至个性标志。 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梧桐一树,乃草木一部编年史也”。从开始栽植到现在,倘若栽于晚清,便是一部晚清史,栽于民国,便是一部民国史,栽于新中国,便是一部改革开放史。它鲜活于街头,静穆于闹市,傲立天地,独叙古今,强于地方志对于一座城市的记载。每个城市的历史和某个年代的记忆,通过它们几乎都可以找到。 有了梧桐,街市夏天的烈日变成了叶缝中掉下来的块块凉爽的光斑,铜钱大闪烁跳跃于梦幻和现实间。置身高楼远望,那城市一眼的梧桐大道就如两条绿色跃动的游龙,似乎要带人穿越远古。 不光街市,宫里亦遍植梧桐。《隋唐嘉话》记载:“唐初宫中少树,孝仁后命钟白杨……更树梧桐也”。 市民家中也种,北魏《齐民要术》可窥之:“移植于厅斋之前,华净妍雅,极为可爱”。唐诗人李贺长安的庭院肯定也栽了不少,不然如何会写出“窗前植桐青凤小”的佳句呢。 仁者爱人,兼爱树木。梧桐不仅仅是树木,它其实可以是人的榜样,清醒可人的品质应被善待。段成式《酉阳杂爼》记叙一件趣事,乐凌太守房豹见有人折了他植于园中的梧桐枝,当场翻脸:“何伤吾凤条也!”,折断树枝就好像断了他的手笔,会感觉到树的痛,而从此也无人再折。 历史上大规模种植梧桐的是前秦王符坚。《晋书.符坚载记》有载“坚以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乃植桐竹数十万株,于阿房城以待之”。闭上眼睛想想,几十万梧桐的城市街道,浓荫覆盖,凉风习习,整个城市就像一块巨大的碧绿翡翠,谁不想在这样的街市行走呢? 许多传说野史说符坚的这几十万株梧桐~~是为了宠爱慕容姐弟而植,我觉得有点可笑。作为一位瑰伟雅量、雄才大略第一个提出“民族团结”概念的君主,符坚为了统一天下,招贤纳士,而广植几十万株梧桐树,无非就是为了以树明志,向天下人表白他求贤如渴的愿望和决心而已。“扪虱而谈”的王猛,“一见倾心”的慕容垂,“恨不及见”的悦绾就是最好的见证。!什么是魏晋风度,这就是真正的魏晋风度、魏晋风骨、魏晋风流! 曾经的都市,种树就是一种时髦的风尚和流行,那时的庭院一定要种上几棵竹子或梧桐,才好做出“寂寞梧桐深院”“梧桐更兼风雨”“秋雨梧桐叶落时”之类的诗词,否则就显得没有品味,粗鄙在那时是不能登堂入室的,没有文化在当时是一种可怕可耻的事。因为在崇尚文化的传统环境里,有钱多金的暴发户并不像现在开上宝马奔驰就会有了地位。 怀古伤今,曾经的城市更贴近一种草木精神,人们栽梧种柳,培梅植竹,绿色置于眼帘,浸入灵魂,由草木比兴赋论爱情、青春及至人生。 而现在的城市,弃树建楼。一点点把大自然从身边赶走。广场社区周围仅有的树木和草地,像假发像头套。还有捆绑于树上的霓虹灯,白天枷锁着枝叶,夜晚污染着月光,今人惶恐感叹,羞愧不安。 不由怀念曾经街市边高大的梧桐树,真的希望街道和庭院再多植梧桐树,眼中有绿色,心里有诗意,生活更贴近自然,物质少一点,那样我们的精神活的才更清凉、安妥、顺遂。 良木可栖,大美不言,良人可交,大爱无声。就是这平平常常的四季梧桐千年嘉木,却赋予了我们热爱自然、热爱生命,对生活永不失望的能力和信心。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其实,我们可以看着一辈辈的人来了走了,何曾见过一棵棵树活了死去呢?于是我读懂了梧桐的寂寞,不是冷眼无心的漠然,不是自恋自隘的孤寂,而是一种出世又入世般的禅意,宁静而玄奥,服从又抗衡于自然,服务又独立于社会,从容,淡泊,大度,真实。 来世愿做一颗梧桐树。看着这尘世云烟人事变换,在风景中站成风景,从树生里活成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