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新的春天
文/市区一角【河南】
在这寒梅傲雪的冬季
即将迎来2021年春节
石家庄迎来新冠病毒
悄然无声阴霾之中
各地的志愿者奔赴战场
阻击没有销烟战场
樱花在抗击疫情依然绽放
发出阵阵的香溢
喜迎着抗疫的凯歌
喜迎天使胜利归来
北风轻轻吹过
吹拂着耳边述说着
述说着英雄抗疫的故事
述说着祖国处处人间情
这时
毛毛细雨淅淅沥沥
春水揽河凄凉的景色
凄凉带着温暖中华儿女的心
洗刷着街头的尘埃
在村的路两边
那是一片片绿色的麦田
象征花香的礼赞
花香以沉默落幕
渲染整个石家庄一片绿色天屏
让我们在这不平凡的春天
迎接充满动力花开
迎接胜利希望
绚丽多彩美丽的樱花
带来了阵阵的春意
细雨轻轻的敲打着小麦身上
多情的细雨发出了滴答的声音
在着寒冷的春天
到处辞旧迎新的景色
喜迎春天的到来
迎接春天的盛装
迎接希望之春
到处飘满了甜美的花香
这个春天
喧嚣中带着宁静的昨天
安然无事又恬淡
内心充满诗情心灵
美好的心情
恼海里充满了诗情
把疫情写进诗歌行
在淡黄纸模中流淌
流淌在诗和你远方
作者‘
经典赏读
中篇小说
安泰的夏天
高青坡
01
安泰推开院门。
“咯哇哇——”院门的响声锈锈的,很刺耳。
没有狗叫。这恁大的动静竟没引起狗叫。
黑耳这畜生,死哪里去了!
以前不是这样。安泰想。以前无论是去给人家建屋垒院,还是到窑厂干活,送他出门迎他进门的,总是黑耳机警的叫声。黑耳的叫声,除了让他体会到家的温馨,还让他感到踏实,感到他不在时家的安全。黑耳从不放任何一个生人进门。他信任黑耳,就像信任自己一样。这次能放心大胆地跟存升到千里之外的大城市打工,并不是存升比其他包工头高明,使他放弃坚持了十五年的“不在除家之外的任何地方过夜”的原则,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对黑耳的这种信任。当然,存升是老同学是一个因素,而存升开出的“管吃管住每天净发八十块工钱”的许诺更是一个有相当诱惑力的重要因素。
他需要钱。母亲七十多岁了,虽然眼下还没显出啥来,但已经到了百病缠身的年纪,说得病是一忽儿的事,说不行也是一忽儿的事,必须备下一笔钱等着到时候抢救母亲、为母亲操办葬礼;一双儿女,大女儿安静十四岁了,上着初二,学习很好,明年就要考高中,考不上县重点高中是没有希望的。女孩跟男孩不一样,男孩学业无成仍可以娶妻生子繁衍香火,仍能得到家族的器重而成为家庭的主角、顶梁柱,女孩学不成功就无法改变在乡下当牛做马忍辱负重的命运,他不愿意女儿长大后成为百家姓里某一家的生育机器,女儿必须考上县重点!而上县重点每年没有五千块钱是支撑不来的。以后还要上大学,还会需要更多的钱,这些钱也得早早开始积攒 。还有……总之,要用钱来解决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需要钱。
可是,他出门已经一百多天了,每星期两次洗澡,己经洗净了他身上的乡土气息,对黑耳来说,他差不多已经是个生人。黑耳剧然擅离职守,辜负了他的信任——没狂叫着迎接他。“这是犯罪,渎职罪,是要判刑的!”在失望和气愤的同时,心里隐隐约约地,不禁又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家里出事了?天啊,家里千万别出大事啊……
安泰把肩上的行李卷放下,很响地咳嗽了一声,心里还是希望着能引起狗叫。
此时,天色正是乡下人常说的“眼乱”的时候,晚霞的最后一抹浑黄还挂在树稍,而夜雾从树影处已经形成,并弥漫开来,使整个小院布满了一层朦胧的灰黃。母亲出现了。母亲头发凌乱,背跎如弓,手里端着一只冒着乳白色热气的白瓷盆从厨房里走出来。那一副力不可支弱不禁风的样子,竟比几个月前苍老了十岁。安泰感到心如刀割的疼痛和无地自容的羞愧,眼里立刻涨潮了,只鼻音重重地喊了一声:“娘……”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看见儿子,母亲不仅没有表现出母子相见的惊喜,反而浑身哆嗦了一下。“叭——”白瓷盆落在砖铺地上,碎成几块,满盆的猪食流了一地。母亲紧忙蹲下身,边用衣袖沾着眼窝自嘲 “咦,恁看看,儿子一回来,把老嬷嬷景嘞……”边用手往烂盆里捧猪食。捧进去,流出来;再捧进去,再流出来。母亲手忙脚乱,惊慌的神态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
安泰伸手抓起放在井台上的红塑料洗脸盆,把猪食收拾入盆。猪食很烫,安泰的手被烫得像一根根通红的冻萝卜。猪食倒进猪圈的食槽,两只膘猪埋头狼吞虎咽。安泰来到压水井前,泵凉水冰洗了一下又疼又痒的手指,然后又泵了半盆水,端到母亲跟前。
母亲仍在原地蹲着,好不容易把烂盆拼凑成形,一端,又散了,却不气馁,心无旁骛的样子,重新拼凑。
安泰问:“黑耳呢?”
母亲说:“这盆锔锔还能用。没年(过去),锔匠挑着挑嘚,在胡同里喊‘锔缸,大锔缸——’谁家有烂盆漏锅,就应一声。花几分钱,顶多毛把钱,烂物件就结实了,跟新买嘞一样……”
母亲在回避。母亲为什么要回避呢?家里肯定出事了!家里能出多大的事呢?
安泰把心提起来,准备迎接打击,祈祷着这打击千万别太大,却把身子蹲下去,帮母亲拼凑了几下,心躁了,把碎瓷片叮叮当当摞在一起,起身丟在猪圈旮旯处,听见母亲在身后嘟囔:“碎碎(岁岁)平安,碎碎(岁岁)平安……”一遍又一遍,突然觉得不耐烦,就来了火,反过脸冲母亲吼:“黑耳呢?春花呢?安静安慰呢?都……都死哪去了?”
母亲哆嗦着,在那里用一块小瓷片归拢地上猪食的残渣,不抬头,也不回话。瓷片刮擦着砖面,发出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锐响。
安泰扑过去架住母亲的双腋,往上一提。母子面对面,安泰又吼:“娘,我问恁话哩!”
母亲身薄如纸,骨头硌人,仿佛一松手就会飘向半空。母亲眼圈紫黑,眼睑红肿,被痛苦扭曲得皱如烂核桃皮的脸上早已泪流如洗。母亲把脸扭向一旁,毫无血色的嘴唇抽搐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安泰急切想得到却又害怕得到的答案。
母亲说:“春花……叫龟孙沙骡子给败坏了……春花神经了……我嘞儿呀啊哈哈……”母亲哭着说着,最后捶胸顿足,雨泪号啕,手上的猪食,弄了安泰一脸。
安泰眼前一黑,一下子跌坐在地。
出门在外,盼着家里平安,但那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儿女虽然听话,婆媳却不和睦,出门一百多天了,家里不可能啥故事都没有。记得初出门那天,母亲这边劝阻,春花那边鼓励,因此婆媳俩你用白眼翻我、我用白眼翻你,母亲骂春花小妖精,春花骂母亲老妖婆,到他登上拉民工的大巴车了,娘俩在车下抹着泪向他招手告别,还相互翻着白眼呢。为鸡毛蒜皮,上嘴唇碰着下嘴唇是免不了的。进门前,他已经设想好了母亲向他告儿媳的状、而春花又向他责怪婆婆的情景,这情景之于他,是无奈的,同时也是幸福的。好男人,两头瞒。他决定对这两个最亲近的女人还使用惯用的“瞒”“劝”战术,并坚信顶多用三天时间就可以化解婆媳之间的 “敌对”状态。现在,母亲的哭诉,不啻为晴天霹雳,当头劈下,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却正中了他最担心最恐惧的那个噩梦。
在工地上,他几乎每夜都做同样的噩梦,梦见沙骡子像个张牙舞爪的厉鬼,嬉皮笑脸扑向赤身裸体的春花。春花绝望地呼叫着无处躲藏,抓被子蒙住身体,被掀开,再蒙住,再被掀开,最后在沙骡子的怀抱里满脸泪水痛苦挣扎……
他知道,这噩梦是基于两个深埋于心的让他痛苦和屈辱的场景的诱发。
第一个场景发生在他小时候。那年他七岁。那时候父亲还活着。那时候父亲是全公社最有名的车把式,关于父亲为了保护集体财产奋不顾身勇拦惊马被马踢烂裤裆的英勇事迹正风传乡野。为此,他刚入学就被学校当作英雄的后代高看一眼而倍受呵护。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父亲阴着天从地里下工回到家,问他:“沙成金来咱家吗?”沙成金是大队部的民兵连长,肩上扛着一杆让他馋得流口水的长枪常常在村里庄外转来转去,有几次曾转进他家。不过那天沒有。他就对父亲说:“没有。”父亲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就搧了他一巴掌,然后进厨屋,把正在灶前烧火的母亲撩倒就往裆里掏,说:“叫我看看裤腰带松吗……”但父亲最后却把手摁在母亲的肚子上,眼珠子瞪得像勒不死的牛一样突兀:“它它它它……咋大了?”然后低声吼骂,“沙成金,我操恁祖宗十八代啊!”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裆裤,用头猛扺母亲的肚子,打着抵着,脸一紫,一口鲜血喷到墙上,栽倒在地,不动了。母亲躺在柴草窝里,疼痛得滚来滚去,却没叫,鲜血顺腿流下……打那以后,父亲就病倒了,在地铺上躺了一个多月,死了。当时他小,还不懂事,只知道害怕,只知道哭,长大后,通晓了男女之事,每每想起父亲之死,就会感到无比的痛苦和屈辱。他知道父亲的死与沙成金有关,但他不愿意承认,承认了这个“有关”就等于承认母亲与沙成金有染,就等于承认母亲不管是自愿这是被强迫都是给父亲戴了绿帽子,母亲就是个不干净的坏女人,这是无法接受无法面对的,他只好逃避,强迫自己忘掉关于父亲的一切事,也因此落下了讨厌绿色、拒绝和所有沙姓人交谈的怪僻。但在他生活着的这个埋在黄河故道深处的叫金銮殿的村庄里,沙姓是个大姓,占了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无论是在学校上学还是在田地里干活,满眼的沙姓人,不搭理沙姓人就等于孤立自己。他情愿让自己孤立。为此,在备战中招时因座位四周都是姓沙的同学,尽管学习成绩全级段第一他还是毅然决然地下了学。学校不愿放弃这个可以为学校挣体面的好学生,校长几次三番来做工作,母亲也发动许多亲戚来劝说。白搭。就一句话:我烦。问:烦啥?便来个死不吭声,最后无论谁再来劝,面也不给见了。不上学了却也不下地干活,而是到姥姥家跟一个旁门舅舅学瓦匠,一天到晚一年四季跟着一个小包工队为周遭村庄的乡民盖房子,挣了钱,叫人捎回家,自己能不回村就不回村,这种四处漂泊的生活形态他一直保持到二十三岁结婚那年才结束。他本不想结束,但第二个场景伴随着新婚之夜的甜蜜痛苦地发生了,他才不得不把心放飞在外,而把身影留在村子里。
按乡俗,新婚第一夜是一定要有人闹洞房的,人越多越旺,闹得时间越长越红火。他的洞房也不例外。先是姑娘媳妇们逗着新人介绍着自己撒一床红枣、花生,满屋子叽叽喳喳笑语欢声,后来是一群毛头小伙子上窜下跳,拉新郎一把,扯新娘一下,唱着下流的歌谣强迫俩新人零距离接触做亲昵动作。他从不闹新房,不知如何是好,母亲叮嘱过“人家乱得再狠,只笑着讨饶,可千万不能恼。”不恼可以,可也不能任人宰割呀!就挣扎。不想他越挣扎新娘越讨饶毛头小伙子们就越来劲,一直闹到半夜把他和春花快团揉散架了才煞尾儿。人们都走了,洞房里静悄悄的,他和春花都已筋疲力尽,各自揉搓着发疼的骨头互相打量了一眼。这一对视,使春花羞涩地低下头,也让他像触电一样浑身麻酥酥的。他痴痴看着春花。春花坐在床上,像一朵鲜艳欲滴的初绽桃花,向他展示着美丽。他觉得自己在膨胀,浑身的血管就要爆裂了,喘气急促而又热烈。他一把拉灭电灯,结巴着说:“咱咱咱咱睡吧……”就在他欲仙欲死的接骨眼上,突然,房间的灯“唰”地亮了,沙骡子和几个小伙子如同神兵天降,齐唰唰站在床前坏笑着嗷嗷叫:“新郎官,骑大马,你下来,我骑吧……”他惊呆了,趴在春花身上动摊不得,春花一下子把他掀下来,抓起被子蒙住了自己。沙骡子说:“新媳妇真嫩,真白!叫我摸摸……”说着,就要把手伸进被窝。他由羞而怒,顾不得母亲的叮嘱,大喝一声:“我日恁奶奶,滚——!”随手抓起枕头,向沙骡子砸去。沙骡子脸上尴尬了一下:“咋恁不劲乱,噎熊,咱走。”说罢一挥手,众人破门而出。第二天,他看到哭了一夜的春花的漂亮眼睛成了烂桃子,想起只属于自己独有的春花的一身肉被那么多眼睛玷污了,恼恨得不能自抑,不顾母亲阻拦,掂把刀就去找沙骡子拼命。众乡邻纷纷相劝:虽说骡子比你大两岁,可骡子按咱庄上的辈分该称你叔啊,他乱新人也不算大错,因为这事生起大气来,人家笑话,不值呀,算了算了,骂他一顿,让他来赔个不是,这事就撒食吧。听众乡邻这么一说,他冷静了,想想也是道理,再坚持会把乡亲们都得罪的,再说,他沙家一大户人,真拚起来,吃亏的肯定是自己。于是卖给众人一个人情,强忍下这口恶气,扭头回家了。那场惊吓,弄得他和春花都有了心理障碍,每行房事就别别扭扭,用劲的不敢用劲,叫的也不敢叫,小半年才调顺过来。但那帮小伙子唱的那“新郎官,骑大马,你下来,我骑吧。”却犹言在耳,时时像钢针一样扎得他心里豁豁疼,尤其是沙骡子,每每看见春花眼里总是一副色迷迷的样子。他害怕那歌里的内容被沙骡子变成现实,从此便不敢在外边过夜了。包工队找他干活,无论下再高的工钱,只要当天不能往返,情愿在附近的窑厂干出苦力挣小钱的小工,也坚决不出远门。
就这么着,十五年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春花己经一脸标准农妇的沧桑,那脸盘那身段也不像当年那样馋人了。而沙骡子也当上了村委会主任,是场面上的人物了,改掉了许多恶习,往那一站,人五人六的满嘴官腔,去年,又在距家十几里的镇上包了个砖窑厂,村里没有公干,一月四十的也不回来一趟。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这次跟存升出远门,虽然是钱的逼使,但心里也存有这样一份侥幸。可真一出门,又不行了,想家,一想家就会把思绪不可抑制地蔓延到那两个场景上去,弄得他老做噩梦,心里老是悬悬的,满是惊悚和焦躁,晚上睡不好觉,白天精神恍惚,有几次都差点从脚手架上栽下来。他想回家,但是,这不是爷们所为。身为爷们,要拿得起放得下,出门几天就想家,是很丢人的事。他说不出口。他苦恼着。当地政府为了城市安全,防教并举,在加强对外来务工人员尤其是农民工严格的制度管理的同对,还常常深入到工地上举办法律知识讲座,并配发一些相关內容的小册子。他每次都会认真听讲,到答疑解惑环节,他每次都会提问相同的问题:强奸犯该定个啥罪?该枪毙不?晚上睡不着,就研读那些小册子,有许多法规、条例他都会背诵了,尤其是《刑法》,特别是其中的关于对实施强奸者的惩处规定,他能倒背如流。背着背着,他的眼前就会出现幻觉:警车呼啸着冲进村里,一副冰凉的手铐箍紫了沙骡子的手腕,沙骡子背插强奸犯的亡命牌被押赴刑场。“呯!”一声枪响,沙骡子的头炸成一朵黑牡丹,喷溅出来的脑浆像一只只银白蝴蝶,迎风飞舞,越飞越高。这景象让他解气让他过瘾,再做那个噩梦的时候,他就用这个景象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后来发展到只要一想家就用这个景象来排解,然而对于內心的那份焦灼,这只能暂时缓解,却不能彻底消除。他仍苦恼着,度日如年地挨着日子,身上掉了十多斤肉。好容易熬到农历五月中旬,终于盼到乡下的麦收季节。这季节多数农民工都要回家忙“三夏”。工程很紧,王存升开出的高工价几乎挽留住了所有民工,却无法动摇他归乡的心。他说:“你一天给一座金山,我也得回家忙完了再来。”就这样,火车换公交,公交换三轮,颠簸了一天一夜马不停蹄赶到家里,而家里迎接他的却是这样一个噩耗。
见安泰瘫软在地,两眼发直,浑身发抖,长时间不动,也不吭声,母亲害怕了,以为儿子傻了,嘎然止住哭叫,赶紧过来拉安泰,边拉边劝:“想哭就哭吧,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哭出来就好受了……”安泰膀子一晃,把母亲甩开,用拳头狠狠擂击着地面,低吼:“沙骡子,你这个狗日的杂种,你死期到了!”
02
很久很久以前,黄河曾经从这里流过,一路下徐州、通洪泽、直奔黄海,后来,黄河改道了,从兰考的东坝头扭腰向北入山东、至利津、流入渤海,这里便留下一条废河道,官方称谓黄河故道,民间就管它叫老河。金銮殿就是座落在这老河床里的一个小村庄。提及村名的来历,村上的老人就会得意地说:“咱嘞庄名是唱出来的。”
相传,最初趁水退在这片芦苇丛中造屋垦荒的,是沙姓人家的先人。他们边造屋边点瓜种豆,茅屋造好了,地里的庄稼也成熟了。沙家先人看高高在上的茅舍,闻庄稼阵阵扑鼻的香气,幸福的心情无以言表,就吼唱河南梆子:“有为王打坐在金銮殿上,满朝的文武官细听端详……”在芦苇荡里迷路的行人闻声而来,向他打听这是什么所在,他随口答道:“金銮殿。”行人记住了,回到家逢人便说。一传十,十传百,周遭的乡民就都知道了,在老河深处,那一大片芦苇丛中,有一个小村,叫金銮殿。这名字太响亮、太美好了,不多久便又有几姓人家慕名聚来,挨着沙家的茅舍植树造屋,傍着沙家的田边开荒。寸木为村,广土是庄,沙家先人见家院围起五六处,田地也开垦百十亩了,觉得该有个村庄名了,便找几家邻居商量。邻居们迷惑了:“咱不是早就有村庄名了吗,咋还起名?”
“早就……有了,叫啥?”
“金銮殿呀!”
“嗨!那是咱唱着玩嘞。”
“唱得好!多闲在,咱在这里种地,比皇帝老儿坐金銮殿都闲在。唱得好!”
这样一比喻,都觉得过瘾,都说好。从此,这片烟火人家就正式命名叫金銮殿了。时至今日,金銮殿已经繁衍成一个有百十户人家的村庄了,虽然住居不再深藏,周边也早己村庄林立,但逢人说着自己的村庄名仍觉得特别带劲,满脸的骄傲。这也难怪,金銮殿在河床上众多的村庄里,并不算大,却担承着老君镇的一个行政村名,其实与它组合的藤湾和李堤口这两个自然村的人口都比它多出一倍还有零头,就因为它名字响亮,领导上非得用它当行政村名,把另外两个村的村民气得直骂街。村干部怕村民闹事,村里的公共设施如小学校、村室之类没敢再设金銮殿,而是分别设在藤湾和李堤口,这样才算缓和了另外两村村民的怨气。
自金銮殿往西南随村级小柏油路走三里半路,就是李堤口村,村委会办公室设在那里,村支书黄金升的家也居住在那里。第二天吃过早饭,安泰换了一个干净衣服,决定去找村支书黄金升状告沙骡子。刚要出门,母亲提醒他:“石磙,骡子马大了值钱,人大了不值钱。多装两盒烟,多装两把糖,见人让让。”这是乡俗。出门在外的男人,隔一段时间回来了,不仅要给家人捎东西,还不能忘了乡亲们。乡亲们知道你在外边出苦力,并不指望你捎啥值钱的东西,该你称长辈的吸你一根从外地捎来的稀罕烟,也算孝敬了;晚辈的吃你一块糖,也算关爱了。乡亲们吸了吃了,说烟香说糖甜夸你懂礼,喜笑颜开,和和美美,隔断了好长时间的乡情这就算又亲上了。安泰知道这个规矩,只是以前没出过远门,没机会这样做,这次回家,在做工的那个大城市买了两条烟和五斤糖果,就是专门用来孝敬乡亲们的。刚才换衣服的时候,他已经把烟和糖果都装好了,但母亲把“骡子”和“值钱”放在一起说,让他觉得很刺耳,于是便把本来就嫌硌腰的糖果掏出来,随手撒在地上,剜了母亲一眼:“他值钱个龟孙!”转身出院。
三里半路,自行车还没骑出感觉就到了。安泰先到村室,见门上锁,便找到一家小卖铺打听黄金升的住处。来到黄金升家,见院门半开半掩,随正了正声色,用自行车前轮轻轻拨开院门,刚要进去,却见院中央浓绿的葡萄架下四个人正聚精会神围在一起打麻将,坐北门的是黄支书,坐南门的竟是狗日的沙骡子。安泰浑身一哆嗦,头“嗡”地一响,不由自主地退出院去。听见院里一个女声说:“谁在门口露了一下头,又走了……”一个男声马上打断说:“咱别扯没用嘞,磨叽啥,快出牌!”没听见沙骡子的声音,这证明沙骡子没看见。沙骡子看见了又怎样?怕他不成?怕?龟孙!我怕他个龟孙!不怕他你退出来弄啥?……人家打牌哩,玩得正兴,咱一告状,这不是搅局么?四个人得有两对烦咱。再说,当着沙骡子告沙骡子,也不是戏呀,现在还没到与狗日的当面对质的时候。那,咱就等等,反正狗吃不了日头,咱也别慌着这一会儿。好,咱等等。狗日的沙骡子,你赶紧撒着欢痛快一会儿吧,晚两天一进监狱,恁热的天,那里边可不好受,那里边也没人陪你打麻将。
安泰胡思乱想着,又回到刚才打听黄支书住处的那家小卖铺。小卖铺门脸上搭着一架石棉瓦棚,棚下聚着一群抱婴的年轻妇女和引童玩耍的上年纪的老头老太太,小孩呜呜哇哇哭闹,大人叽叽喳喳说笑,围着两摊麻将桌当的当、看的看,很热闹。为了消磨时间,安泰买了根老冰棍,嘬着转着圈充当看客。天到晌午,麻将桌散摊,当麻将的和看当麻将的都说着“不打麻将弄啥去?”“是啊,不打麻将弄啥去呢?”各自回家造饭、吃饭了。安泰随众人离开,推着自行车来到黄支书院门口。这回他没敢再冒失推门,站在墙外侧耳听了一下,听见院里还有“哗哗啦啦”的洗牌声,不禁叹了口气,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又折回小卖铺,要了一瓶冰镇啤酒和十个变蛋,蹲在棚下吃喝起来。毒日头把石棉瓦晒透了,棚下没有凉意。小卖铺老板是个热心肠的老汉,把安泰让到屋里。屋里有风扇,呜呜转着,扇出来的风热烘烘的,没有一点凉意。安泰还是很感激,回敬了一根烟。老板看看烟牌子,说:“出门了?回来收麦嘞吧?”安泰嚼着变蛋,点点头。老板唉了一声,就发起感慨来:“过去这时节,磨镰嘞磨镰,造场嘞造场,各家各户都忙得蹄爪不闲,还像个麦天大忙嘞样子。眼下呢?唉,啥都用妻孙儿机器!别看壮劳力都出门打工了,别看家里只剩下老弱病残妇女小孩,只要是个人,往地头上一站,过去十个人半个月嘞活儿,机器一过,麦装袋子里了,一眨眼,麦罢了。眼下这农民当嘞,享福得很了。就是粮食没过去香了,净是妻孙儿农药味儿、机器味儿……”安泰顺着老板的意思,也感慨了几句,吃饱喝足了,告辞,又来到黄支书家墙外,听听,还有搓麻声,很泄气,也很困,便钻进一个胡同,寻见一片背人处的槐树林,就近抱了两捆垛在墙上的玉米秸杆,铺开,躺上去,只喘几口气的工夫,便发出了齁齁的鼾声。等安泰从春花和沙骡子搏斗着的噩梦中惊醒,天色已经黑得看不清五步以外的景物了。安泰揉揉眼,生气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咧嘴抽着凉气,向黄支书家走去。黄支书家的院门开着,院灯亮着,终于没有了摔牌的响声。安泰走进去。
黄金升和老伴坐在葡萄架下的小方桌上吃晚饭。黄金升手里捻着一根烟,没动碗筷。老伴说:“输恁些钱,可不是一顿饭能省过来嘞,吃吧吃吧。”黄金升把烟头摔了,吼一句:“龟孙!包个窑厂,有俩浪钱,烧嘞!不是俩蛋子坠着飞天上去了……”抬眼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推自行车的陌生人,脸上黑灿灿的,很壮实,一惊,问:“谁?弄啥嘞?”陌生人满脸堆笑,很谦卑很拘促的样子,向他敬上一根烟:“我是金銮殿的安泰,小名石磙。黄叔可能认不清我,俺大(父亲)恁一定认识,俺大叫安守德。……”
“噢,认识认识,安守德那可是个大老实人,可惜……”
黄金升笑着接过烟,寒暄了几句,把烟燃着,白了老伴一眼。老伴赶紧收拾桌子上的盘子、碗,用抹布抹了抹桌面,笑着让安泰坐下,就躲进屋里去了。黄金升猛抽了两口烟,咳着吐着,问安泰:“爷们,找我啥事?”安泰喉头滚了滚,有泪流下鼻凹:“黄叔,沙骡子个龟孙不是个人啊,我要告他!”黄金升眼里一亮,安抚性地拍了拍安泰的肩膀:“别哭爷们,说说因为啥,我给你做主!”
安泰擤了一下鼻涕,连吐几口粗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讲述:“都知道沙骡子是个瞎包种,却不知道他瞎包种恁狠。在俺金銮殿,他仗着沙家人多势众,目无国法,欺男霸女,坏事做绝,死有余辜。俺这些人少势小人家,屈服在他的淫威下,终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黄金升打断说:“别跩文爷们,说他咋咋你了,说实事。”
“下边就说到实事了。沙骡子利用我出门打工不在家之机,利用俺娘去俺妹妺家走亲戚也不在家之机,在农历四月十七日那天晚上……”
黄金升又打断说:“爷们,这不是背书、念文件,你还是用咱这地方话说吧,听着不用费脑筋。”
“那天晚上,就是那天黑下,把俺家春花——就是俺小孩他妈,恁侄媳妇——给败坏了。那天藤湾有火神爷起庙会。俺家春花跟俺娘绊了两句嘴,俺娘一气去俺妹妺家了,春花也一赌气,到会上去了。和她同路的文革家媳妇尹玉娥——不要脸的大破鞋!我以前还当她是个正经人呢,实际上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破鞋——见戏台下都是麻将桌,就拱俺家春花玩麻将。俺家春花刚认清牌点,打不好,怕输,不想玩。可是,黄叔恁知道,当牌的没种,禁不住三拱呀。俺家春花就当了,一当就入迷了,一直当到夜戏开锣了,才想起家里还有一群恶物(家畜家禽)没喂呢,就拽着尹玉娥就着月明地往家赶。走到小水沟那儿,尹玉娥要解手,就到杨树林里去解手了,俺家春花就在沟沿上等。等着等着,听见小树林里有撕打声,就过去看,这一看竟惹下天大之祸了。”
黄金升催促:“说,说,侄媳妇看见啥了?”
“恁侄媳妇到地方一看,沙骡子把尹玉娥抵在一棵树上,又是摸又是啃,裤子都给褪到脚脖子了。听见尹玉娥说:‘别怪别怪,今个不敢怪,今个俺身上不方便。’听见沙骡子说:‘龟孙娘们请使劲缺我吧!叫我在恁院外学狗叫,我学一百回了,龟孙妮子就不露头,今个可逮住你了!’尹玉娥说:‘我嘞娘我嘞亲娘哎,春花还等着哩,万一春花过来看见了咋咋弄吧。’沙骡子说:‘她来了我连她一块拾掇!’俺家春花看到这情景,吓得浑身直哆嗦,惊叫一声,一腚蹾在地上,起不来了。龟孙沙骡子惊愣了,没动。狗日的尹玉娥从沙骡子裤裆底下一窜起来,嘴里吐着说着:‘毁了,毁了,没法活了……’上前死死拽住俺家春花不松手了,还督沙骡子:‘拾掇她,快点拾掇她!拾掇罢她俺俩谁也不说谁了,恁不拾掇她俺这就死给恁看!’沙骡子说:‘拾掇就拾掇,你觉着我不敢是咋咋!’俺家春花吓得不知道咋咋好了,就求饶:‘骡子骡子,我可是恁婶子呀,恁可不能跟我瞎乱呀,我保证啥也没看见,我保证啥也不说……’不料想,俺家春花越求饶,沙骡子越起性,尹玉娥也在一边打气:‘婶子又不是亲婶子,婶子又不是亲婶子……’沙骡子这个龟孙该枪毙的瞎包种就撕扯春花的裤子。俺家春花是个正经女人。见俺家春花拽着裤子在地上打滚,死活不丢手,这俩流氓就耍孬种了。狗日的尹玉娥捧住俺家春花的头,龟孙沙骡子朝俺家春花嘴里——呸呸!我日他祖奶奶,恶心!俺家春花是个烈性人,恼了,上去一口,咬得沙骡子疼得满地打滚,夹着尾巴窜圈了。”
黄金升插话:“咬掉了?”
“没有,咬冒血了。”
黄金升燃了一根烟:“我说呢,前些日子,他走路老是拉扒着腿,原来如此。噢,说,你接着说。”
“见沙骡子跑了,尹玉娥又在俺家春花跟前充起好人来了,骂着沙骡子,把俺家春花扶起来送到俺家。俺家春花恼得摔头,光哭,光干哕,一遍一遍刷牙。尹玉娥又摸黑跑了七八里路到俺妹妺家把俺娘接回来,跪在俺娘俺家春花跟前搧自个的脸骂自个不是人,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俺娘心软,就愿谅她、劝她回去了。春花觉得没脸见俺娘,也打个包裹回娘家了。到娘家也是光哭,光干哕,尤其不能吃饭,一吃饭就哕,一哕就刷牙,弄一嘴牙膏沫子。小孩姥姥、姥爷只觉她是跟俺娘生气呢,就撵她回去给俺娘赔不是。她死活不回去。小孩姥爷是个恪巴(耿直厚道)人,就骂她,把她的包裹扔出门。春花抱着院里一颗树,先是哭,哭着哭着就笑了,后来笑着笑着又哭了,还在树上磨自个的嘴,把嘴唇磨得血乎乎的,肿得像发面馍。小孩姥爷一见这,知道事情严重了,不是一般的婆媳拌嘴了,就连夜跑到俺家问俺娘端的咋回事。俺娘没敢说实话,只说春花去看夜戏,在回来的路上撞了阴幽,得祟蛊(邪病)了。还夸春花是百不挑一的好媳妇,跟邻居没红过脸,也从不跟家里人吵嘴。俺岳父就很满意很放心地回去了,回去就专心为春花治病。请医生,医生说是受了刺激;请神汉,神汉说是被九头怪缠住了。又是吃药又是跳大神,治了这半个多月,还算有效。昨个我从外地回到家天都黑了,听俺娘一说,就去镇水堌接她,见她烂嘴唇结痂了,也消肿了,叫她回家,她也老老实实跟我走。我以为她好了,在路上,忍不住就埋怨她几句。不想,我刚说出沙骡子和尹玉娥这两个流氓的名字,她嗷嘹一声,又犯病了。没办法,我只好又把她送回娘家。黄叔,恁到金銮殿打听打听,我不是个好惹事的人,啥事只要给咱留一条小缝,咱都能仄着身过去。可这……这……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啊!我姓安的再没人再没本事再不敢惹事,可我是个人,是个男人啊,我有自个的尊严。我要告他!现在是法制社会,咱依靠政府,咱经公断。《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条第五款明文规定: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手段强奸妇女,致使被害人重伤、死亡或者造成其他严重后果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黄叔,恁是咱这一片的父母官,我来就是恳求恁为民做主,主持公道,伸张正义,法办沙骡子这个欺男霸女罪恶滔天罪大恶极的孬种强奸犯!不抓不足于平民愤啊不杀不足于平民愤啊黄叔恁千万可要为恁小侄做主啊!”
最后一段话安泰是一气呵成的,说完之后便瞪着眼喘着粗气等黄金升表态。黄金升一脸肃穆,眼皮耷拉着,又燃着一根烟,沉默了好大一阵子,突然脸上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爷们,首先表明我嘞态度,我正烦着沙骡子呢。可是,烦归烦,心得放正啊。这是毁人哩!单凭你嘴上一说可不中。证人呢?证据呢?”安泰愤怒的眼一下子黯淡了,嗫嚅着说:“证据……暂时还没证据,证人是有,就是那个大破鞋尹玉娥,可是她不给我做证人。昨个夜里我从镇水堌回来,就去找她,她一见我,扑嗵跪下了,说了一娄子赔礼道歉的话。我说我去告沙骡子,她非常赞成,一说让她当证人,又死活不干了,声声喊着要去死。”黄金升叹了口气:“证据没有,证人又不出面,不出面就等于没有,不好办,这事不好办。”安泰说:“我会再找她,无论用啥法,我一定让她当证人。”黄金升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是我泄你嘞气爷们,难!你不想想,她一出面作证,不等于宣布自个不正经了?难!这个这个……,既然爷们来找我,就是相信我,我说个意见,你看看中不?”安泰说:“您……恁说说,我听听。”黄金升摸出一盒烟,请安泰抽,安泰表示自己不会抽,并赶忙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歉笑着,摆在桌面上,还觉不妥,又往黄金升跟前推了推。黄金升说:“听刚才你说嘞那些——说句该打嘴嘞话,好像侄媳妇嘞衣裳没让沙骡子扒下来,没扒下来就是没办成事,就不能算强奸。可沙骡子想……啊是不,耍流氓是一定了。可话又说回来,侄媳妇那一嘴咬下去,沙骡子这熊货也没少受,在藤湾刘大夫那儿,光吊针都打了十几瓶子,这可是我眼见真真的!我问他咋咋了,他不说。像这事,他会说?他死不承认,证人又不出来,想经官,比较难办。我说这样:他欺负侄媳妇是不假,却没弄成实事,侄媳妇吃点亏,但亏也不大。你消消气,咱就让那熊货出点血,也算是对你补偿了,你看中不中?要是中,我就做个中间人,为你们两头跑跑……”没等黄金升说完,安泰就站起来了,瞪着眼质问:“恁咋说俺吃亏不大?他这样耍流氓,比真……还恼人、还恶心人哩。这是污辱人、不把人当人用啊!俺吃的亏小吗?俺还要吃多大的亏?”黄金升的脸也阴下来:“抬手不打说情人。你冲我瞪啥眼?你的事叫问俺就问,不叫问俺不问,你看你,这是咋?真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安泰伸手把摆在黄金升跟前的那盒烟抓起来塞进口袋:“俺就是狗咬吕洞宾,俺就是不知好人心!”说着就去推自行车,掉头,往外走。黄金升苦笑了一下:“你看你这孩子,一说三蹦,这能解决问题不?真是年轻!”安泰走到院门口,跺了一下脚:“我知道你怕沙家人多,为俺主持不了公道。你不敢问,自有敢问的地方!我要上告!”
03
老君镇是个老镇,至于老到什么程度,据县政协编篡的一本叫《古镇沧桑》的文史资料上介绍:三皇之一的燧人氏曾向这里的先民们借过火种;五帝之一的高辛氏曾在这里求过雨;大禹治理黄河曾在这里设立过指挥部;商部落的首领王亥驾着自己发明的牛车曾多次来到这里搞以物易物贸易;老子在此宣传过“道可道非常道”;孔子游此教化过“仁者爱人”……等等等等。可以这么说,中国历史尤其是先秦以前凡重大事件或重要名人大都能在这里找到一鳞半爪。如果让镇上有私学底子的老人讲述起来,更是见一物就是一故事,挪一步就有一典故,偌大个老君镇,凡一草一木一砖一石无不是载负历史资源的地方。但他们嘴里的故事虽然美好,却都是传说,无稽可查。老君镇有证可考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未。据县志记载,老君镇初始只是个道观,建在黄河大堤的一片土岗上。那时阉党专权,民不聊生,闯、献举事,天下大乱,烽火所燃之处,百姓无不遭殃。当时有民谣云:闯贼过如篦,官军过如洗。崇祯十一年,当地一个姓万的乡绅不堪其乱,首倡以道观为中心以土岗为方圆筑寨浚壕,修造一处堡垒以避兵祸。周边民众,无不响应。凡两年,寨子造好了,寨墙上有兵道有垛口,四周有一圈水壕围着,开四门,设吊桥,寨内有街有巷,有深宅大院,也有土屋茅舍。响应者们按出钱多少划片定居,平安无事时各自在原来的村庄忙农事,一有战事或农闲时节便躲进寨里居住,一图安全,二图热闹。几百年来历经天灾人祸,毁了建,建了毁,现在的老君镇,已经完全不见了旧有的面貌,寨门拆了,寨墙扒了,寨四周居住了多于寨里两倍的人家,镇政府的所有公办机构都迁址寨外,道路纵横,门店林立,其热闹的程度早己超过了寨里,周边的村庄虽然仍按着过去的习惯说距镇八里,却走不上五里就到镇的闹市区了。
老君镇政府设在老君寨南新街的十字路口,座北朝南,门楼高大,新建的五层仿古式办公大楼,像个威严的宫殿,要上一楼的平台,只台阶就有二十多层,是全镇最高建筑物。大楼两边是两排二层小楼,小楼中间有墙隔着,自成一处处独立小院,每个小院门口都挂着长长的醒目招牌:财政所、民政所、司法所、派出所,等等。大楼前边是一片长方形阔地,面积不下十亩,地面全部硬化,从里到外依次建着水池、喷泉、花坛和旗杆座。水池无水,喷泉生锈,花坛里杂草丛生,却是不锈钢旗杆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亮得刺眼,最上边高挂一面五星红旗,红艳艳,迎风招展,很生动,也很让仰望它的人提气。
沿着黄河故道大堤,安泰骑车走了十八华里,来到镇政府大门外,首先望见了高高在上的红旗,不禁再一次给自己打气:这里不是金銮殿,这里可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不信告不倒狗日的沙骡子!要进大院了,突然觉得有一股气迎面袭来,逼得他浑身发麻脚发软,便赶紧跳下自行车,按了按胸口,庄重起神情,走了进去。走到挂着派出所牌子的小院门口,刚要进去,却见院中央一个高大的黑脸民警正掐着腰恶声恶气的和一个满头乱发满脸胶黄满口白沫同样恶声恶气的老女人斗嘴。黑脸民警说:“你这是胡搅蛮缠!”老女人说:“谁叫恁穿这身衣裳了?俺嘞牛叫贼牵走了,俺不找恁找谁!……俺半拉家产没有了,恁就是不问,恁就是不下去,恁看恁懒嘞吧。一说下边有当牌嘞,恁咋跑恁快?恁咋恁抵码(了解情况)?半个月跑过去抓俺留根两回,罚俺三千多……”黑脸民警说:“再胡搅蛮缠,送你儿子进县局!”老女人躺在地上撒泼:“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恁罚罢俺了,敢再招俺留根一指头,老嬤嬤就跟恁驴屌大乱子!不信试试……”
安泰心里一缩,赶紧闪过院门,继续向里走,来到办公大楼下,抬眼望望高高的台阶,头竟一晕,像突然得了恐高症。在大城市里干建筑活,几十米高的脚手架能攀爬自如。这是咋了?稳住。人民政府,门坎再高也是咱人民的,你发的哪门子憷啊?扎好自行车,骂着自己狗肉难上席面,一咬牙,一路小跑拾阶而上,等登上平台走进一楼大厅时,他的心情已经完全放松下来。这很简单嘛。他笑了一下,伸手刮着脸上的汗,开始考虑下一步干什么。这时,身后有“笃笃”的脚步声响起,回头看,见一个长相姣美的年轻女子手里掐着一大把红红绿绿的纸条正朝这边走来。安泰往角落里缩了缩身子,让女子过去。女子过去了,却又停下了,警觉地扫了安泰一眼,问:“干啥的?你!”女子手里的纸条是一些标语,宣传的是三夏防火和严禁焚烧麦茬的内容。安泰没吭声。女子又说:“你,跟我过来。”安泰本不想动,但女子的屁股一扭一扭的,很好看,很动人,便不由自主地迈动了脚步。安泰随女子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充沛着一股玫瑰味的香气。安泰觉得口腔里蓄积了太多的口水,“咕嘟”咽了一下。女子很麻利地用报纸把标语打成一个包,递给安泰,同时递来的还有一瓶浆糊和十元面值的钞票:“你把它们随便贴了,最好是显眼的地方。”说完挥挥手,示意安泰可以走了。安泰又咽了一下,吞吞吐吐:“这、这……我、我……”女子很不耐烦:“我啥我?半个小时用不完,你就能挣十块钱,咋咋,还嫌少?周镇长说的没错,现在的农民就是刁!你干不干?不干我另找人!”安泰说:“我、我是来找人的……”女子乜斜了安泰一眼:“找谁?”安泰说:“我找解福有。”女子一下子抢过安泰手里的东西,往外一摆手,“去去,东楼第四个门。”
退出女子的房间,安泰有点晕头转向,昏昏乎乎向走廊的另一头走,走到第四个门,门却关着,左右看看,所有的门都关着。正不知所措,突然听见门里有压抑着的说话声,便鼓足勇气,轻轻敲了敲门。门里一下子安静了,少顷,门闪开一条缝,露出一颗窥探的小白脸,问安泰找谁。安泰说找解福有。小白脸舒了一口气,扭头说:“解主任,有人找你。”并随手把门打开了。安泰看见屋子里烟雾弥漫,七八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有坐有站,桌面上凌乱的散着许多扑克牌。解福有坐在面对门口的椅子上,正与一个秃顶男人夺牌。解福有说肯定赢了,要打完这一局。秃顶男人笑着连夺带抢:“算你赢了,晚会儿酒桌上饶你仨酒,拿来吧你!”众人哄哄着,最后解福有没抢过秃頂男人,悻悻地走出来,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关照一句:“不到最后关头,别出炸弹,我不信炸不死这个臭地主。”然后关上门,又讪着脸喊了一句,“叫恁下乡宣传禁烧麦茬,恁擎‘斗地主’了,我这就告诉老板去!”
屋里传出一句:“三月没发工资了,宣传龟孙!”
安泰抱歉地冲解福有笑了笑:“恁玩,恁咋不玩了?”解福有也笑了笑:“嘿嘿,集资中午饭呢。老同学,今个你咋恁稀罕?”说着把安泰让进隔壁的一个房间,示意安泰请坐,自己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用手指有节奏地轻击着桌面,问安泰有什么事。看这神态,安泰知道眼前这个油光红面肚子鼓鼓的解福有已经不是上初中时老抄自己作业的那个老同桌解福有了,心里不免有些发凉,犹豫着是不是还要请这个把头仰成鹅状的人帮忙:“我,嘿嘿,也没啥事……”解福有手一摆:“你别扯蛋!就你那脾气,没有大事,八抬大轿也请不来你。那年计划生育大检查,村里拾掇你,我连捎了几次讯,你情愿认罚两千五,也不肯到我跟前说个求请话。有啥事说吧,只要没杀人放火,我给你摆平!”
这话让安泰心里热乎乎的,有些感动,随说出了春花被沙骡子欺负的事。只是碍于自己的体面,在叙述事情经过时,有意忽略了那个让他感到恶心的重要细节,把话说到沙骡子扒春花裤子时便不往下深入了。解福有却不依不饶,瞪着眼一个劲地逼问后来呢后来又咋了?看到安泰不说话,直搓手,脸也憋成了紫茄子,突然明白了似的“噢”了一声,脸上曖昧地笑了一下,马上又堆满怒容:“狗日的,欺负到咱头上了,看我怎样收拾他!”说着用手摁了摁口袋,看样子像是在找烟。安泰见状忙掏出一盒烟,检讨着自己不会抽烟老是忘了让人云云,捧过去。解福有接了,看了看牌子,随手放下,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盒帝豪牌香烟。安泰顿感愧然,帝豪十块钱一盒,而自己买的烟只五块钱一盒,虽然本地没有卖,哄村里爷们尚可,咋瞒得住见多识广的解主任!请人家问事呢,让人家抽还不如人家自己的孬烟,这不是羞辱人家么?当下不由面红耳赤,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解福有似乎意识到了安泰的窘态,便解释了一句:“这烟不错,名牌。可我的嘴不主贵,吸惯了那个牌子就只认那个牌子,换烟咳嗽。”
安泰尴尬地“嘿嘿”两声,把头埋进了裤裆。
解福有燃着烟,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自语了一句:“时间还早呢。”然后便岔开话题,吞着云,吐着雾,开始追忆初中时代曾渡过的美好时光,说着那时发生的趣闻轶事和漂亮女同学,笑一阵,叹一阵,激情满怀,摇头晃脑,一脸幸福的遗憾。但安泰心里有事,虽不忍打断老同学的兴致,随解福有的情绪笑着叹着,却急得满头大汗,在解福有点燃第五根香烟时,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说:“老同学,我那事,您得问啊。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条第五款之规定: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手段强奸妇女的,致使被害人重伤、死亡或者造成其他严重后果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您弟妹神经了,这得算严重后果吧?起码得办沙骡子十年以上吧?最好是枪毙他个龟孙!”解福有一拍桌子:“那还用说,有多重咱从多重!没有这事,我也正想拾掇他呢。沙骡子这熊货,鸽子眼,望上不顾下,来大院办事,眼里只有老一,其他干部根本看不起。这回我可逮住他了,看我摆治毁他!”这是安泰最想听到的。安泰顿觉心里踏实了,但还是忍不住想知道老同学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时间惩治沙骡子,便说:“他已经犯下了国法不容的滔天大罪,办他!办了他咱收麦就安心了。”解福有又看了一眼石英钟,说:“十一点半了,差不多了。老同学,你法律条文背得再熟也白搭,要办沙骡子,哪有恁容易?咱得请人。派出所刘指导员跟我关系不错,晚会儿咱请请他,叫他办狠点办快点,保证让你满意!”
这才算彻底说到点子上了,咬了几次牙决定放弃虚荣来求一直看不起的解福有想要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托熟人再找派出所的熟人,派出所就会重视,派出所一重视,法治沙骡子就百分之百了。安泰笑了,拍了拍口袋:“我带着钱呢,别‘晚会儿’了,咱这就去请。”说着就要往外走,解福有拦住了他。解福有边掏出手机拨号边说:“别慌,我先联系一下。你掏啥钱!你挣个钱容易吗?请客这事你不用问了,我能签单,能报销,你兑个嘴就行了。”电话通了,马上堆一脸嬉笑,摄着嗓子学女声,“喂,是刘哥吗?是我,咋咋?连妹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没良心的!耶,你真坏!哈哈哈哈,不愧干警察的,好辨力!干啥?该吃饭了给你打电话你说能干啥?对嘛,当然是请你吃饭嘛!上哪?当然是四季鲜了!啥?不让签单?嘿嘿,不让人家签,他不敢不让咱签,除非欠他那几万块钱他不想要了!敢不接待你,除非他想关门了!谁?谁在你那儿?我嘞娘哎,是他,不到饭时他不出来转,满手都是502强力胶,粘住你你用啥法也摆脱不掉……哟哟,是恁啊,咦!老领导,我啥时候背地里说过恁坏话?别听刘黑子瞎扯,他耍戏恁嘞。当然当然,一块请一块请,以恁的嘴为腚(定),哈哈,不敢不敢,好多天没听恁高论了,我耳朵都痒痒了,恁把手机给刘指。哎哎……刘指你擎陷害我了,晚会儿我灌毁你!哈哈,中,中中,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04
四季鲜酒店在镇北郊,是一座带后院的二层楼,上下四间,孤零零的矗在通向黄河故道滩的大堤口处,门面对着青砖桥,三面都是庄稼地,大大的喷绘招牌摭盖了整个二楼,鲜妍而醒目。安泰早就听说这个酒店是个鸡窝,小姐白天伺候有权的,晚上伺候有钱的,花样千般万般。酒店靠着小姐,虽然地处偏僻,生意却很好,几乎天天暴满,在当地的名声很坏,女人提起来无不骂娘,男人提起来无不鬼祟着向往。安泰从来没进过这种酒店,一是没有这笔闲钱,二是从小受到的道德教育使他不敢生这个闲心,但他也向往,想见识一下里面的小姐端的如何伺候客人,是不是真的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不要脸。
坐着解福有的摩托车来到酒店,门口早有一个脸上的脂粉有铜钱厚的中年妇女领着两个描眉画眼上衣露着肚脐下裙刚盖住大腿根的年轻女子笑容可掬地在迎候了。看来解福有是这里的常客,停放摩托车时与中年妇人开了一句很粗俗的玩笑,中年妇女用同样粗俗的话还了一句,并用一只保养很好的手在解福有脸上蹭了一下。解福有出手还击,手到中年妇女脸前却突然变向,迅速移到旁边一个小姐的屁股上拧了一把,那小姐就很夸张的“噢”了一声,笑着跑开了。安泰心里一麻,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藏起眼睛,低着头跟在解福有身后往门里走,要上楼时,听见一个嫩嫩的女声柔柔地说:“看这个黑脸哥哥多老实……”不禁偷偷扫了一眼,见刚才那个被解福有拧了屁股的小姐依门向他抛了个媚眼,一闪,不见了。
二楼迎春阁是两间房子组成的大厅,木板吊顶,顶上装满了茼灯,墙壁用花布包着,窗口用花布罩着,内设空调、沙发,还有一台电视,中央放着一张铺着塑料薄膜的圆桌,桌边己坐下四个人,三个穿警服的年轻人,一个穿便装的老者。三个穿警服的人里边,有一个正是安泰在派出所门口见到的那个训斥老太婆的黑脸警察。解福有一进门便很亲热很随意地和坐在上首那个穿便衣的老者边握手边开玩笑,要落坐时顺手拽了领路小姐一把。领路小姐一软,趁势坐在老者腿上,同时偷眼瞄了瞄那三个警察,见警察都欣赏地笑着,大胆了,故意往老者怀里靠了靠,及时亮出菜谱,嗲声嗲气地说:“大哥,是您点,还是小妹推荐?”老者却一脸尴尬的严肃,趔着身子往外推小姐:“嘁,嘁嘁!我这年纪能做你爷了,别没矩规,别瞎乱,起来起来。”一下推到解福有怀里。解福有又把小姐推到黑脸警察怀里。黑脸警察斥一句:“放老实点!”却一脸受用的笑意,正要随手往下座推时,另外两个更年轻的警察满脸通红地窘笑着逃离了座位。“再瞎乱,我们扫黄了!”小姐“呀”地尖叫一声,触电一样跳开,脸上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仍嘻嘻笑着把菜谱递给解福有,解福有随手把菜谱又还给小姐,说了声:“包桌,二八八。”小姐笑着问要啥烟要啥酒?解福有说老样子,帝豪烟,古井贡酒。小姐转身逃似的出去了,走到门口时,坐在最下首的安泰发现,小姐的脸一下子阴下来,眼圈同时红了,牙也咯咯响,心里不禁沉了一下。刚才还骂小姐发贱,像一团没骨头没灵魂的肉,任人推来搡去,真是不要脸!现在他觉得更不要脸的是不把小姐当人的解福有他们,尤其是那个老者,头发都白了,脸上装着正经,暗地里竟下手拧了三次小姐的屁股。这就是自己一向敬畏的领导、警察吗?他们咋能做出这种连一点道德感都没有的、比二流子还二流子的事来?难怪时下人们报怨:共产党的经是好经,遇到个歪嘴和尚,啥好经都给念歪了。突然想起自己的事要托给这样的人去办理,能办好吗?,真让人担心啊。安泰把笑瓷在脸上,心里一直沉下去,像坠入了无底深渊。见安泰发愣,解福有侧身伏安泰耳朵上小声说:“你别看不惯,生活空间嘛,干部也是人。其实这些人都不错,干工作都是好样的。别紧张,好好跟我配合。”安泰尴尬地笑了一下:“我、我没看不惯,没、没紧张,保证……保证不让恁丟人。”解福有点点头,暗中用手戳了安泰一下,扭脸面对众人,笑着站起来。安泰怔了一下,忙跟着站起来恭笑。解福有说:“跟你引见一下,”指着老者,“这位是咱镇元老级老领导,周镇长,二线以前主抓政法。”指着黑脸警察,“这位是派出所刘指导员,我最佩服的破案专家。”指着那两个年轻警察,“这位是小付,这位是小田,我最相好的两个小哥们。”最后用手指了指安泰,对众人说“他叫安泰,家金銮殿的,我老同学。”众人都没起身,小付和小田对安泰浮笑一下,刘指导员和周镇长只看了安泰一眼,连浮笑也没浮笑,便扭过脸去说话了。安泰脸上有些发烧,心里忐忑着坐下,尽量缩紧身子,使自己小得不引人注目,此刻他想走,但身上连站起来的力量和勇气也没有了。
刘指导员和周镇长的对话内容是在派出所撒泼的那个黄脸老太太。刘指导员一脸无可奈何:“你越跟她说好的,她越来缠你。头先是三天两头来一趟,还给你点空儿,那天马所长管了她一顿饭,好了,派出所成她家了。”周镇长很气愤,拍了一下桌子:“叫我说,这赖你们,现在的老百姓都让你们这些在职的干部惯坏了!我干着那会儿,老百姓谁敢跟我龇牙,他龟孙吧,我立马咬他一口!那会儿我抓西北片,就是金銮殿、李堤口那一片,几个村庄解放前都是土匪窝,白天扛着锄头下地,跟庄稼人一样,天一黑,都变成土匪了。解放后杀了一批。匪杀了,匪气还留着,人大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解放后四十多年了,大队部开会从来就没召齐过人。我一去,通知开会,等半天只来了不到一半,我就对黄支书说,你再去通知,就说我说的,谁不来开会,我老周日他亲娘。你猜怎么着?下午还没到开会时间人都到齐了。农民,天生这样,贱骨头!不吃敬酒吃罚酒。所以说,你得硬点。”刘指导员说:“现在啥年代了,上面有规定,不叫对老百姓来硬的,要爱民亲民,建设和谐社会。电视上不是说了吗,明年连土地税都要给农民免了。唉,啥都免了,老百姓和政府没啥联系了,到时候才难跟老百姓相处哩。”周镇长卷了卷袖子,又拍了一下桌子:“这就是上面不知道基层的难处了。老百姓啥心理?欺软怕硬,你越对他好,他越蹬鼻子上脸。要我说,对不听话的老百姓你就得用鞭子勤打着点。你一天揍他一百鞭子,他就习惯了你这一百鞭子,哪天你只打他九十鞭,对他说这十鞭是看在交情的份上饶他的,他就感激得不得了,觉得是沾光了,晚上就会掂着礼品到你家表示感谢。他就这样贱骨头,没办法。所以说,管理管理,你管了,他才理你,你不管,他就不理你,不仅不理你,他还会给你鼓捣事让你作难。”众人笑了,有的点头笑,有的摇头笑。刘指导员摇头笑着说:“咦,恁这理论怪新鲜,就是不属合上面的政策。”周镇长还要说什么,解福有站起来拉了一下刘指导员:“我跟你说点事。”边拉着刘指导员往外走边扭着头对周镇长打哈哈,“老领导这是在忧国忧民呢,可惜呀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哈哈……”周镇长用手点打解福有的背,反唇相讥:“整天哈哈哈,能哈哈出个太平盛世来?老一辈革命家打下的红色江山,早晚让你们这一帮哈哈派变黑了……”
安泰猜想解福有拉刘指导员出门肯定是说办沙骡子的事去了,被周镇长那番话打击得嘭嘭乱颤的心不觉宽了一下,却不敢再看周镇长。他觉得周镇长的眼睛像刀子一样,看一眼,心里就会挨上一刀,豁豁地疼。他仰脸笑着,却把眼睛藏起来,一直到菜上齐了,酒打开了,陪酒的一个叫小玉一个叫小红的小姐笑嘻嘻地挨他坐下了,解福有宣布开喝了,才把眼神端正。但脸皮却僵硬得不能活动了,忙用手捂住脸,挤眉弄眼,搓了又搓,等脸皮活动自如了,又把笑堆在脸上,放下手,却还是不敢看周镇长,也不敢参与众人与小姐打情骂俏,一切只按解福有的命令行事,解福有叫他喝他就喝,解福有叫他给谁敬酒他就给谁敬酒,解福有没让他叨菜,他始终没敢动筷子。空腹喝酒,不大一会儿,脸紫了,头晕了,想哕,紧忙用手掐住脖子往下捋。突然觉得大腿上一热,偷眼看,见是一只白嫩嫩的手轻轻柔柔抚在上面。是小红的手。小红就是在楼下夸他老实的那个小姐。小红叨了一只鸡腿放在他的小菜碟里,下边用手狠狠地掐了他一下,暗示他吃了。他浑身一麻,下意识地站起来向小红鞠了个躬,抓起鸡腿塞进嘴里,其状之滑稽,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解福有趁机又对安泰耳语了一句:“刚才我已经跟刘指导员说了,他很重视。”安泰感激地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
两瓶酒喝完,众人的脸都红了,尤其是周镇长,所有暴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都像涂了一层红油彩,嘴里说着不喝了不喝了,手里却又打开第三瓶,眼角里夹着眵目糊,朝小玉色迷迷一笑:“来,闺女,陪叔叔喝个酒。”刚才不是以爷爷自居吗?怎么才这一会儿就自降一辈成叔叔了?真是恶心人!安泰实在坐不下去了,觉得胃里直往上顶,掐脖子也压不下,赶紧离席,跑下楼,着急找不到厕所,便在楼后边的麦地里翻江倒海般哇哇吐哕起来,席上吃喝的东西没剩下一点,连胃液也带出来了,直哕得满脸是泪,眼冒金星。此刻,安泰想起席间那一张张都不用正眼瞅他的冰冷的面孔,怨愤没有了,心里只存下了怅然、失落和羞愧。酒局为咱而设,却没咱的位置,咱不但是个多余的人,还是人家取笑的对象,唉……。以前从没求过人,他知道求人要多笑多说好话,但他不知道还要放弃尊严,这很让他难受。唉,咱脸都笑疼了,境遇竟还不如卖笑的小姐,何必呢?他实在不愿上楼再去受罪,想一走了之。可是,对咱的事,人家不是已经很重视了吗?解福有说得对,人家干部也是人啊,又不是机器,总不能要求人家一天到晚都一本正经。咱是来求人的啊,
这样不打声招乎就走,太不礼貌了吧。再说,不知道解福有跟刘指导员说明白了没有?也不知道刘指导员啥时候动手抓沙骡子?啥都不知道就回去了,不等于白跑一趟吗?还有,那个让人心疼的小红……想到这里,安泰怅怅的心突然酥了一下,同时抬头揍了自己一巴掌:谁怕谁呀?你个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别装孬种!可是,可是,唉……
在麦地里矛盾了好长时间,安泰最后决定还是回酒店。他噗噗地吐着粗气,使劲揉搓着脸,刚进门,就被吧台里坐着的那个带小姐迎他和解福有进门的中年妇女叫住了。中年妇女是老板娘,笑眯眯地把一张账单交给安泰,说:“迎春阁要过主食了,大哥,恁把账结了吧。”安泰想,反正这酒局是为自己的事设的,自己结账也是应该的,便笑着接过账单,一看,笑不出来了,账单最末尾一行写着六百六十五元。咋恁多?不是说好的解福有签单吗?老板娘咋把单子给我了?心里这么想,顺口说了出来:“恁咋知道是我请客?”老板娘得意地拧了拧脖子,脸上的脂粉像墙壁上被瓦刀戗过的涂料,纷纷落下:“嘁,江湖上混恁些年了,还能没这个眼力劲!本姑娘不光知道是恁请客,还知道恁遇事了,托解主任请刘指为恁摆平呢。看大哥一脸实诚,也不是个挣大钱嘞主,零钱不算了,恁拿个整数吧。”安泰知道,人在某种场合下是不能丢份的,老板娘把话说得这么透彻,已经暗含瞅不起的意思了,心里不禁有些羞怒,于是从口袋里掏出还没舍得下身的这次出外打工挣的七千多块钱,“唰唰”点出七张百元大票,“啪”地拍在吧台上,说:“不用找了!”转身,挺胸,气昂昂地上楼去了。
靠一股神气支撑着,安泰腾云驾雾般来到二楼,刚要推迎春阁的门,门却开了,刘指导员红脖子酱脸走出来。那股神气“嘶啦”一声,一下子泄尽了,安泰本能地哈下腰,恭笑着把路让开,等着刘指导员向他笑一下或打声招呼。可是,刘指导员只翻眼看了他一下,就咳着吐着径直过去了。这,这,这太看不起人了吧,吃着喝着我花七百块钱买来的东西,竟像不认识我一样,七百块钱不等于白扔了?不中,这样坚决不中!安泰攥了攥手里的账单,突然来了勇气,大声叫住了刘指导员,由于紧张,声音有些变调。刘指导员转过身,通红的眼睛射过来一道锐利的寒光,逼得安泰缩了缩脖子,出了一身冷汗。刘指导员问:“啥事?”安泰咬住牙,逼自己走近刘指导员:“我、我那事,解、解主任都跟恁说、说了吧?”刘指导员“噢”了一声,目光柔和下来:“你就是那个受害者家属吧?放心吧,我们干的就是打击犯罪保护人民的工作,我们这就着手调查,汇报局里,争取尽早立案。到时候请你配合我们。”脸上有了笑意,语气也很温和。安泰发现,其实刘指导员笑起来还是很和善的,当下心里大胆了,又往前近了一步:“刘、刘指导员,恁说,叫我咋配合?只要能法办沙骡子个龟孙,上刀山下火海,我连眼都不眨!”刘指导员笑了笑:“没恁严重。你是解主任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会尽力的。不过,这种事,光凭你嘴说不能定性,关键在证据。证据!”伸手在安泰肩上拍了一下,转身下楼了。
肩膀上很温暖,心里也很温暖,安泰软软地依在墙上,回味着刘指导员的可亲可敬,长长舒了口气。刘指导员拍了自己的肩膀,看来是真把自己当朋友了。刚才自己真是小人心,嘿嘿,刘指导员,对不起了。哈哈!现在自己不仅有镇政府老同学帮忙,还有了派出所当着指导员的朋友撑腰,这两个都是有力量的人,这两个人联手,要办你小小的沙骡子,那还不是容如反掌!狗日的沙骡子,你死定了!这七百块钱,花得值。小过,听刘指导员的意思,竟与昨天黄支书说的一样,要办沙骡子,关键在证据。没有证据,就办不了沙骡子。那还在这里傻愣着干什么?赶紧回去找证据去呀。对,回去找证据!想到这里,安泰顿了一下拳头,刚要迈步,突然想起解福有,还有……小红,他觉得这两个人也是不可辜负的朋友,尤其是解福有,为自己的事出了这么大的力,不辞而别,心里是无论如何也过意不去的。于是,急收步子,扭身推开迎春阁的门。
酒桌旁已经空无一人,满满一大桌子盘子、碗,菜还剩很多,有的盘子里菜根本就没动筷。警察小付小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屋里只剩下周镇长和解福有一人对着一个小姐说笑。周镇长一手摆弄着电视机,一手拽着小红,摇摇晃晃着说:“小妹,放个好、好歌,陪、陪大哥跳、跳个舞。”小红手里拿着麦克风,见安泰进来,挣了几下,没挣脱,一脸无辜无助的表情,继续挣扎。什么东西!安泰暗暗呸了一口唾沫,再看解福有。解福有半躺半坐地靠在沙发上,一手揽着小玉的脖子,一手在小玉胸上抓揉,头歪在小玉的耳边,不时亲一下,很享受很销魂的样子。小玉像个乖乖猫,头依在解福有怀里,虽然满脸顺服的乖巧的笑,两手却紧紧把住胸前的大手,不让它往下游走。这家伙啥时候学不要脸了?安泰暧昧地笑了一下,突然改变了主意。俗话说:谁有谁自在,没有别败坏。这个时候,咱还是不打搅的好。于是轻轻拉上门,轻轻下楼去了。来到楼下,看见老板娘站在门口正嘴甜如蜜地和几个红头酱脸的客人话别,便挺了挺胸,故意咳嗽了一声,原想也能得老板娘几句恭维的送辞,不料,老板娘看都没看他一眼,屁股一扭,回去了。嘁!这臭婊子。安泰很气愤,迈出酒店,便开始后悔多付的那几十块钱。那可是一袋子粮食啊,买肉能吃十天,买电能用半年,买盐五年也吃不完啊。儿子想要新书包新鞋,闹了两年了,都没舍得买,几十块钱就这样白白扔了,你挣钱容易吗?你充的哪门子光棍?你是不是想学坏?你已经学坏了。小姐夸你一声,看你那龟孙贱形,竟不知王二哥贵姓了。安泰呀安泰,你个败家玩意儿,你该挨揍了。
“啪啪——!”安泰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然后转过身去,朝酒店方向呸了口唾沫,高声骂:“你个臭婊子、艾兹病,买药吃去吧!”
05
回到家,安泰一头扎进小西屋里翻箱倒柜,弄得呼啦啦一片声响。
小西屋是女儿安静的闺房。两年前,为了让女儿学好英语,他曾为安静买过一只小录音机,去年,安静说录音机落后了,又要钱买了什么复读机,这小录音机就丢一边了。他要收集证据,证言也是很重要的一种,这小录音机正好又派上用场。可是,安静这死妮子,搁东西乱七八糟,录音机丢哪里去了呢?问安静吧,安静正在一所离家三十多里的全封闭式管理的民办初中就读,吃住在校,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在工地上,听一位工友经常夸这所学校教学质量如何高管理如何严格,是和县重点高中联办的,进了这所学校要考县重点已经有了百分之六十的胜算,唯一不美,就是费用要比公办的高出三四倍。为了女儿更有把握考上县重点高中,距脱离苦海的希望近一点,他咬咬牙,请当着民办教师的妹夫帮忙,让安静转学了。
现在,安静不在家,他只有翻箱倒柜。
母亲站在门外提心吊胆。母亲不知道儿子在找什么,但她知道儿子的脾气,要找的东西长时间找不到,儿子该摔东西了,这时候不能问,更不能阻拦,越问儿子就会越上火,越阻拦就会摔更多的东西。在这一点上儿子特别像他大,平时不言不语的,看样子怪老实,其实心里拗着呢,毒着呢,想做的事,别说十头牛,就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那年趁他大上挖河工地,她让沙成金强占了,她屈死没敢说,后来就被沙成金缠上了。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地里,只要没人,沙成金就会凑过来拽断她的裤腰带,她不几天就得换一条裤腰带,裤腰带换多了,就引起他大疑影(怀疑)了,就打她,她被他大打得死了几个死也没敢承认。她认为,女人出嫁后裤裆里的那东西就是男人的了,就不值钱了,能保住自然好,实在保不住了也就随便了。反正那东西又不是米面粮食,挖一瓢就少一瓢,只要自个不说,谁也看不出来。但男人不这样想,男人看自家女人那东西有时候比自家的命都重要,无论这男人有多老实,有多怕事,在这一点上绝对没商量,会拼着命去守护它,一但没守护住,就会恼得死去活来,明光光的日子就会过得一团漆黑,甚至会闹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她知道自个如果承认了一定不会逃出这样一种结局,她不愿意这个家破,不愿意让儿女们受苦,所以忍死没承认。他大就恼得用头撞墙,呆在小黑屋里掰着手指头盘算村里的男人,盘算来盘算去,最后还是盘算到沙成金身上了。他大说,我要敲断沙成金一条腿,就准备了一根两尺长的钢筋棍,夜夜穿一身黑衣出门。这样过了半年,有天夜里他大半夜回来了,回来就挖坑把身上的黑衣服还有那根钢筋棍埋了。第二天就听村里人说,沙成金摔断了一条腿,住医院了。从此他大晚上再没出过门,生活安静了好长时间。后来又不行了,沙成金腿好以后老是在门外晃悠,虽然再没找过她,他大还是受不了,沙成金啥时候在门外晃悠她啥时候在家里挨打,他大拦惊马伤了裤裆以后,就不只打她了,还打自个,把他最后留在她肚子里的骨血打掉了,也把他自个打死了。这次春花出事,他原不想让儿子知道,儿子从小就仿他大的脾气,面软心强,尤其在这种事上面,比他大看的还重,跟春花结婚这十几年,时时防着企图接近春花的任何男人,也不准春花和村上的男人打俚戏,尤其不准春花给沙骡子打俚戏。在这方面,春花也守规矩,专心伺候自家男人,从来不多看其他男人一眼。儿子对春花很满意,小两口好得像化在一起的粘糕,掰都掰不开,有时候让她这做娘的都看着眼红。当年他大对她和沙成金的事并没捉奸在床,只是犯疑,就把他自个弄死了,儿子要是知道春花叫沙骡子实实在在欺负了,更会恼得死几个死,更会做出意想不到的古怪事来。沙家恁多人,咱是惹不起的呀,一但闹起来,别说沙家的人都下手打,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把咱淹死了。咱单门独户的,要想在大姓庄上过太平日子,就得服弱服软,凡事让着,凡冤忍着。这回咱也忍了吧。咋忍?不让儿子知道就是最好的忍。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平时对啥事都不怎么在乎的春花,竟还是个烈女,竟恼神经了,这就不好办了。春花神经的原因,可以瞒亲朋,可以瞒邻居,却不能瞒儿子,儿子会以为是她这当婆婆的不善性把媳妇逼神经了,儿子会恨她的,她就这一个儿子,还指望他养老送终呢,她可不敢担承这个罪过。儿子逼问她,她只好照实说了。儿子果然恼疯了,回来这几天里,脸黑着,眼直着,白天不着家,夜里不睡觉,像个幽魂一样,一闪不见了,一闪又出来了。她知道儿子在作事,但她不知道儿子能作出多大的事来,她等待着,战战惊惊,提心吊胆。
安泰在小西屋里翻腾了好长时间,吹打着录音机上的尘土,终于出来了。母亲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说:“我去过镇水堌了,他姥姥说,昨个请先生给春花摆香案,吹吹撵撵,春花又清亮了。先生说,缠春花嘞九头怪是个淫鬼。他姥姥嘞意思,想叫你把春花接回来,恁俩行行房,幸许春花就彻底好了。”顿了顿,见儿子不吭气,专心地摆弄手里那个像烟盒一样的黑方块,脸色却不那么难看了,知道儿子没嫌她唠叨,吁了口气,又接着说,“这就放麦忙假了,静静要回来,慰慰也要回来了,到时候我可伺候不了,俩龟孙嫌我做嘞饭不好吃。我嘞意思……”安泰想试试录音效果,却发现没装电池,便把录音机装进口袋,推自行车又要走,见母亲惙惙然跟着自己转圈,怜意顿生,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对母亲尽量平和着语气说:“娘,您别急。事办不了,接春花回来也白搭,她肯定还会再神经。安静那学校行的是城里学校的规矩,没有麦忙假。安慰跟着他姑夫上学,放假了,交给他嬷嬷(姑姑。念:ma)管着,也不让他回来气您。孩子的事,地里的事,不用您操心了,您看好家就中了。让春花再在她娘家巩固巩固吧,等我抓紧时间把事办了,再接她回家。”母亲说:“办啥事呀?这几天我嘞眼皮一个劲嘞跳,心里直搦疙瘩,要生灾呢,石磙呀,咱可千万别戳事,咱戳不起啊……”没等母亲把话说完,安泰点给母亲四千块钱。母亲偷眼看看左右,抖抖地接过钱,嗓子眼咕咕噜噜的,却说不出话来了。趁母亲笨拙而又专心地数钱时,安泰悄然走出院门。
安泰在村杂货铺买了两节五号电池,装进录音机,试试,声音有些嘶嘶啦啦的,不过,还能用。在没人处把录音打开,藏在母亲特意为他缝制在裤头上用来放钱的口袋里,向尹玉娥家走去。尹玉娥家在一条大胡同和小胡同的拐角处,老屋老院,一院子老槐树,绿得化不开。马上要收麦了,此刻,尹玉娥正坐在槐荫下缝补盛麦用的化肥袋子,抬头看见安泰进院了,一哆嗦,针把手扎冒血了。“我嘞奶奶我嘞爷!恁咋又来了?”用嘴吮着手指,嘟囔着,赶紧起身跑到院门口,左右看看,然后关上门,栓死,向安泰打了个噤声的手式,边领安泰向屋里走边小声说,“恁来没人看见吧?俺家四面都是沙姓,万一叫沙家人听见了,咱还活不?”到屋里,扳只凳子让安泰坐下,自己依在门框上侧耳监听隔墙邻家的动静。
安泰知道尹玉娥是那种只有八成心眼的女人,这种女人为人处事完全情绪化,而情绪却极不稳定,说好能好得割自己身上的肉给你吃,说坏,半吊子脾气一上来,立马拿刀割你身上的肉。但这种女人最怕被人抓住短处,这时候识哄,也识吓唬,关键是要把握好何时吓唬何时哄的火候。现在尹玉娥有愧安家,等于抓住了她的短处,别说安泰亲自来,就是安家出来一只鸡冲她叫一声,她也会马上对鸡陪不是。
安泰这次来的目的是想哄尹玉娥把沙骡子欺负春花的经过详细说一遍,他录下来好当证据,没想到尹玉娥怕沙家人怕成这样,不禁心生怨怒,决定不哄了,于是绷起脸,用眼直勾勾地瞪着尹玉娥,不说话。尹玉娥被他逼视得先是手足无措,后来是满脸淌汗,浑身发抖,干张嘴说不出话来。安泰看火候到了,便恶着腔调说:“尹玉娥,你知罪吗?”下意识地摁了摁裤裆里的录音机。尹玉娥赶紧摆手:“石磙叔,俺亲叔,俺喊恁一声亲溜溜嘞亲叔中不?恁小点声中不?俺错了,俺不该帮沙骡子个龟孙欺负俺春花婶子。”
“啥欺负,那叫强奸!叫猥亵!”
“中中,俺亲叔,恁说叫啥就叫啥。可俺磕头赔罢礼了,恁看,到这会儿俺头上磕头磕嘞疙瘩还没消下去嘞,恁咋又来了?叔,咱可不能得理不让人,蹬鼻子上脸,恁说,恁到底想咋咋吧。”尹玉娥说这些话时眼一瓷一瓷的,安泰意识到再唬下去肯定会把她的半吊子脾气激出来,便缓下口气说:“她尹大姐,咱安李两家相好可不是一年两年了,平时恁用俺家嘞东西,俺用恁家嘞东西,都跟用自家嘞一样。为啥咱两家关系恁好?还不是因为咱两家没人,互相帮衬点,不让他沙家人看笑话!不是叔说你,你叫沙骡子个龟孙那个就那个了呗,你不该再拉恁春花婶子垫背啊。你想想我能不气吗?”尹玉娥瓷起的眼闭上了,头一耷拉,瘫坐在地上,泪下来了:“石磙叔恁别说了,俺都快后悔死了,要不中,俺再给恁磕几个头吧。”说着往前一趴,嘣嘣,又磕了两个响头,等安泰反应过来要阻止她时,她已经不磕了,堆卧在那里用手揉着额头呲牙咧嘴。安泰重又坐下,说:“唉,她尹大姐啊,就因为咱两家嘞关系,我再气你,却恼不到心里去,不像对他沙姓人,不像对他沙骡子。狗日嘞沙骡子!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这是刚从镇上回来,你闻闻我身上嘞酒气,我花了七八百块,请派出所的人在四季鲜大吃一顿,我已经把沙骡子告下了。”尹玉娥又慌了:“恁真告了,那俺春花婶子以后还咋咋做人、恁安家还咋咋在咱金銮殿混呀?我嘞奶奶我嘞爷!”安泰攥起拳头:“破着死,我也得出了这口恶气。你不知道,恁春花婶子恼神经了,现在她娘家,天天刷牙,天天在树上磨嘴,弄得一个嘴血乎乎嘞……”“吔!我说这恁些天咋不见俺花婶子露头,恼神经了?咦,俺花婶子气性还怪大嘞!……这都赖我都赖我,石磙叔,我再给你磕个头吧。”又“嘣”地磕个头,骂,“他秃孙沙骡子最不是个人种了!石磙叔,恁该告,告死他个秃孙!”安泰说:“那是!我这次来就是跟你商量这事嘞。”尹玉娥一惊,把身子往后一撇,差点仰躺在地上:“恁跟俺商量啥?恁是又想拉我当证人吧。俺嘞亲叔啊,恁千千万万可不能把我薅进去啊,李佳他爸要是知道了非宰了我不中……要不中,俺再给恁多磕几个头吧。”说着趴下去又要磕,安泰赶紧拦了,温和地说:“她尹大姐,这回我不拉你当证人了,你别怕。告沙骡子得有事呀,警察问我那天事情发生经过,我说得不清不混嘞,警察说,你弄清亮再来吧。恁春花婶子神神经经,头上一句脚上一句,说不清亮,这不,我只好来求你了,你把那天发生嘞事说一遍就中了,我好给警察学。”尹玉娥松了一口气,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底子上,说:“恁只要别让俺出面,私底下,恁叫俺说啥都中。”于是坐正身子,把那天春花怎样拉她去赶庙会,她们怎样在戏台子下打麻将,在沟边她去小树林解手怎样碰到沙骡子也在解手,沙骡子怎样缠她,她怎样不从,后来春花来了,沙骡子又是怎样欺负春花的等等情节夹叙夹骂着讲了一遍。只是这一遍没有给安泰母亲讲那一遍详细,故意隐瞒了她激沙骡子欺负春花的内容,并故意夸大了事后她怎样帮助春花回家怎样当着婆媳俩的面忏悔的内容。在尹玉娥讲述的过程中,安泰始终没吭声,只是不时摁一下裤裆,尽管很隐蔽,还是被尹玉娥发现了。尹玉娥看了一眼安泰鼓鼓的裤裆,最后说:“石磙叔啊,只要恁别跟警察说,私底下,恁叫俺弄啥都中。”又看了一眼安泰的裤裆,眼睛迷离起来,“石磙叔,俺知道男人在外头挣钱,几个月几个月挨不上女人嘞边,难受哩。恁这一回来,俺花婶子神经着,恁肯定还没偎上边吧?真不中嘞话,恁、恁别嫌俺……”一听这话,安泰一下子从凳子上蹿起来,气急败坏地说:“嘁!她尹大姐,你瞎胡扯啥?你把我当成啥人了?”尹玉娥也站起来,媚笑着,伸手指了指安泰的裤裆:“石磙叔,别装正经了,恁看恁嘞裤裆都成啥样了。反正俺是自愿嘞,只要恁别跟警察说俺,俺自愿给恁,恁还装啥?……”安泰这才注意自己的裤裆,一看,知道装在那里的录音机引起尹玉娥的误会了,却又没法解释,想用手捂,觉得当着侄媳妇的面捂裤裆更不像话。还是赶紧溜吧。安泰羞得满脸紫黑,忙跑出屋,口里嘟囔着“不是,恁叔可不是……嘁!你这巴虎妮子,你这巴虎妮子……”推车就走,到院外,飞身上车,脚下生风,仓皇逃向村外。
出了村,安泰又猛骑了一阵子,这才缓过神来,于是停下车,四下看看,满眼金黄色的麦田,竟无一个人影,便从裤裆里掏出录音机,倒带听了听,还算满意,虽然有点不太像自己和尹玉娥的声腔,每句话却都录上去了。他长喘了一口气,又把录音机塞进裤裆藏好,向藤湾骑去。
按安泰原来的打算,找尹玉娥录罢音,再去藤湾找刘大夫,假装看病套刘大夫说出沙骡子为治裤裆里的咬伤在他那里打过吊针,也录下来,有了这两个录音,基本上可以证死沙骡子欺负春花的事实了,然后再到镇上把录音带交给刘指导员。按他的理解,这就算完成了刘指导员要他积极配合派出所工作的要求了,他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边备收麦边不动声色地静听沙骡子被抓被判的好消息了。俗话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眼看麦子都黄稍了,说熟透一场干热风也就熟透了,说收割也就是三两天的事。趁沙骡子还没防备,抓紧时间把证据找齐了,派出所证据在手,开警车金銮殿一扑,金銮殿没有,窑厂一扑,一抓一个准。嘿,抓捕沙骡子的过程一定很带劲!像电影一样。两个便衣警察悄悄接近沙骡子,沙骡子正在家里打麻将或正在窑厂指挥往窑洞里装砖坯,两个便衣警察相互使了个眼色,同时一个剪步冲上去,一个用通天炮,一个用扫趟腿,一下子把沙骡子摔个狗吃屎。“别动,动就打死你!”两只黑洞洞的枪口都抵着沙骡子的头。沙骡子还不知道咋回事,“咔嚓!”明晃晃的手铐已经砸上了。嘿,真痛快!狗日的沙骡子不是没人敢惹吗?派出所要办他,前后也不过几秒钟的事,就这么简单。嘿,真过瘾啊!
此刻,安泰骑车奔弛在到处都弥漫着新麦香气的乡间小道上,设想着沙骡子被捕的场面,神情格外的清爽。他觉得警察真是太了不起、太伟大了!应该唱一曲来歌颂他们,用以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于是借着未尽的酒意,大声吼唱起来: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血雨搏激流……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峥嵘岁月多么风流……词记不清了,后面的高音努得脖子筋乱蹦也没吼上去,但心意表达出来了,他还是很高兴,心里盘算着,等办了沙骡子,一定给派出所送面锦旗。怀着这种畅快的心情奋力蹬车,车子飞弛如风,不大会儿就到了藤湾,找到刘大夫,捂着裤裆说不好受。没想到刘大夫是个心里不存事又爱翻嘴扯舌头的人,一听安泰说家是金銮殿的,“扑哧”一笑,说:“恁金銮殿咋净出这裤裆里嘞稀罕病?”没等安泰拿话套,竟主动说出了沙骡子曾到他这里治过裤裆里的伤这件事。“……明明是牙印子,硬说是关门挤住了,看这巧劲!骗谁呢,肯定是哪个相好娘们咬嘞!他那货,跟他成金叔一个德行,骚仙!拾掇过嘞女人,没有一个连,最少也有一个排。……”目的达到了,安泰也不装了,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说了声:“那可不一定非是相好娘们咬的。”推车走了。等刘大夫举着洗干净的两只手四下找人时,安泰已经骑车出了李堤口。安泰来到镇派出所找刘指导员,派出所没有,值班的是那个叫小付的年轻警察。小付说:“晌午在四季鲜吃饭——你不也参加了吗?还没散场呢。”太阳这就落山了,还没散场,乖乖,真能喝!于是把录音带交给小付,托小付转交给刘指导员,又撩给小付一盒烟,就回家了。
回到家,母亲已把晚饭做好,娘俩正吃饭,突然黑耳在门外狂叫起来。家里来生人了。母亲赶紧放下饭碗,出门去看。黑耳不叫了,母亲喜盈盈笑着手忙脚乱地把一个人让进屋。安泰一看来人竟是村支书黄金升,脸一沉,把饭碗蹾在桌子上,转身进了里间,母亲骂着拦他,没拦住,只好干笑着向黄金升赔礼。黄金升倒没在意安泰的态度,嘿嘿笑着,很大方地坐在沙发上,向母亲问寒问暖,说了许多场面上的废话。安泰捣乱似的不住在里间打亮嗓,弄得场面很尴尬,也很紧张。黄金升毕竟是这一方土地上的最高领导,多年来被人举着抬着,在一个没有一点体面背景的农民家里,那堪受此冷遇,终于忍不住了,收起笑容,很严肃地说明了来意。他说,他是来当和事佬的,沙骡子承认错了,原想跟婶子闹个玩笑,酒后无德,没把住尺度,闹过头了,现在请愿拿出两千块钱私了这事。冤家宜解不宜结。 “这事了不了你看着办,那两千块钱在我那儿放着哩,同意你就去拿,不同意你三天不去,我再退给人家。我劝你别起犟,你要硬着头皮起犟,我也没办法,你是没吃过亏,你犟狠了肯定落头上疙瘩!”说完,哼哼地,拂袖而去。
黄金升走后,看样子母亲是真生气了,逮着安泰好一通劝骂。后来,安泰被母亲骂烦了,辩解说:“他那态度是来和事的吗?他是代表沙骡子来下战书的!”母亲说:“你看你那脸跟龟孙黑锅似嘞,人家能不生气?”安泰说:“咱占理,我都不兴拿拿劲。”母亲说:“这下好了,劲拿过了,咋弄吧?”安泰说:“我已经把沙骡子告下了,这一半天派出所就会来抓人,别说两千,他现在就是拿两万我也不能接了。”母亲哭了:“我嘞个爷,你高低把大祸闯下了,咱安家在金銮殿是没有活路了……明天我就上恁妹妹家去,我也不回来了。你作吧,你自个在家狠劲作死吧。”母亲哭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掂着个布包去妹妹家了。
安泰没拦。安泰想,走了正好,省得她跟着提心吊胆,还时时拖后腿。他以为母亲和尹玉娥一样,都是法盲,把危险无限夸大了。她们不懂,现在不是从前了,现在是法制社会,有政府给咱撑腰呢,怕什么!沙骡子犯法了,是法在治他。政府抓他可不怕他人多户大,他人多胆敢阻拦,他就是妨碍公务,站出来一人政府抓一人,站出来一群政府抓一群。他人多政府的手铐也多,不信试试?这就是政府的威力,法的威力!
06
但事情并没按安泰的意愿发展下去,在家等待沙骡子被抓喜讯的日子里,他想看到的没有发生,母亲害怕的凶险却一件一件接踵而至了。
第一天上午还算平安,因为他没出门。几天的忙碌,他认为自己该出力的地方已经出完了,虽然费了几百块钱,虽然来来回回跑了这么多路,但基本上也算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了,至于什么时候结果,那是政府的事情。这结果可能今天到来,也可能明天到来,最多三五天肯定会到来,不急,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这个结果。母亲赌气走后,安泰草草喂饱了自己和所有的家畜家禽,便躺床上睡了,这一觉睡得很安心,很踏实,也很香甜,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多才醒。简单吃点剩饭,操持完家务,看天色尚早,觉得应该下地认真地查看一下麦子的成熟度。
从村里到地里走这一遭,安泰发现异常了。
地里已经初显“麦忙”的迹象,大路上“突突突”地不时驶过一辆辆笨重的联合收割机,田间地头的阡陌上游走着许多观察麦情的人。这一路安泰遇到不少沙姓人和杂姓人,这些人大都是老头、老太太和妇女、小孩,但所有的人都在有意迴避他。杂姓人是一种惶恐的神情,沙家人是一种冷邪的目光。以前安泰拒绝接触沙姓人,是他内心作怪,沙姓人并不知道,见面照例以村里的辈分很亲情地与他说笑。就在昨天,他去镇上告沙骡子,路上碰到几个沙姓人,他们还都笑着招乎他回来了,收了麦还走吗?说了许多要他在外边放心家里有他们在呢等等宽慰话,今天怎么就突然变脸了呢?在他家地头小路上,碰到两个也是打工回来收麦的沙姓年轻小伙,平常很敬重他的,这回竟翻翻白眼不作理会,等他过去了,突然都出拳击打路边的桐树,边打边恶狠狠地说:“想挨揍,容易!”安泰的脊背紧了一下。他知道,他告沙骡子的事,全村人已经都知道了,这是沙姓人在向他示威。但这时候安泰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安全问题,而是在担心沙骡子跑了怎么办。万事俱备,只欠抓人,派出所咋还不出手呢?安泰不禁朝老君镇方向望了一眼,心里着急起来。
当天夜里,安泰躺在床上,听见四周到处都是狗叫,黑耳扑着自家的院门叫得几近疯狂。院外的路上,不时响起紧一阵慢一阵的脚步声,使整个村庄显出一种鬼祟的动乱。第二天天刚灰蒙蒙发亮,安泰就听见村广场上有个尖细的女音在高声叫骂:“日他奶奶,砖头瓦块作起精来了,沙家人都死绝了吗?俺出钱,扛他个龟孙老河滩啃葛巴草(活埋)去!”有个标准烟酒腔的男音接话:“别慌,看他识火色不。再逞脸,再收拾他不迟!”另外,好像还有几个人在很响地咳嗽。安泰辨别出来了,那女声是沙骡子家的,而那男声就是沙骡子本人。安泰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但旋即就被一种庆幸感替代了。他庆幸沙骡子还在,如果这时候派出所出警,沙骡子扎翅难逃。狗日的沙骡子,你这是在作垂死挣扎哩,你这一骂又多了一项恫吓罪哩。你嚎你的,老子权当听戏了,有政府为我撑腰,你吓不倒老子!老子该忙啥忙啥,嚎久了,看那个龟孙的喉咙疼!有了这种心理支撑,安泰挺了挺胸,冷笑了。安泰冷笑着忙完家务,在院里转了几个圈,听听,广场上的吼骂声消失了,便把母亲已备好的盛麦的化肥袋子装进车厢,发动着小四轮拖拉机,他要下地收麦了。要开门时,不知怎么开门的手竟抖起来。怕什么!他搧了自己一巴掌,连吐几口粗气,猛地把门打开,却被门外的景象一下子惊呆了。
门对面的一棵弯枣树上,吊着他的护家宝贝黑耳。黑耳已经死了,头朝下吊着,嘴用线缝着,两只眼睛不见了,皮也被扒了一半。
眼前一黑,一股阴冷冷的煞气一下子袭遍全身,安泰看见自己的胳膊上立时泛起豆粒大的鸡皮疙瘩。用线缝住嘴是让你噤声,挖出双眼是指你办事不长眼睛,扒狗皮是威胁你再不罢手就扒了你的皮。这是典型的以狗喻人,杀狗欺主。没想到沙家还真敢动手,看来自己把沙家人想得太善性了。沙家人原本就不善性。曾听其他村的老人说过,过去沙家的男人几乎个个当过暗匪,杀人越货,血债累累,剿匪反霸时让政府杀了不下二十个,沙家的后代继承了杀性血统,是有这个狠心杀人的。看着血淋淋的黑耳,一种恐惧感掠过心头,这时候安泰才真正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但同时也真正激活了他豁出去拼命的胆量。昨天下午的路上冷遇,曾让他打过退堂鼓,那时他想,自己没能力举家迁移,毕竟以后还得在金銮殿生活,把全村人都得罪了也确实没法生活了。如果沙骡子请几个公道人再来讲和,如果赔偿金能提高到五千,也算挽回了面子,他可以考虑到派出所消案。但是现在不行了,沙姓人逼人太甚了,这时候退缩了以后在金銮殿照样没有活路了。与其跪着生,不如站着死。不就是个死吗?日他奶奶,拼了!
人一旦敢豁出去,胆子就大了,也镇静了。安泰大笑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声叫道:“这狗我早就想杀,就是下不了手,哈哈,谢谢,欢迎来家吃狗肉!”扭身回屋,掂出自己干建筑活用的瓦刀,砍断吊黑耳的绳子,把黑耳往院里一扔,把瓦刀别在腰带上,然后开动小四轮,一路狂奔下地了,连院门也没关。
在地里截下一辆游弋着找活的联合收割机,五亩半小麦,一会儿功夫就装车厢里了。收割完了,收割机主要用皮尺确认一下田地的亩数,当他走到一个坟头前,突然尖叫起来:“长虫,长虫!”吓得拔腿跳蹿。安泰跑过去一看,见一条约有一米长的黑花蛇盘在坟头上的荒草丛中,正“咝咝”地吐着蛇信。安泰不怕蛇,以前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碰到就抓,抓住后剥出蛇胆趁热吃下。但安泰不在农历四五月间抓蛇,这基于老辈人传下来的一个忌讳,说是在这个时间段杀蛇,会给自己及家人带来灾难的。村里的人都称蛇为“森人虫”,罕有不怕者。尤其是沙姓人,别看平时天不怕地不怕,胆大包天是出了名的,却都怕蛇。有一次,沙骡子家爬进一条蛇,把一家大人小孩吓得瘫痪在地,齐哭乱叫。哭叫声招去了村里所有同族,却都在胡同里脸色煞白着挤挤扛扛,竟没一个敢进门的,最后还是女半吊子尹玉娥大着胆子过去用一根长竹杆挑走了。沙家再壮的汉子,见蛇就酥骨,说是祖辈传留,这也是在当地出了名的。想到这一层,安泰突然心里一亮,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了。于是上前一把抓住蛇脖子,让蛇身子缠在他的胳膊上。他把蛇高高举起,故意很响地咳了两声,让左右站在麦田里察看麦情的几个沙姓人看见。沙姓人看见了,果然都倏忽不见了。安泰笑了笑,回到村里,一边玩着盘在脖子上的黑花蛇,一边沙哑着喉咙吼唱:“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啊……”,在村里转了一圈。所到之处,沙姓人家的院门,关了一家,又关一家……
入夜,安泰把院门顶死,站在院中央喊:“黑花长虫啊,你好好在院里守着,把好门啊。”喊罢,回到屋里,把黑花蛇装进化肥袋子里,上床睡了。却怎么也睡不着,听村里平常这时候家家该响的电视都没出音,连一声狗叫也没有,整个村庄黑洞洞一片死寂。这不正常。安泰觉得今夜肯定要发生什么事,心跳加速了,起来拉亮所有电灯,又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到最大量,然后一手抓狗肉,一手抓酒瓶,大吃大喝起来。不大一会儿,一瓶酒喝完了,他也醉了,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天己大亮,他站起来,头还晕着,伸手关掉电视,摇摇晃晃出门一看,发现屋檐下有许多砖头瓦块,抬头看屋顶,见屋脊上的瓦碎了不少,忙跑到屋后看,后屋脊上的瓦碎得更多。昨夜屋顶遭砖头袭击了,幸亏自己喝醉睡死了,不然…… 他出了一身冷汗,强颜冷笑着喊了一声:“乖乖儿,想叫老子住楼哩,真孝顺!”回屋“咕嘟咕嘟”饮了一通凉水,然后取出装黑花蛇的的袋子撩在车厢的麦袋子上,捧几把麦倒进猪食槽,发动着小四轮,开出院门。院门外,乱七八糟地躺着十几只死鸡。安泰一看,是母亲养了两三年正下蛋的那些老母鸡,便把死鸡都拾掇到车上,边拾掇边喊:“昨个吃狗肉,今个吃鸡肉,天天吃肉,还怪得哩。有种的,明个叫我吃猪肉!”喊罢,开起小四轮直奔镇水堌去了。
到了春花娘家,家里只有岳母在家。岳母说,春花见轻了,跟家里人下地收麦去了,恁来了正好,招乎着把麦收了,下午就可以带春花回家了。来就来呗,还带恁些杀好嘞鸡弄啥?这鸡正下蛋呢,真是造孽。安泰说给春花补补身子。岳母说春花壮得跟个牛样,一犯病,三个劳力都摁不住,再补都成老虎了。“我嘞个主啊,阿门……”岳母信主,安泰知道岳母只要一“阿门”接下来便会没完没了地宣扬信主的好处,忙把装黑花蛇的袋子从车上取下,推起一辆靠墙扎着的自行车扭头就走。岳母以为他是下地帮着收麦去了,并没拦他,只轻声嘟囔一句:我主保佑。
07
辞别岳母后,安泰并没下地收麦,也没回金銮殿,而是直接去了老君镇。
来到镇政府大院,安泰先找老同学解福有,解福有不在,那个曾用十块钱指使他张贴宣传标语的傲慢女子告诉他,解主任跟防火宣传车下乡了。安泰在办公室墙上发现了解福有的手机号码,想打他手机,电话欠费,只能接听,不能打出。安泰还不死心,问女子还能用什么方法联系上解福有。女子耸肩,摊手,像电影上的外国洋妞那样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便埋头一本杂志里不理安泰了。安泰悻悻地走出办公室,在院里犹豫了许久,一咬牙,进了派出所。派出所院里无人,楼上楼下也都关着门,却有动静,让人分明能感觉到一种压抑着的很慌乱很紧张的神秘气氛。安泰脊梁沟子一凉一凉的,来到挂着指导员标牌的门口,手举了几次,却没敢敲,从挂着半透明窗帘的窗口偷偷往里窥探,依稀可见房里的摆设。没人。安泰用同样的方法又看了看隔壁所长的房子,也没人。那么,那慌乱紧张的气氛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安泰感到好奇了,于是一个窗口一个窗口地偷看。偷看的过程也是煅炼胆量的过程。安泰渐渐放开胆量,一楼没有,又上二楼。在二楼最南头也是最隐蔽的三间房子里,安泰终于找到了那神秘气氛的发源地,同时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小红。三间房子,一间关着一群见外边有人影就惶恐地把头藏进裤裆的男人,一间关着三四个神情呆滞却又竭力摆出一种蛮不在乎的样子时不时傻笑一下的女子。另外一间可能是审问室,那个叫小付的年轻民警和两个同样年轻的女民警在一张桌子后边满脸冰霜正襟危坐,他们身后的墙壁上贴着八个黑色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小红坐在他们对面的小凳上,秀发披散,哭哭啼啼地在低声诉说着。小红白皙的嫩腮很鲜明地印着红红的巴掌痕。安泰的心一疼,不由地趴在玻璃上想看得更清楚些。被小付看到了,小付手臂如剑恶狠狠地朝窗口一指,站起身来。安泰一抖,忙从窗口躲开。小付一脸怒容开门出来,刚要发火,见是安泰,气色好转了,问:“你,有啥事?”安泰赶紧陪笑:“我、我找您哩。”随递上一盒烟,“我那事……刘指导员呢?那盘磁带您听了吧?刘指导员也听了吧?”看样子小付是早犯烟瘾了,抓过烟,迅速撕开,燃着,猛抽几口,才用干哑的嗓音回答安泰,刘指导员昨天带小田到县局执行任务去了,那盘磁带他已经交给刘指导员了。“昨天熬了一夜,拾掇了一伙嫖娼卖淫的,牵扯到二三十个人。还有啥事吗?没事就回家吧,我忙得很。”安泰马上苦下脸色说:“家?我不敢回家了,狗日的沙骡子要扛我上老河啃葛巴草哩……”小付问其故。安泰把这几天家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小付的脸色凝重了,冷笑着说:“太猖狂了吧。走,咱去见马所长。”然后领着安泰来到走廊的另一头,推开拐角处的一间暗门,示意安泰等在外边,自己进去,轻轻摇醒床上睡着的一个三十多岁的一身便衣的矮个子男人。矮个子男人白白净净,显得很文气,不像刘指导员,长着一张目光冰冷不怒自威的警察脸。安泰猜想这人一定就是马所长了,竟不由地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小付附在马所长耳边小声说着什么,还不时向外指指点点。马所长频频含首,最后穿着鞋说:“唔,叫他进来吧。”没等小付来叫,安泰就进去了,冲马所长腰一弓,双膝一跪,哽咽着说:“马所长啊,俺快叫姓沙的欺负死了,您可千万为俺作主啊……”本来是想鞠躬的,弓腰的时候,不知怎么腿一软,竟跪下了。马所长紧忙把他拉起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有啥冤屈你说吧。”安泰泪眼滂沱,嘴唇哆嗦着,干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马所长把他安排到一张椅子上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劝他不要激动,然后向小付使了个眼色,小付“噔噔”跑出去,一会儿又“噔噔”跑回来,掩上门,把一打纸铺在桌子上,提笔坐下。在马所长的安抚下,安泰终于平静下来,随小付的提问回答了自己的姓名年龄和家庭住址。马所长燃着一根烟,和蔼地说:“把事情的经过说说吧,说详细点,越详细越好。”安泰知道派出所这回来正规的了,于是也严肃起心情,把那天跟支书黄金升说的那番话原原本本的讲述了一遍,又把刚才跟小付说的那番话也讲述了一遍,只是在说到家里这几天遭受的损失时,又多了一样猪也让沙家人弄死了。他想,沙家人一天弄死一样活物,现在家里的活物只剩下猪了,沙家人今晚肯定要向猪下手了,反正早晚得死,还是提前说死了吧,这样更能引起马所长的重视。说完了,小付让安泰看笔录有没有记错的。安泰认真地看一遍,发现除了字体难看,有多处错别字外,內容和自己叙述的还算一致。安泰想指出错别字,努几努,却没敢,嘴里嘟囔着“家叫他们砸了,东西叫他们毁了,政府再不过问,他们这就要对人下手了,我这几天都快吓死了,政府再不过问,真没我的活路了……”等等可怜话,按小付的要求捺了手印,然后坐回原处,一脸期望地看着马所长,等马所长表态。马所长拿过问话笔录,随意翻看了一下,淡笑着说:“你法律意识够可以的,法律条文都会背了,在这方面,嗬嗬,我都不如你。你不是把尹玉娥和刘大夫的话都录音了吗?磁带呢?”安泰喝着水脱口而出:“交给刘指导员了。是……”这时,小付咳嗽了一下,安泰听出小付的咳嗽有故意打断他说话的意思,怔了一下,不说了。马所长仍笑着,把手里的问话笔录扔在桌子上,伸了一下懒腰,打着哈欠说:“好好,交给刘指导员好。你这算正式报案了,我们会处理的。好好,你回去候信吧。”对小付摆了摆手,又脱鞋上床,睡了。安泰茫然地看着小付,小付已经退到门口,不耐烦地向他做了个快出去的手式。安泰赶紧走出来,追上小付,说要请客,请小付请求马所长给他这个机会。小付爱理不理地说了一句:“马所长不喝酒,你回家等信儿吧。”径直走进审问室,“呯”地一声把门关死了。难怪人们都怕警察,警察的脾气就是难伺候,正说得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安泰很懊丧,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地方做错了,愣在那里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
来到街上,看着匆匆忙忙来来往往的人群,安泰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回家?不不,想起金銮殿头皮就发炸,家是坚决不能回的;那么就去岳父家或者去妹妹家,可是,自己要做的事还没着落,家就被毁得不成样子了,怎样面对春花呢?怎样面对母亲和不懂事的儿子呢?自己不可能永远瞒下去,到时候母亲会气病,儿子会吓傻,春花会更神经,所有的亲近人也都会跟着担惊受怕。但如果把沙骡子告倒了,家里被毁的东西就会依法得到赔偿,情况就不一样了。看来,现在一切的关键在于赶快告倒沙骡子,告倒沙骡子的关键在于敦促派出所,可派出所的人阴阴阳阳的也太难伺候了啊。唉……安泰犯难了,就那么在街上呆站着,站了久久。这时,从西边十字路口传来一声女人尖细的吆喝:“县城县城,上车就行,上车就走了哈!”听到这声呼喊,安泰灵机一动,突然有了主意:反正在家除了难受还是难受,干脆去县城,找刘指导员去。刘指导员已经把自己当朋友了,找到他啥事都好办了。
08
花了八块钱,安泰来到县城。车老板从车厢顶部的行李架上把安泰的自行车卸下来,一脸狐疑地问:“化肥袋子里装嘞啥?,一曲蜓一曲蜒,怪隔痒人嘞。”安泰想说是蛇,又怕吓着车老板,便只笑笑,随口问清了公交车下午返回的时间,推车走出小公交汽车站。
二十年前,安泰代表老君镇参加县教委组织的学习竞赛,曾来过一次县城,在县委招待所住了三天。县城留给他的印象是乱哄哄的,有楼房有柏油街面,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垃圾,县上的主要行政单位都在同一条路两旁,公安局好像就在十字路口。但那时候面积好像并不比老君镇大多少,站在城中心唯一的十字路口就可以看见城外的庄稼地。现在再看,县城的变化真是太大了,楼高了,路宽了,街两边门面林立,各种招牌让人眼花缭乱,路上植有绿化带,十字路口还安装了红绿灯,很有些大城市见过的气象了。而且,街上的警察比大城市的还多呢,不仅各个路口都有成队的警察在值勤,最宽的那条街上走三五十米就可以看到一个警察在转悠。有这么多警察保卫着,县城里的人真安全、真福气啊!安泰感慨着,骑着自行车一连找了三个十字路口,都没有发现公安局的门牌,便不再盲目找了。他想寻个人打听一下,看看四周,很繁华,却不热闹,除了不时过辆车,少有人来往,偶尔碰到一个或者一群,也像他一样,目光躲躲闪闪的,一看就是乡下人,问也是白问。哦,人家城里人上班的上班,不上班的在家享清福,大热的天,谁在街上瞎转悠啥!有困难,找警察。嗐!街上恁些警察,咋把这茬忘了?真是农民!安泰讥笑着自己,来到一个正打手机的警察跟前,恭笑着问:“同……同志,请问公安局在啥……什么地方?”警察警觉地打量了他一眼,反问;“你问公安局干什么?”安泰说:“找……找一个朋友。”警察迟疑了一下,还是给他说了。
按着警察指明的路线,安泰骑车又走五六里路,终于找到了公安局。公安局的大门是那种不锈钢的伸缩门,很气派。安泰推车进门,被门卫拦了,问安泰是干什么的。安泰说是找刘指导员的。门卫说这里没有叫什么刘指导员的,不让进。安泰又说是来告状的。门卫嗤了一下鼻子,随手扔过来本子和笔,要安泰登记。安泰按本子上表格的要求,认真填写好内容,只是好久没写字了,手光抖,其中有几个字写得很不规范,想改动一下,本子却让门卫抢去了。安泰感到很遗憾。与大门并排的是一溜平房,按着门卫手弹的方向,安泰一眼就看见了距大门最近的一房间门楣上挂着的信访接待室的牌子。安泰走过去,门关着,轻轻敲了敲,无有应者,一连敲了三次,门都没开。安泰又回到门卫室,问:“咋没人?”门卫正骑在椅子上傻笑着看电视,听见安泰问话,脸突然一暗:“等着!”说完,又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视傻笑去了。安泰回到信访室门口,蹲在背阳地上等。公安局大院是个矩形,绿化很好,很干净,也很静,对面办公大楼的蓝宝石玻璃幕照着强烈的太阳光,正好折射到安泰呆的地方,蓝瓦瓦的,让人感到热毒毒的浑身不自在。安泰抹了一把汗,看看手表,快十一点了,便蹲不住了 ,顺着排房溜了一圈,门虽都关着,却能听见里面都有动静,就信访室没动静,想走,考虑到进门的不易,不禁焦躁起来,用脚踢了一下信访室的门,喊了一句:“有人吗?”话刚落音,隔壁房间的门一响,伸出来一张戴警察帽的男人脸:“弄啥?”安泰赶紧陪笑:“上、上访……”男人脸扭过去:“哎,来上访的了。”不一会儿,从门里走出一位戴眼镜的女警察,看样子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身后却跟着一个十来岁的戴眼镜的男孩。女警察拨拉了一下男孩头:“别缠着我,自己玩去!”然后白安泰一眼,边摸钥匙开门边没好气地嘟囔:“大忙天的,不在家收麦,上什么访?”走进屋,见安泰没进来,摔打了一下椅子,脸一嗔:“咋不进来,还要我请你?”安泰从没和职业女性打过交道,心里有点怯场,见女警察叫他,硬着头皮进屋,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也不敢抬头与女警察对视,就那么腰弓着,一个劲小心翼翼地陪笑,身上有一种被针扎的感觉。女警察擂了一下桌子:“严肃点!”安泰不敢笑了,也不知脸上是啥表情,只觉紧绷得难受。女警察始终嗔着脸,在问话笔录上记下安泰的姓名性别身分和住址,问:“你是有信访材料还是口述?”安泰说口述,但话刚出口就后悔了。男女之间的那些丑事,当着这么一个高贵的女士,怎么说得出口啊。说简单了,反映不了情况,说详细了,那不成耍流氓了吗?于是急忙改口:“我嘞冤屈俺派出所都记下了,证据也交给俺刘指导员了。我、我是来找刘指导员嘞……好几天了,派出所还没去抓坏人,我就是想问问,他啥时候去抓……”女警察又白了安泰一眼,伸手抓过电话,麻利地拨通了一个手机号码,马上堆起一脸灿烂的笑:“喂,刘黑子。咯咯……我是谁?没良心的,连大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哎,算你有良心。你在哪儿?噢,领导的车队刚过去?哎哟我嘞娘哎!可算松口气了。什么?参观罢奶牛场还回来?还要在县城开座谈会?到晚上才走?老天爷!……哦,当然有事。接待了你们辖区一个上访的,叫……安泰,告你们派出所不作为,怎么回事呀?嗯,嗯,嗯嗯……放心吧,大姐知道怎么处理。好好,拜拜。”女警察收了电话线,又把脸嗔起来,问安泰:“谁让你告派出所的?”安泰不解:“我……没告派出所呀,我告派出所弄啥?”女警察说:“你已经把派出所告下了。”安泰紧张了:“我、我不告派出所,我就是来问问……”话没解释完,突然门口一黑,挤挤扛扛地进来六七个人,男的女的,都是乡下人打扮,都怒冲冲的,一下子把安泰挤到一边,把女警察围起来,七嘴八舌,女人哭,男人叫。女人拍着桌子哭:“我嘞个乖儿呀,你死得冤啊,啊哈哈……”男人跳着脚叫:“尸体都发臭了,恁公安局还不断个所以然,咋咋,俺毛庄非得再出两条人命恁就高兴了?……”女警察这时候脸上有笑容了,她站起来,很亲和地喊着乡亲们乡亲们,要乡亲们不要激动,有啥事坐下来慢慢说。靠墙放着一张连椅。乡亲们不坐,还是激动着又哭又叫,弄得屋子里一片混乱。女警察怎么劝说也不起作用,只好无奈地摇头,无奈地笑,一付听之任之的模样。
把女人们哭诉的零碎内容衔接起来,安泰终于弄明白了毛庄人上访的原因。原来,毛庄的毛二蛋去邻村一个叫赵大怪的朋友家喝喜酒,毛二蛋喝醉了,说大怪即将过门的未婚妻曾跟他好过,并说了许多下流话,把大怪惹恼了,邀了几个本家逮住毛二蛋就是一顿暴打,打罢扔到门外。第二天发现毛二蛋就死在门外了,大怪的家人和参与打毛二蛋的爷们吓坏了,喜事也不办了,跑了。消息传到毛庄,毛庄所有姓毛的男女老少全体出动,把大怪家能砸的东西统统砸了,并撕下喜联贴白纸,换新房为丧房,毛二蛋的尸体就留在大怪家了,一二百口人还绕着村庄齐哭乱骂。赵家在本村也是大姓族,祖宗十八代被人家骂了一遍又一遍,那些没参与打架的爷们坐不住了,纷纷掂着打架的家伙站出来制止:恁咋咋毁败大怪家都中,但恁不能骂长辈,恁再骂,咱就拼家伙。毛庄人正红眼,拼就拼。于是两姓女人小孩退到一处对骂,两姓男人拉开场子就要开战。万分紧急关头,110的车出现了,连哄带吓,劝退众人,把两姓主事的拉到乡政府,交给驻在那里的县刑警四中队。凶手跑了,尸体老放大怪家也不是个事呀,于是四中队一面布置揖拿凶手一面主持双方谈判处理尸体的条件。毛庄人的条件:包赔各种损失不能低于十二万元,还要求大怪的家人全体披麻戴孝发殡毛二蛋。这条件太苛刻了,赵家人无法接受,溜了。毛庄人在大怪家哭闹得再凶,赵家人也不出面了。毛庄人这样闹了几天,没人接茬,也觉得没意思了,又加上四中队的耐心劝解,只好降低了条件:只要包陪八万块钱,就立马埋人。可是,却找不到赵家主事的了。赵家人都不愿出面,钱谁出?一时间又抓不到凶手,四中队也没办法。家家都有一摊子事,毛庄人也耗不起了,只好天天追着四中队要钱要凶手。四中队先是搪塞,后来就躲。在四中队找不到人,毛庄人便来县局闹。几乎天天来闹。人死快半个月了,尸体都在大怪家发臭了,这就进入三夏大忙季节了,却仍无结果。毛庄人情绪有些失控了。
毛庄人闹了一阵子,刚要平静下来,中间有一个腰带上扣着手机的男人突然一拍屁股,说;“咱别在这儿瞎耗了。今天咱县来省主要领导了,咱去拦轿喊冤吧。大领导一发话,他们就慌了,到不了天黑,啥问题都解决了。”当下就有几个响应者嚷嚷着要走。一看这阵势,女警察脸上有汗了,忙拦下众人,说:“别别,乡亲们,咱别冲动。我这就给俺局长打电话,问题马上解决,马上解决。”边说边掏手机拨号边往外走。安泰被哭闹声吵得头都大了,也跟着走出来。信访室外早站着几个冷眼相观的警察,见女警察出来,都围过来簇拥着走到离信访室二十多米远的一棵梧桐树下,听女警察比手划脚地诉说问题的严重性。女警察收了没打通的手机。怎么办怎么办?女警察向大伙求主意。大伙都显得很着急,却都没拿出好办法。这时,从最靠里的一间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胖警察,打着哈欠问:“咋恁乱,出啥事了?”女警察又是一阵比手划脚。胖警察撇了一下嘴:“多大点事,看把你们慌的。”随小声嘟囔了几句什么,拍了拍站在旁边一个年轻警察的肩膀,“就这么着吧,出了问题我负责!唉,反正我也快到站了……”说完,脸上伤感了一下,又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去了。年轻警察应声跑去,打开车库,把一辆警用面包车开过来,停在信访室门口。女警察提了一口气,回到信访室,笑着告诉毛庄人,她已经和局长联系上了,局长现在正在西环路上值勤,不能回来。局长要她请乡亲们过去,到四中队现场办公。毛庄人惑目互顾着被女警察劝上车,女警察也上了车。这期间,安泰一直躲在一个荫凉处看热闹,眼看车要走了,才想起自己的事还没着落呢,忙跑出来扒着车窗问:“我的事咋咋弄?”女警察没好气地扒拉了一下安泰的手:“你就别添乱了!你的事马上解决,去,回家等着吧。”完全是一种哄小孩的口吻。车“日”地一声开走了。戴眼镜的小男孩追在车后喊:“妈妈,妈妈……”车没停,在大门口一闪不见了。小男孩只好站下了,眼里噙着泪,满脸委屈地在那里站着。一个孤零零的小可怜。唉,当警察家的小孩真不易啊!安泰的心疼了,想过去安慰一下孩子,又怕自己吓着了孩子,便扭过头去,不忍再看了。安泰叹了几口气,突然觉得内急。乡下人的厕所都是建在家院的西南角,他习惯性地向西瞥了一眼,见西墙和排房之间有暗影,便疑也是厕所了。等走近了一看,并不是什么厕所,而是一处两米宽空地,生满杂草,墙角上钉着一片小木牌:此处严禁大小便!却有厕所的味道,墙角也有尿迹。安泰有些憋不住了,反正没人,先轻松了再说。侧身闪进空地,正尿着,突然从院里传来一声小孩惨烈的惊叫:“啊啊!妈呀——!”安泰哆嗦了一下,提起裤子就往外跑,正巧踩住藏在草丛中的一堆屎,一滑,一个趔趄,臂膀撞在墙上,蹭掉一大块皮,渗出血粒,胳膊可能脱臼了,疼得抬不起来。等他忍着疼痛,媷把草,擦擦沾在鞋上的屎,托着脱臼的胳膊跑过来,信访室门口已经聚了好几个警察。警察们手里拿着拖把和垃圾斗,脸上惊魂未定地在那里喘着粗气擦着汗。那个四十多岁的胖警察手里掂着一条血肉模糊的死蛇,指着倒在地上的自行车,瞪着眼问:“这是谁的车子?谁的!”安泰一看,车子是他的车子,死蛇是他的那条护身黑花长虫,知道闯祸了,看胖警察一脸煞气,便不敢隐瞒,只好承认:“是……我的。”
胖警察逼视过来:“你是干啥的?”
“我我……上访的……”
“上访?上访带蛇干什么?什么居心?”
“我……我……”
“你这是闹访!是威胁警务人员!小罗,把他送西院反省去!”
胖警察的话还没落声,安泰感到屁股上挨了一脚,跪倒了,旋即胳膊也被扭到背上去。“哎哟!”安泰觉得胳膊被卸掉了,一声惨叫,疼得昏了过去。
等安泰醒来时,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连椅上。他抬抬胳膊,竟能活动了,渗血的地方也用纱布裹着了,身边还放着一瓶矿泉水、四个白面蒸馍和一包榨菜。他确实饿了,埋头一阵狼吞虎咽,吃饱了,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所在的地方。自己是在一间屋子里,屋子很大,靠东墙有主席台,下边是一排排连椅,看样子是个会议室。会议室的门关着,从窗口可以看见警察游走的影子。屋里除他之外,还有十几个人,男的女的,其中竟有他在公安局见过的那些毛庄人。人们或躺或坐,脸上木木的,都显得极其疲累。安泰迷惑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毛庄人一起关在这里,便问坐在自己前排的一个正唉声叹气的瘦老头。瘦老头摇了摇头,告诉安泰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今天早上因为没截下联合收割机,老伴与他吵了一架,他蹲在大马路树下边等收割机边生闷气,这时有几个人过来问他弄啥的?他说截车,那几个人二话不说就把他拽上车,送这里来了。瘦老头小声说着叹着,不时偷瞄一眼窗外的警察,一脸无辜而惶恐的表情。安泰突然想起那个胖警察说的话,明白了,这里就是那个胖警察让他反省的西院。这里关着的都是警察认为有毛病的人。想起公安局院里那孩子的惨叫声和众警察打蛇时的惊恐模样,安泰深感内疚。是啊,是该反省反省,你个龟孙胆小鬼,靠长虫壮什么胆?看把人家孩子吓的,看把人家警察吓的,关你是轻的,这是你应得的惩罚。这样一想,安泰反觉心里踏实了,也不急了,随躺下去,不一会儿就扯起了鼾声。
天快黑的时候,被关在会议室的人们突然变得焦躁起来,他们先是大声咳嗽着转圈,后来都聚在门口,女的扒着门哭,男的擂着门叫,要求出去!回家!安泰被吵醒了,很快感染上这种情绪,也加入其中。众人原认为这样闹久了一定会招来守门警察的呵斥,却没有,两个守门警察不仅没发脾气,竟还温和地劝说,要大家不要激动,可千万别有过激行为,别毁坏公物,那样你们可真走不了了。“今天有特殊情况,委屈你们了。再耐心等一会儿,接你们的人正往这赶呢,马上就到。”警察用这种态度劝解,不但没起作用,反而使众人明白了自己并没犯多大的事,都感到委屈,继尔愤怒,胆子随即也大起来,便开始砸门,开始骂。正骂得起劲,突然门开了,门外站了一群警察,都虎着脸、瞪着眼。众人嘎然住口,“呼啦”一声,退回屋里,抢着往黑暗处躲藏。突然,会议室的日光灯“欻”地一声都亮了,没有了黑暗处。众人惊慌失措,赶紧闭眼、埋头。安泰被谁绊了一下,差点摔倒,等他平衡住身体也要躲藏时,灯已经亮了,再藏也被警察看见了,他索性不藏了,只往后退了退,呆站在那里望着门外的警察窘笑。警察群中,他看见刘指导员和小付正在看着他,目光虽然不友好,但总算见到可亲近的熟人了,心里顿感温暖了许多。他忙弓了一下腰,算作招呼。
众警察进屋了,并没像众人想像的那样要把他们怎么样,而是各自找到自已辖区的人,笑容满面地连哄带劝着说要领他们回家,有的说先吃饭再送他们回家,有的说怕他们的家人着急,先回家再请他们吃饭。该挨熊没挨熊,还要请吃饭,众人脸上便都露出承受不起的感激的神情。众人都走完了,屋里只剩下安泰和刘指导员他们没动。安泰等刘指导员和小付来到跟前,想起今天一天的遭遇,突然想哭,他扬了扬受伤的胳膊,泣咽咽地叫了一声:“刘指导员……”便抹着泪等刘指导员说安慰话。刘指导员并没说安慰话,而是恶狠狠地说:“你还有脸叫我,你还有脸哭!”然后朝小付一摆手,“给他办手续去!” 怒冲冲走了。安泰怔住了。小付拿出一张纸在安泰眼前晃了一下,说:“跟我走吧。”安泰模模糊糊看见那张纸上有“拘留证”字样,慌了,忙问小付咋回事。小付乜斜了安泰一眼,正告道:“金銮殿有三十五位村民站出来指证你纵火焚烧麦茬,差点引起大火。我们到你地里看了,黑糊糊一片,人证物证都有,你可别说你没干。还有……”见安泰急得抓耳挠腮要申辩,摆手制止了,“听我说完!你给马所长报的那个案,我们随路也了解了一下,尹玉娥和刘玉兴都说不知道影儿。你家的猪也好好的,你咋说死了?你哪一句是实话,咹?还有,你搞的那盘磁带,刚才刘指导员找个机子试了试,嘶嘶啦啦的根本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弄得我跟着你挨顿熊。看你怪老实的,咋净办不老实的事?你这货,吃饱撑住了吧?敢拿警察耍戏着玩,哼哼,跟我走!”说完这些话,再看安泰,安泰瘫坐在地上,脸呆着,眼瓷着,嘴张的像罗筐一样大,其神态难以名状。
09
七天后,安泰从一位老狱警手里接着自己的腰带、手表、瓦刀和扣掉伙食费以后余下的二千一百三十六块钱,查验无误后,说了声:“谢谢政府,”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拘留所的大门。
时至正午,阳光很强烈,安泰用手遮住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来到一个小吃摊前,一气吃了三碗凉皮、五个火烧,然后拐进旁边的一家理发店,说:“给我刮刮脸,剃剃头。”理发店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媚笑着说她不会剃头,只会洗头。安泰突然感到头上奇痒,问洗头多少钱?女老板说看你洗啥头,大头五块,小头五十。安泰又问啥是小头?咋洗?女老板暧昧地摸了一下安泰的脸:“咦,大哥,你装啥假正经!”安泰心里一激凌,知道碰到半拉门子了。有些事情是良心负担不起的,是宁死也不能真做的,譬如嫖,万恶之首啊。看着女老板扭着蛇腰走进暗间,安泰赶紧闭上眼睛,暗叫一声:倒霉!退出店门。刚走几步,突然想起四季鲜的小红,想起关于女人的什么,觉得下身在动,忙弓下腰,狠狠地掐住大腿,咬牙切齿。叫你起贱!叫你起贱!并竭力去想同号的那几个小偷这几天对他不知疲倦的折磨和体罚,疼痛感屈辱感使下身终于安静下来,然后粗粗地喘了几口气,恶狠狠地对自己说:大仇未报,你再起一点私心,我就弄死你!
花三块钱雇了一辆三轮,安泰又重新回到七天前被扭送走的地方——县公安局。安泰瞥了一眼门卫室,那个门卫又在傻笑着看电视,便咳嗽着大模大样走进大门,门卫噌地蹿出来,想用冷脸拦下安泰。这七天号子蹲的,老子啥罪都受过了,老子已经不在乎任何人的冷脸了,你少来这一套!安泰没理,继续往里走。门卫只好蹿到安泰前面,手臂一张,冷笑道:“知道这里啥地方吗?谁叫你随便进来的?”安泰拧了拧脖子:“这是人民的公安局,我这个人民有权进来推我的自行车,你再阻拦,我投诉你侵犯人权!”门卫怔住了,虽然脸上还冷着,说话却语无伦次了:“你啥人民?你啥权力?投、投诉我?咦,看你能嘞!自行车?啥自行车……”见安泰一个劲向西张望,马上又找回主人的感觉,傲然地仰了一下脸,喝道:“车棚在东面呢,你傻着眼往西看啥!”说完,便在那里抱着膀子观望。门卫室东面是车棚,安泰向东走了几步,看见自己的自行车在墻角扎着,过去推出来,问门卫:“下午几点上班?”门卫脸一讪:“你恁能,还用得着问我?哼!”扭头回屋看电视去了,不再理安泰。安泰来到信访室,明知这时候里面不会有人,还是敲了敲,然后来到梧桐树的凉荫下,脱下一只鞋,坐在上边看着手表等。手表上时针指向二点半时,大门口有动静了,警察们开着警车骑着摩托车鱼贯而入,只五分钟时间,门口再进来的人就没有穿警服的了。警察上班还怪遵守静时间呢,不错。安泰感叹了一下。开信访室门的是个男警察,安泰进去,男警察很热情,请安泰坐下,笑着为安泰倒了一杯水,问安泰有什么事。安泰端着水杯,心里一热,又有些激动,刚要开口说话,突然门口一暗,那个女警察进来了。女警察矜笑着和男警察开了句玩笑,随势瞥了安泰一眼,一怔,脸上的笑容倏忽消失了:“你,你不是那个那个老君镇的谁吗?你觉得留一脸胡子就认不出你了吗?你咋又来了?你咋还敢来?!”转身对男警察说,“就是他!拿个毒蛇来公安局捣乱,把贝贝吓傻了,到现在还睡不了安稳觉。”又扭过脸来,杏眼圆瞪,“要不是这身警服穿着,我真想抽你几个大嘴巴。说,我儿子的事怎么办?”安泰猛地站起来,脸上的肉抽搐着:“我又不是故意吓唬恁小孩嘞,因为这个事,我被关了七天,该受的罪都受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想咋!”女警察本能地往后闪了闪身,满脸委屈地对男警察说:“看看,看看他那凶样,像吃人的老虎,刁民吧,典型的刁民!”男警察嗖地站起来,冷峻起神色,一拍桌子,用手指着安泰喝斥:“蹲下!你给我蹲下!”见安泰应声坐连椅上了,又拍了一下桌子,“谁叫你坐的?蹲下!蹲地下!想再进拘留所?容易!”见安泰蹲地下了,头却一拧一拧地不服气,又喝斥了几句,直到安泰头不拧了,才缓了语气,责备说,“把人家孩子吓成那样,不说几句道歉话,还瞎咋呼,你咋呼啥?……”女警察随声附和着。
安泰蹲在地上,那蹲姿完全就是一只蓄力待发的守门石兽,他咬着牙,摇头,再摇头,喘粗气,再喘粗气,泪滴地上了,拳头渐渐攥紧了,最后用拳头狠狠地擂了一下地面,长吐一口粗气,猛地一仰脸,脸上是那种被泪水湿透的悲伤而决绝的表情。他慢慢站起来,用胳膊狠狠揩去脸上的泪水,向女警察鞠了一躬:“我带长虫是防备沙骡子害我,不想吓着小孩了,对不起恁了,请恁原谅。”然后又对男警察鞠了一躬,平静地说,“我看出来了,恁是个好警察,我只想问恁一句话,只一句。”男警察笑了:“不用夸我,问啥?说吧。”安泰说:“俺小孩他妈叫沙骡子污辱了,恼疯了,我早给派出所报过案,也花钱请派出所吃喝过了,还帮派出所弄了证言,派出所就是不动手,留着沙骡子在俺村继续迫害我,砸俺的屋子,剥俺的狗,杀俺的鸡,又烧俺地里的麦茬嫁祸我……这几天我不在家,俺家不知又叫他祸害成啥样了呢。我只问恁一句话,我快叫沙骡子个龟孙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了,恁端的问不问?恁要是不问,我只好用我自个的方式解决了。”说完这些话,安泰直视着男警察。男警察并没说话,而是抱着膀子歪头仰坐在椅子上,脸上还是那种见多识广不以为然的浮笑。安泰的心疼了一下,突然坚硬如铁,他摇着头长出了一口气,转身向外走去。男警察叫住了他:“我还没表态呢,你咋就走啊?”安泰扭头笑了笑,客气地说:“恁的表情已经回答罢了,谢谢恁,恁忙吧,不给恁添麻烦了。”
安泰走后,男警察和女警察曾经有过一场暂短的对话。
女警察说:“不好!看他那样子,恐怕要出事。咱是不是把他叫回来?”
男警察说:“心软了吧?你们女人就是这毛病!在信访室快一年了,咋还没操练出来?上访的刁民鬼点子多得很,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你不是说从刘黑子那里落实过了吗,那个姓什么沙的还告他诽谤呢。乡下人又刁又难缠,不懂法,偏又好装啥都懂,别住一根筋,九牛拉不回,能急死你、气死你!送还送不走呢,你还要把他请回来,你没发烧吧?”
女警察说:“你不知道,这人上次来那缩缩鳖鳖的自卑样儿,能恨得人牙疼,可这次的神态有点、有点豁出去的意思,有点大恨无言的样子,真有委屈也说不定。哦,我不是不相信刘黑子的话,只是基层太复杂,太……,嗨!有时候基层的话真不能全信,尤其是刘黑子满嘴跑火车。……用他的方式解决,他什么方式?话里有话啊。直觉,直觉告诉我,这个人肯定会闹事!”
男警察说:“别玩女人的直觉了你,他闹啥事?别听他瞎炸唬!他要敢闹事早闹了,也不会上访了。他这号人,就是乡下常说的那种常受冤又不认冤的瞎光棍,言狂胆小,说能话不敢办能事!凭我多年应酬上访的经验,过不了十天,也就是种完这季秋庄稼吧,他肯定还会来!嘿嘿,这小子黑是黑,长得还算膘实。看你那多愁善感的样子,到时候恁俩可别唱警民恋啊,哈哈……”
女警察笑着打了男警察一下:“你个死羔子!说着说着咋下路了?”……
安泰乘小公交回到老君镇,已是下午五点半了。车老板卸自行车时认出了那条曾让他心悸的化肥袋子,同时也认出了安泰。车老板惊呼:“咦,大哥,这才几天不见,你咋瘦了一圈、邋遢成这样了?”安泰伸手拽出瓦刀,眼一瞪:“信不信我一刀劈了你!”车老板见状忙哈腰:“信,我信大哥。”等安泰走远了,讪讪着自言自语,“我最看不起这些出门打工的人了!在人家城里孙子一样受罪受累受欺负,回老家就充光棍,装大头鹰。看那龟孙劳改犯形,装啥装?呸,呸!”
派出所依然很肃静。所里仅有的一名值班女民警问安泰干什么的?安泰说找所里领导。女民警说两个领导都不在家,马所长回县局汇报工作去了,刘指导员晌午被人请去吃饭,到现在还没回来。安泰问知道刘指导员在哪个饭店吃饭不?女民警有点不耐烦了,把手里的一本杂志往桌子上一摔:“谁知道他在哪个饭店!”安泰冷笑着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值班室,推车子的时候嘟囔了一句:“好汉不跟女人缠。”出派出所,望着镇政府办公楼欲去不去地考虑了一会儿,明知解福有已经起不了任何作用了,但念他在自己这件事上也是一片好心,最后决定还是去见见他。如果他不再拿官架子,就把自己的几个未了心事托嘱给他吧;如果他拿官架子,只打个招呼,啥也不说,转身就走。这样想着,来到镇政府办公室,办公室静静的,只坐着那个傲慢女子在心不在焉地翻报纸。女人,怎么又是女人,看来自己命犯桃花,注定要栽在女人手里了。安泰懊恼不迭,转身欲走,却被傲慢女子叫住了。
“你,弄啥的?”
安泰做了个老鹰抓小鸡的架式:“我,强奸犯!”
“呀,流氓!”傲慢女子不傲慢了,一脸惊恐着逃进里间,“呯”地把门关死了。
安泰怕她大呼小叫,自己不好脱身,便一个剪步蹿到里间门口,用脚恶狠狠地踢了一下门,低吼:“五分钟内你要敢出声,我弄死你!”说完,赶紧下楼,骑上车子飞疯似的冲出镇政府大院,在街上找到一家理发店,一头扎进去。二十分钟后,安泰从理发店出来了,油头净面的,像换了一个人。他左右看看,满街都是忙碌着在柏油路面上收拾晒麦的人,他担心的异常并没出现,随吁了口气,开始后悔不该跟女人制气,更不该慌张成那样。大不了一个死呗,死也要有个样子,怕什么!他挺了挺胸,觉得身上的肉又硬起来了,便大声咳了几下,很从容地推车在街上走了一段路,看见一家邮政储蓄所,过去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打到女儿的卡号上,然后又骑上车子,专心致志地眯起眼晴一家一家找饭店。街上几家饭店寻了个遍,没有发现刘指导员行踪,突然想起四季鲜,拍了一下头,调车朝黄河故道方向骑去。
四季鲜酒店门口远没有从前热闹了,停满各种轿车、摩托车、自行车的门前广场现在空空荡荡,厅堂前也不见了那些穿着妖艳忸怩作态的迎客小姐,只一位老头在酒吧台里坐着打盹,显得很冷清,很凄凉,与上次所见的简直判若两地。看到这种状况,安泰突然想起那天在派出所见到小红的情景,心里明白四季鲜生意萧条的原因了,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这几里路又白跑了。派出所刚刚把人家拾掇了个底朝天,警察咋好意思厚着脸皮再来吃喝,在这里不可能找到刘指导员。但既然来了,还是问一问吧,顺便看看能不能见到小红。安泰左顾右盼着来到吧台前,向老头打听刘指导员在不在?不料老头竟做了肯定的回答,并吸溜了一下口水,卑笑着问安泰要不要让他去请刘指导员下来?安泰很感意外,但还是不大相信,便试着说:“那,请恁把他请出来吧,就说一个朋友找他。”老头应声而去,一边走一边嘟囔:“谁说俺叫公安查封了,胡扯哩!别当俺没有撑门面嘞人。哼!俺还跟从前一样!该来吃请来吃了,该来玩请来玩了,保险不会出事……”不大一会儿,点头哈腰着从楼上引下来一个人,还真是刘指导员。安泰突然感到眼前一黑,头轰轰地嚣响起来。刘指导员一看是安泰,一脸的不耐烦,扔掉手里的烟头,没好气地说:“你无聊不无聊?噢,现在吃饱了穿暖了腰里也有俩余钱了,咋咋,难受了?放着热哄哄小日子不过,你非得没事找事跟自己过不去干啥呀!咹?”安泰手一挥:“我不是来听你上课的,我是来问你,你们还抓不抓沙骡子?”看见安泰冷笑着直视着自己,刘指导员欲怒又止地摊了一下手,腮上的咬肌鼓了鼓,突然叹口气,腔调竟温和下来:“要不是为着解福有的面子,我——!你当派出所是为你家开的,你叫抓谁就抓谁!证据呢?没有证据凭啥抓人家?”安泰说:“恁下去一调查不就有了……”刘指导员说:“你咋知道我们没调查!我们就是下去调查了,问谁谁说没影的事。你提供的那盘磁带嗡嗡嗡的,人家根本不认账,还嚷嚷着不愿意你、告你诽谤呢。磁带交给解主任了,你找他要吧。”安泰说:“那……照恁这样说,这事就这样算完了?”刘指导员拍拍手,又摊开:“你说,不算完还能怎么样?”安泰攥了攥拳头:“恁要真不问,我只好用我自个的方式解决了。”刘指导员问:“你有啥方式?”安泰说:“我毁了他!”刘指导员哼哼冷笑了几声:“是吗?一出人命,这问题好办了。越劝越上脸,真是不值问!”刺了安泰一眼,转身上楼了。
从四季鲜出来,安泰很生自己的气。明明知道找刘指导员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你还费恁大劲找他弄啥?你个自欺欺人的东西!你个胆小鬼!怕死鬼!……春花疯了,家毁了,金銮殿也不能呆了,你要觉得你能忍受了这些屈辱、活着还有意思你就像狗一样活着吧,回去给沙骡子磕头讲和吧。可你已经错过机会了,人家告你诽谤,人家已经摆明不跟你讲和了。现在,你的境遇说人不是人、说鬼不是鬼,你甚至还不如一只狗。狗急了还咬人哩,你呢?你就擎等着让人家活剥吧。不信,你回家试试?你个胆小的怕死的丧家狗!……现在,该作的努力你已经都作过了,你该死心了,你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也不要再见任何人了,放下一切,轻装上阵,按你原先设想的方案,行动吧。
安泰揉着被自己搧麻木了的脸,来到故道大堤上,捡了几块碎碗片,然后坐在荒草丛中,用碗片打磨着瓦刀,盼着天色早点黑暗下来。
夕阳西下,霞光满天,平阔的原野一派悠柔的桔红。纵横成片的麦茬地里,秋庄稼大都种上了,有的嫩苗已经照成垄了,但还有零星的人和零星的农用机械在零星的地块里忙碌着。堤南堤北的村庄像一片片茂密的森林,白墙红瓦掩映其间,偶尔有人有狗出没,在渐渐升腾的暮雾中飘来飘去,像神仙一样逍遥……
哦,多么迷人的乡村的黄昏啊!安泰泪如雨下,不禁吭吭地痛哭起来,泪水滴在锃亮的瓦刀上,闪着冷冷地寒光。在安泰的哭声中,夜幕四合,四周的物象由远及近慢慢朦胧了,模糊了,隐去了,最后只剩下一片黑暗和在黑暗里闪着寒光的瓦刀。哭声停了,安泰慢慢站起来,突然又双膝跪倒,冲老家和岳父家方向,分别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那寒光一闪,随安泰一起消失在夜幕之中……
凌晨三点,刘指导员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当他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见又是安泰,顿时火起:“你这熊货,还有完没完?”安泰把沾满血迹的瓦刀“当啷”一声撂在刘指导员跟前,一下子瘫卧在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变了声调的字:“我,把他的头砍烂了……”
尾声
立秋那天晚上,县电视台播发了一条新闻,简要报道了当天上午在县城火车站广场召开的一场公审宣判大会。虽然只有短短一分钟,而且电视画面质量也不好,模糊,变形,还不住上蹿下跳,但看了这则新闻的人们还是记下了一个重要信息:一个叫安泰的杀人犯被枪毙了。同时,人们对这个杀人犯安泰也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安泰在电视上一共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个长镜头。两辆卡车,一辆车上是两个武警押着一群犯人,所有犯人都蹲在车厢里不敢以面示人;另一辆车上就安泰一个人,却由六个武警押着,安泰背插亡命牌,挺立着,很茫然地仰脸望天。第二次是个特写,安泰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左顾右盼,像在寻找什么。第三次是押赴刑场的时候,中景镜头,安泰由两个武警架着。卡车在运行。安泰嘴角上挑,好像在笑。镜头一闪而过。留心这个镜头的人们,对安泰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种是愤怒:死到临头了,竟还能笑,真是死不改悔!一种是赞叹:死到临头了,竟还能笑,这才是真汉子,真有种!
一月后,市电视台在法制栏目《红绿灯》里播发了以此为题的专题报道,详细介绍了安泰的杀人动机和行凶过程,与本案有关的几个责任人怎样被清除去公安队伍,及政府怎样妥善安置了安泰的家人。最后身着警服的漂亮女主持人表情肃穆,语气低沉地发了一通感慨:
看了本期节目,我相信大家和我一样,心情都非常沉重。金銮殿,这个宁静、和谐、美好而有富有诗意的小乡村,发生了血淋淋的命案,这是我们每一个善良的向往田园生活的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安泰原本是个老实巴脚的农民,为何沦落成了一个凶残无比的杀人犯?答案并不难找,原因在于安泰是个法盲,他不懂法,不守法,在残害别人的同时,也残害了自己。当初,知道妻子被人污辱后,如果他能摈弃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的旧有愚昧理念,如果他不是采用这种最直接最简单也是最原始的方式去行凶报复,如果他有一点法律意识,能冷静下来,及早报案,拿起法律的武器为自己讨回公道,这场悲剧就可避免。然而,没有那么多如果,悲剧发生了。编发这期节目,目的在于告知我们的法律工作者,我们万不可掉以轻心,农村的普法工作任重而道远;同时也是警醒人们:当身边发生不幸时,切不可感情用事,而要很好地运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的权益,也尊重别人的权利。罪与非罪,法与非法,往往在于人的一念之间。愿悲剧不再重演。感谢观众朋友们观看这期节目,我们下期再见。
2008年4月写于贾寨马楼水库
原载《湛江文学》2009年第1期
组稿 汪葆夫
雪深文学社2021年分工表
一,文学社
社长,丁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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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编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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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务副总编 徐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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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主任 何俭功 了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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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克 胡国华 李雪山 李忠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