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坚,诗人,作者。20岁开始写作,持续四十年。“第三代诗歌”代表性人物。现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持西南联大新诗研究院。

▎泥石流
又在挖这条街了 寸步难行 出门就是坑
上次是去年 谁让这么干的? 太阳还是
虎背熊腰? 喘着粗气 弯曲着 高举
工具再砸下 有一个冒失鬼没戴安全帽
上次是春天 开花的日子 上一次是下雪的
暮晚 当时杜甫正在火炉旁写信 第一百封
家书 母亲在厨房 炖着一锅天麻汤 父亲
在读《春城晚报》 第四版 那篇文章是儿子
写的 已经接近曼哈顿了 还在挖 要挖出
那些埋得更深的碑? 那些断源的井 那些被
震碎的文字 横竖撇捺翘在地面上 和树叶
一起被阳光烤着 根系四分五裂 老鼠和昆虫
大搬家的队伍被喷出来的地下水隔断 这不是
灾难或错误 仅仅是挖这个动作的重复 总是
在开拆 开挖 这些永不停工的西西弗斯 挖开
又填掉 拆掉又盖起来 猴子掰苞谷 其乐无穷
穿着工作服和皮鞋 鞋跟上沾着无言的小蚂蚁
踩在塌方的人行道上 很年轻 时髦的脑袋刚刚
被自来水洗过 向往着下一次 更伟大的 无人
知道到底后要挖出个什么 明朝的砖? 宋瓷?
颜真卿的字? 汉瓦? 楚辞? 孔夫子的韦?
美洲? 宇宙飞船? 五千年的堆积层 下面
还有生土? 上次的挖已经填掉 再挖 再拆
霸道的围板后面 一群黄色的大象朝着巨大的洞
穴 鞠躬 拆迁者的马戏团 我们看不懂的节目
无数的废墟腐烂在废墟里 孩子们背着书包
掩着鼻子绕道而行 总是忍不住要看个究竟
那些强大的 不可阻挡的开工 埋葬 那些铺着
红地毯的竣工仪式 那些填料 那些凹 无可奈何
倒下去的还是石头 沼泽 种子 黑暗 从徐徐
升起的车厢板上滚下 犹如泥石流 狂灰再起 晴天
霹雳般的龙卷风 天空变色 瞬间 我们再次失去
大地 爬起来跑吧 小脚外祖母 捧着你的灰骨骸!▎测量珠峰
世界崇拜尺规
这玩意儿到处可见
银行地板上的黄线
总是有半只越位的登山鞋
他们雄心勃勃 为珠峰确定身高
伟大的测量 1975年那次
将冰镐用力插入雪地
得到 8848.13米
2005年 雷达扫描峰顶
得到 8844.43米 2020
更先进的技术 得到
8848.86米 到底哪一个才是
珠峰 悲伤的测量员
在尺子尽头挠着秃顶
束手无策 为自己的测不准
而懊恼 再次检查仪器
别伤心 谁又能测量
乌鸦的高度? 谁又能测量
黑夜? 谁又能测量自己的
脚? 谁又能测量孤独——
那位失业的灰先生的一米线?
武成路的驼背裁缝
有一卷油腻皮尺
量过外祖母的身高
量过母亲的身高
量过父亲的身高
量过我 弟弟和妹妹的身高
量过舅妈的身高
量过语文老师的身高
量过我们班 一群中学生的
身高 他说 差不多
他的理想是量出一只老鼠的身高
为它凿出一个合身的洞
一年秋天 差不多量出来了
鳏夫老死在自家床上
来了一台担架
握尺子的手看不见了
脚趾头露在床单外面
像是刚刚拔出淤泥的萝卜
殡仪馆的人说 差不多
幸福的人哪 像十九世纪那样
死去 他信神 信孔夫子
观音 玉皇大帝 麻姑 铁拐李
孤陋寡闻 不知道还有测量
珠穆朗玛这件事▎咏应县木塔
不朽的黑暗在这儿被困住 意志停止 顶天立地
在一堆木头中凝固起来 无数的方圆 榫卯 斗拱
细节充实着虚无 君临万物 以完成最高使命
乌鸦绕着它飞了千年 后面还有野怪黑乱的一百年
更平庸的一千年 谁知道? 柱子和灰尘支持着一个
精神之躯 时间从骨头的裂缝溢出 枢纽是干的
据说里面藏着两颗佛牙 日夜咀嚼着那钵饭 在大地
的蒲团上摇摆着 朝向左还是右? 有时它就要倒下
于风云突变的下午又回到中 不是胜利 阴影覆盖着
迷惘的平原 一根火柴就能点燃 一切实在之物都在
默求超度 同归于烬 我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也是被岿然不动勾引 一切变化都被它凝固 朝它靠近
白云 星辰 生意 阴谋 婚姻 木匠 梁思成 经典
麦地上苍茫的秋天 玉米 村庄 水井 飘扬在天空下
的棉布 古应州一只只土碗里的小米粥和辽——一位女王
的庄重决定 落成于清宁二年(公元1056) 来自北方
草原的猎户就此鸣金收兵 皈依不灭的形式 朴素
拒绝火焰 “峻极神功” 轻视改朝换代 日夜召唤着
风尘仆仆的出发者 亡命者 正确者 错误者 行李 辎重
独木桥 曲径和康庄大路 地面上爬着那些指望磕个头
就能招财进宝者 蚂蚁结伴而行 花朵在飞檐之间无忧
无虑地开放 风铃指出方向 鸡鸣狗盗落荒而逃 光芒
是向内的 乘年迈的仆役没注意 (他的偶像禁止抚摸)
将出汗的手纹默默印上去 伟大的材料 请接纳我
改邪归正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十三日星期一
图为应县木塔 摄于2020,10月

▎访弗罗斯特故居
路是对的 低缓的山岗 适于散步的小路
岔路有三条 走左边那股 别搞错
得慢慢走 砾石绊脚 还有坑 鹿在夜里
献出了粪 或是上一个白天 只是
迷惑智力的痕迹 白桦树在冬天的光芒中
向一侧稍倾 像是那些站在路旁张望班车的
人 镜片闪着光 鸟鸣是好听的 也许有点
做作 故意叫得那么嘹亮 我可不会领情
本来就该你叫 那屋子在树林跟前
够一个人宽敞地住 木板搭的 独栋
没有邻居 视野开阔 可以想象月光如何
如水 天籁如何统治黑暗的宇宙
王维就是这样做的 独坐幽篁里 弹琴
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诗人嘛 就该离群索居 他可不是来这里
开个会 我以为里面必有不常见的毛笔和
砚 却发现一张大床 盖着塑料布 没有人
他的石膏像 在失眠 灰尘 墙上挂着三个锅子
绿冰箱 黑电炉 碗筷 自来水管 水桶和几本
读物 他读了这些? 写出那些? 桌子很小
刚够摆个笔记本和一只钢笔 不小心
墨水瓶就要掉 桌前的玻璃窗可以望得
很远 可又能看见什么 最远处挂着几片
白云 像是谁家晾在那儿的旧床布
没什么可写的 露水在我们到来之前就
干透了 他在这干嘛 要买面包和咖啡的话
还得走到镇上 要走很远 走很久 出门
得注意天气预报 不能在起风时 也不能在
下雪后 这家伙会掩埋道路 令一切都失去脚印
▎落基山脉的风景
在遥远的山岗下 一伙牛仔骑在马上
马头朝着草原 有人躺在马肚子下
嚼着牧草 就像高处滚下来的石头
停住 失去了原始动力 不再自由
永远不会离开 一切行动都有意义
他们的意义是最古老的 为这些
他们会歌唱 也会残酷无情 动手
喂马 交配 成家 忠诚 善良
上教堂以及死亡 志于道 依于仁
据于德 游于艺 工作与时日 浪漫
主义 不再为别的意思和机会所动
导演也一样 他拍这个镜头不是由于
崇拜英雄或反对匪徒 这是落基山脉
的风景 一只乌鸫斜着飞向科罗拉多河
它知道那条灵魂之河
每个夜晚都为它带去月光▎科 恩
伟大的暧昧刚刚开始
拄着麦克风的火焰站在摇晃如秋水的女郎们一侧
就像一位因口吃而害羞的巫师
西装笔挺嗓子发着炎的乌鸦
它爱的是白色玛丽安和其它女子
“我对那些有助于生存的事物感兴趣”
自由是低调的 压抑的 难听的 困难的
枯竭的 上帝的临终之言 其音色如下
喜马拉雅大殿未被信仰改造过的幽灵
喉结下的密纹唱片涌出非法经文
黑暗之痰在沙漠写着新的 哆嗦的签名
石头的布鲁斯 遗失在去往故乡途中的圆号
第九拍 小巷 水井 深渊之宅 裂纹
祖母派苍老的蝙蝠带来神圣请求
回家吃饭吧 小男孩 她喜欢在墓地里唠叨
怀着对死亡的好感 他遇到一个西班牙人
“我一无所知……但他教的那六个和弦
那些节奏 成了我日后所有歌曲 音乐的基础”
世界在台下听着 长老们停止了祈祷 稍后
我觉得我浑身已经湿透了
当推土机朝着每天鞠躬
我想成为这样的诅咒 这样的老吉他
被一只手搁在吧台后面的空酒瓶旁
“经历着深深的疲惫……”
一段呓语死于月夜 照亮黑暗
2020,12,31
图为:美国阿巴拉契亚山脉风景 摄于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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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酒馆诗人】
平易 自由 兼爱 公义 真性情 容错 体温 普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