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尕五热切地望着我爹,匪气十足道 :“你说,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
我爹笑道 :“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你到林区扫羊屎蛋子去,你拉的羊屎蛋子你自己去收拾掉,什么时候把二道梁林地里的羊屎蛋子扫干净了,你什么时候就能当我们八步沙的护林员了。”
众人笑着看向刘尕五。
刘尕五歪头叫道 :“哎!那都是羊拉的,咋就成我拉的了?”
我爹慢条斯理地说 :“不愿意是吗?你不愿意我们绝不勉强……”
刘尕五毫不犹豫地打断我爹 :“行,我明天……不不不,我现在就扫去。”说完一转身跑了出去,跑了两步又停下来,转头笑道 :“我的羊全都卖了,
不过留了一只,回头杀了请大家伙吃肉,谁让它们吃了八步沙那么多的草呢。” 院里众人看着刘尕五远去的身影,大眼瞪小眼。
我爹笑着感叹道 :“看来有些人光靠说服教育还真不行,这个刘尕五就是个门槛材料,你不踩他,他就不服你呀!”
和生憨憨地问 :“场长,你不是不让打架吗?”
我爹含笑转身进门 :“我啥时候都没说过让你们打架啊!”
众人又笑,心情愉悦地进了大院。
从此,八步沙又多了一个护林员。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常常能看到刘尕五扛着大扫帚,哼着小曲儿穿梭在林区之间的身影,“刘羊倌”这个称呼也慢慢换成了“尕五”。
“尕五,今天又扫羊屎蛋子去啊?”清晨,路遇人们或真心或取笑的问候, 刘尕五都乐呵呵地应一声,脚步轻快地往八步沙走。此时,大大的太阳正从无垠的沙海边升起,把刘尕五的身影拉得老长,并染出红彤彤、金灿灿的色彩来。于是,人们就在背后议论 :“这又是八步沙的一个疯子呀!”
笑声里,八步沙新的一天开始了……

十三 虫害
光阴匆匆,消失于八步沙的日升日落里 ;日月如梭,把八步沙的故事一下子推到了 20 世纪 90 年代末期。
因为有了经济效益,又有国家对治沙造林的专项补贴,八步沙林场已经步入了良性循环的时代。同时,年轻的八步沙第二代也逐渐接了老一辈的班。按道理说,八步沙的日子从此就越来越红火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事实上,八步沙的境况并不尽如人意。为了增加效益,三年来八步沙在栽植其他林木的同时,适当扩大了种植花棒的规模。花棒的栽植面积上去了,这经济效益也就自然而然地上来了。可花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旱没雨下,一旦遇上大旱,随之而来的就是虫害。这一年, 虫害在干旱的助威下,给八步沙林场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花棒毒蛾,也叫灰斑古毒蛾,追根溯源就是花棒这个树种生出的虫害。那一年,它们在八步沙肆意为祸,花棒大片枯死……不仅如此,毒蛾还蔓延到了沙枣树等其他树上,危害之大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这一天,八步沙林场的会议室里气氛异常沉闷,屋子里烟雾缭绕,旱烟、香烟的气味浓烈刺鼻,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焦急和凝重。
门帘掀起,以老场长为首的几个老汉走了进来,一下子被满屋子的烟熏得咳嗽起来。雒兴国这个原本不抽烟不喝酒的“五好青年”,进了八步沙林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就自然而然地爱上抽烟喝酒了。因为白天在林场值班是一个人,到林场巡林也是一个人,晚上值班、巡林也就两个人。为了打发“寂寞”这个魔鬼,就只有喝酒和抽烟两条路了。抽烟抽的是棒棒烟,喝酒喝的是上下五千年散酒。当然了,在八步沙还有一个活动,那就是读报纸、讲故事。第一代八步沙人基本上没有文化,就是读个报纸也是磕磕巴巴的,读不利索。到了第二代八步沙人这里,我爹算是最有文化的人了。他值班的时候,不是读书就是看报,可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寂寞”还是无孔不入。这样一来,你如果不抽烟喝酒,就没有办法熬过那些寂寞的时光。那些日子,多亏了上下五千年酒, 那是我爹朋友的厂子生产的酒。整瓶装的酒他们喝不起,就买散酒来喝。
雒兴国见老汉们咳嗽,急忙去把会议室的窗户都打开,通风换气。大家忙起身让座,我爹把一瘸一拐的爷爷扶到椅子上坐下。
爷爷是个急脾气,张口就急切地问 :“虫害咋还没有治住?”
我爹叹气 :“我们已经想尽一切办法了,还是没有找到灭虫的办法。”他这些日子被虫害弄得焦头烂额,脸颊都瘦削下去了。
雒老汉十分惊讶 :“啥虫子厉害成这样?喷药也不管用?”
为了防治花棒毒蛾,雒兴国还去县上学习了一回,他便详细介绍道 :“县上的技术员说,这种虫子叫花棒毒蛾,学名叫灰斑古毒蛾,是沙枣和花棒的天敌。目前还没有特别有效的药物来防治, 过去在宁夏、青海发生过,主要靠人工摘除。可是……”
我爷爷瞬间不淡定了,瞪着眼睛问 :“人工捉虫?那又不是自家的菜园子,巴掌大点的地方说捉就捉完了。八步沙那么大,怎么捉?我活了一辈子,还没听过杀虫药杀不死的虫子,这到底咋长成的?”
雒兴国继续介绍说 :“这种害虫,国外也发现过,主要因为繁殖速度快,耐药性高,基本拿它没有办法。如果能多下几场雨,自动就缓解了。一句话,这还是旱情造成的。再有,就是从科学的植树原理上来说,咱们过去因为经济效益的原因,加大了花棒种植的面积。这样一来,病虫害一旦发生,花棒就会整片整片地死亡。”
还有这种说法呢?老汉们是第一次听,都惊讶不已,面面相觑。

钱老汉是第一代治沙人里头依然能坚守在沙窝里的人,他和老场长一样, 每天还要去巡林,守护着四道梁的一片林区。听了雒兴国的解说,万分惊疑地问: “那不是跟过去的蝗虫差不多?”
雒兴国点点头,无奈道 :“钱大叔,这的确跟蝗灾类似。”
屋里一片抽气声。蝗灾,那是过去的事了,老辈人见过的也没几个,但祖辈口口相传,把蝗灾看成是跟大地震同样可怕的灾难,这样的事怎么能不让人惊恐? 1927 年的那场大地震,我爷爷才五岁,他亲身经历过的浩劫终生难忘, 并经常向我们讲起如何半夜从倒塌的土屋里爬出,看到整个村子被夷为平地, 死人无数的场景。
爷爷脸色灰败着垂下了头,深深为多灾多难的林场悲伤。老场长不甘心地看着我爹问 :“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爹颓丧地摇了摇头。
众人脸上都布满了愁云惨雾。
八步沙在烈日骄阳下,已经完全不见了往日绿洲的样子。白榆树细碎的枝叶泛出灰白的浅绿色,极力挺直凹凸皴裂的树干与沙漠和干旱抗争,在沙漠独有的热风蹂躏下,轻颤着身躯屹立不倒。
一丛光秃秃的花棒树下,钱老汉拎着水桶,舀起一瓢水浇到树根处。他的身旁是拉着水桶的毛驴车,白嘴的毛驴脊梁干瘦,像刀子一样。但它身上的毛色斑驳,跟它的主人那一头花白乱发颇为相似,有点患难之交的意思。
钱老汉抚着即将死透的树干,喃喃低咒 :“该死的蛾子,该死的蛾子……”吕急人负责的是五道梁,回家正巧路过,上前问 :“钱叔,您咋在这儿?”
他的言下之意,如今树木死得所剩无几,难得见谁大热的天还来巡林护林。当然,
吕急人之所以来,是因为他要在自家院里搭一间搁杂物的棚屋,前来林区搜寻一些即将枯死的树干回去用。完全枯死的只能当烧柴,他要找的是将死未死的那种,趁还有利用价值,提前放倒了也不至于浪费嘛!吕急人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钱老汉不搭理他,单调地重复着往花棒根上浇水的动作。
吕急人对钱老汉的行事嗤之以鼻,好笑地劝道 :“钱叔,这大热的天,您还是赶着毛驴车回去吧,就不要白费力气了,救不活的。”
钱老汉闻言顿住,转身对着吕急人勃然大怒 :“王八羔子,你胡说啥呢?”吕急人尴尬地说 :“天不下雨,您这么一瓢一瓢的浇,能活几棵啊?”
钱老汉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怒吼道 :“八步沙一开始的树,不就是我们几个老汉一瓢水一瓢水浇活的吗?”
吕急人无奈地耸耸肩,他不想和这个老家伙纠缠,两手向外扬着,做了一个你请自便的手势 :“行,行,您浇吧。”
钱老汉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吃力地提起桶,往远处另一丛花棒走去。吕急人转身回家,不由得嘀咕 :“这老倔头真是疯魔了。”
尽管林区一片惨淡,但我爹他们始终没有放弃救治树木。经过好多天的摸索,他们发现一个规律,就是选择在夜间喷洒灭虫药效果好一些。因为夜里略有潮气,对于喜旱不喜湿的花棒毒蛾是相对不利的时间段。虽然干旱使得昼夜湿度相差不大,但这是八步沙人唯一的反击机会。大家在黄昏配好了药物,等吃过晚饭就向林区进发,凌晨喷洒,早上就会见到部分害虫僵死,这是一个喜人的发现,大家都愿意昼伏夜出,去当树木的保护者。
晚上,我爹他们在林场大院后面的沙地上刚刚按照说明配好了杀虫药,一个老妇人仓皇地冲进了场部大院,后面跟着两个青壮年男子。
老妇人放开声嗓喊 :“高山侄子,高山侄子,不得了了……”

我爹听到动静,立即和其他人从后院出来,大家的肩上还背着喷雾器呢。老妇人是钱老汉的老伴儿,大家称她“钱婶”。
钱婶见了我爹,惊慌地哭诉 :“大侄子,你钱叔不见了。”
我爹吃了一惊 :“啊?”他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安抚道 :“钱婶,您别急,慢慢说,您说……我钱叔不见了?哦,他肯定在林区呢,咋会不见了呢?”
钱婶跌脚哭喊 :“不不不,他真的不见了。”
看情形,这钱婶也说不明白,我爹向两个青年看去,他们是钱老汉的两个儿子,老大比较木讷,老二钱林三十来岁,是一个耿直、爽快的汉子。
钱林忙向我爹说明情况 :“高场长,是这样,我爹这两天一直用毛驴车拉水进沙窝,一天跑个三四趟,但今早出去,到现在没见回来,我妈打发我们进沙窝去找。我骑着摩托车直到四道梁那儿,光看见了驴车,可我爹却不见了。”
还有这事儿?大家伙儿都觉得不可思议。
钱婶软在地上,拍着地面哭道:“那个死老头子,这几天我看他神神道道的,八成是疯了、勺了(傻了),一个勺了的人肯定不知道远近,他跑到哪儿去了呢?”我爹跟钱林一块儿搀扶起泪眼婆娑的钱婶,极力安慰她 :“您先别急,我们
这就全部进沙窝去找人。”
和生掂了掂喷雾器问 :“那这药?”
我爹看了一眼天色说 :“马上天黑了。沙窝里白天热死人,夜里气温下降却并不好受,就怕钱叔真在沙漠里出了事……现在,只能是先找人要紧了。”
众人放下手头的活计,都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出了大院。

十四 寻找
夜晚的沙窝里月光明亮,放眼望去,果然是一派大漠沙如雪的奇景。对于八步沙人来说,这大好的景色谁都顾不得欣赏,也没有心情去欣赏,他们的心思和精力都放在了寻找钱老汉上。这老汉就怪了,他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大家走遍了四道梁前后,依然不见钱老汉的踪迹……
我爹带着两个人,骑着摩托车从四道梁那边的五道梁过来了,听了大家找人的情况后,告诉大家 :“不要着急,我们都寻仔细些,沟沟坎坎都不能放过。”刘尕五忽然高声喊道 :“场长,你快过来看。”他从沙土里找到了一件衣服。
我爹看了一眼衣服,又喊大家来看,见钱林也来了,就把衣服交给钱林确认。钱林一把拽住衣服,打着手电筒照了照,点头道 :“高场长,这是我爹的褂子,没错,就是他的。”
“钱叔的衣服在这儿,人肯定也走不远,继续找。”我爹一声令下,众人又分散开往四周去找,一边找一边喊着钱叔的名字。
与此同时,林场的大院里聚集了一院子的青年男女,他们都是听到钱叔失踪的消息后赶来的。我爷爷和老场长等几个老汉也坐着摩托车急急忙忙赶来了。大家都很焦急。
老场长向村民们深深鞠躬,感激地说 :“乡亲们,人到难处见真情啊!你们能来帮忙寻找老钱,我谢谢大家了。”
一位村民在人群里说 :“老场长,你就别客气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这就进沙窝里找人吧。”
老场长再次鞠躬 :“麻烦乡亲们了。”
众人呼啦啦地出发,分头往八步沙各道梁去寻找失踪的钱老汉。
老场长转身安慰钱婶“:他钱婶,你放心,这么多人去寻了,老钱一定没事儿。”钱婶点头抹泪 :“等找到人,我说啥也不能叫他再进沙窝子了。”
几个老汉相对无言。此刻还能说什么呢?只希望钱老汉没事,尽快平安回来!
一夜马不停蹄的寻找,所有人憔悴不堪,都乏了、累了,但除了那件衣服外, 没有找到钱老汉的任何踪迹。村民们也帮着找了一夜钱老汉,可依然一无所获, 这让人不得不忧心钱老汉的生死。我爹见大家都尽力了,便让大家先返回林场, 再做打算。
作者简介:

陈玉福:金昌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专业作家,张掖市文联名誉主席,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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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杨成梅
副主编: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