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 晓
初中毕业的第三年,我的父亲开始喝上酒了。
毕业那年,父亲的成绩是全县第一名,连语文试卷也是满分,改卷的老师难以置信,总想找个缺陷扣那么一点,哪怕从作文中的某个标点符号那里扣个半分也行,经过几轮检查,最终阅卷组的老师不得不在满分的试卷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父亲当时踌躇满志,再奋斗三年,高考目标非北大清华不去。
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席卷了全国,父亲没有等来他梦寐以求的高中录取通知书,而是被生产大队的人告知永远取消录取资格,犹如晴天霹雳,打得他猝不及防。天性活泼开朗的父亲,瞬间消沉下去,待在房间足足一个月没出房门。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厄运会降临到他的头上,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初中毕业的这年来?
那段时间,他不止一次抚摸读了四年半(父亲是从小学四年级下学期上学的,到初中毕业为止只上了四年半的学)书的课本,每一页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让他感受到学习带来的快乐,让他从一个懵懂的少年逐渐成长为开始崭露头角的青少年:作文比赛和各种学科竞赛每次都是第一;刻写的字板媲美于出版社的印刷体;人物画像栩栩如生,初中时就画过毛泽东主席的画像,不少人以为是拍的照片……甚至在读初二时,因为老师生病,他直接代老师给同学们上了两个月的课。如今随着这个运动的到来,一切的一切都离他是那么遥远了。
父亲的表现,祖父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父亲真的消沉下去,以自己的经历教育父亲,人生的道路千百条,即使不能上学,也不能荒废自己。祖父是国立中山大学的文学硕士毕业,曾师从何香凝先生学习国画,毕业后一直在家乡从事教育工作,解放的那年,因家庭成份的原因,剥夺工作的权利,一直在乡务农,劳动之余以读书为乐,教导自己的几个子女读书识字,或吟诗作画,保持自己独特的精神境界。
正在此时,邻县的县采茶剧团耳闻父亲的才华,顶着风险,上门聘请父亲到该团工作,担任舞台布景的设计和剧本创作。父亲抱着试试的态度过去,不曾想他很快融入角色里,布景设计色彩、造型、空间、风格等与以往该团设计的不同,新颖特别。他的演出海报每每一张贴出去,整个县城的人奔走相告,说该团来了一位青年才俊,字画不同凡响,在很短时间内掀起了一股神奇效应。该县高中十数位学习尖子同学相约结伴拜访父亲,结成莫逆之交,他们中的一些人后来在省内乃至国内的文学界都有一定的名气和影响。直到今天他们还时常聚集在一起,谈论着过往今昔。
正当父亲在该县剧团大展才华的时候,家乡生产大队的一些人,妒火旺炽,编制各种罪名,说父亲“逃避生产、好逸恶劳、不好好改造”等等,跑到邻县,硬生生地把父亲逼了回来,强迫他每天去干那些最苦、最脏、最重的农活。可怜父亲好不容易刚摆脱剥夺上高中的阴影,顷刻间又掉入万丈深渊,新愁旧怨,一时涌上心头,抓起一瓶劣质谷烧酒,一口气喝掉大半瓶,足足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他一度希望每天都醉,这样最好,醉里再也没烦恼,再也没有某种强迫的势力来骚扰,再有,他在醉里可以实现他的高中梦、大学梦、剧团那个带来成就感的工作梦……
听父辈们说,父亲在醉酒的情况下,写过很多诗文,大多都是感慨之作,可惜我没有看到过一首或一篇,但从父亲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他写的那些未曾谋面的诗文,也读懂了其中一些。
以后父亲娶妻生子,有了我们兄妹三人(其实是四兄妹的,我的一个妹妹因病不治而早夭),性情虽没什么大变,但喝酒的那个嗜好他保留了下来。只是酒的度他把握得比较好,绝不醉,因为他知道他有责任,不再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了。
在这当中,父亲不忘祖父的教诲,劳作之余会拾起祖父年轻时就读的书籍,就着月光,靠着自家昏暗的煤油灯,边读边啃,并不断尝试往报刊杂志投稿,也许是他的经历和文笔感动上苍,他投的稿居然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等发表,成为本县自解放以来第一个在中央国家级报刊发表作品的人,消息传来,县内的人莫不刮目相看,为此还获得地区军分区的特别嘉奖。
冰雪融化,大地春回。正当父亲断了为社会、为人生一展抱负,老死乡间的念想时,整个国家进入到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家乡的人民公社(现改为镇)的党委大胆起用尚是农民身份的父亲,任命他为公社的文化站负责人,由他主导全公社的文化发展与繁荣。
通知发来的那天,父亲正往自己的责任田里送粪,还是我母亲带着送通知的人找到他。
在接到通知的那晚,母亲特意做了几个菜,并亲自为父亲筛下一杯满满的用枸杞子浸泡多年的谷烧酒,祝福父亲苦尽甘来,终于可以一展抱负,施展自己的才华。父亲也是满脸热泪,端着酒杯,感慨万千,昔日受人管制的异己分子,终于甩掉了头上戴了多年的帽子,并成为了公家单位中的一员。有了正式工作的父亲,热情永远是那么地浓烈,劲头永远是那么地厚足,一走马上任,父亲就向当时的公社领导提出了三年全公社文化发展的规划。他知道,经济发展离不开文化的搭台。作为与广大农民直接接触的文化平台,文化站承担着给全公社农民报刊阅读、文化宣传、科普培训、体育健身等多种功能,当时全公社的农民大多文化知识贫乏,不要说科学知识,就是简单的日常生活常识也不清楚,往往争论不休。父亲因势利导,通过文化站的宣传阵地,每星期更新一次科学知识,展出一些农民喜闻乐见的文化常识。农村打架斗殴、赌博偷盗的漏习少了,崇尚文化、崇尚科学的现象逐渐多了,文化站因此常常是全县和地区“先进文化站”荣誉的保持者。
那个时候的农村,除了收音机或广播,即使有几份报纸,农民也是难得一见,对文化的需求已是到了迫切需求的地步。父亲不失时机在全地区办起了第一个农村业余剧团,亲自担任编剧与导演,剧团写的是群众身边的事,演的是群众身边的人,很受群众欢迎和喜爱。剧团除农忙时稍作停顿外,农闲时外出演出,抚州、新余、吉安等地都有公社剧团巡回演出的身影,还上过井岗山参加全省业余剧团的汇演,获省文化主管部门的好评。父亲还根据他的生活经历,结合当时农村的特点,搜集整理了一批农民喜爱的文学作品。像《三伢仔学裁缝》获得地区最佳创作奖、全省戏曲剧本大奖。
父亲有一个特点,酒尽文章来。当时公社(不久后分别改为乡、镇)办公室的各类文件起草、报告的执笔人,都是他一人。一杯酒下肚,腹稿已有轮廓;两杯酒下肚,文章神形已定;三杯酒下肚,文章喷涌而出,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每每乡里有重要文章上报时,乡领导挟着一瓶酒到父亲的宿舍,不用交待,一个手势就够了,第二天上午上班时,父亲写好的文稿准时交到领导们的手中,领导的意图全部贯彻在文章中。不少人都说,李白是斗酒诗百篇,而我父亲则是瓶酒万字文。
在文化站工作的数年间,父亲终于夙愿以偿,圆了读大学的梦,而这个梦足足迟了二十年。
国家文化部针对那个时候乡镇文化站干部水平与能力参差不齐的现状,决定对当时全国所有乡镇文化站的负责人员进行函授学习。当时很多文化站干部像我父亲一样,从农村直接选拔而来,没有理论的支撑,也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对于如何有效地开展农村文化,不少是一头雾水,边实践边探索。对这批人进行系统学习就很有必要。
父亲接到学习的通知后,高兴坏了,总算盼了几十年,盼来一个学习的机会,尽管是函授,对他来说,足以心满意足了,他十分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从此,他一方面工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好,还要应付全乡各种事情的执行与完结,学习的事只能在晚上进行。多少个夜晚,母亲一觉醒来,父亲的身影还清晰地印在墙壁上,实在睡意袭来,就站起身来伸个懒腰,缓解一下睡意。夏天来了,恼人的蚊子不时来凑热闹,父亲全副武装,打一桶清水,双脚泡在水里,蚊子叮咬不到;一台台式电风扇则负责上半身。冬天好多了,虽然冷,多穿两件衣服就解决了。
寒来暑往,父亲就是这样利用晚上的时间进行学习。
父亲毕竟只是上了四年半的学,加上知识不断地更新,许多新的基础知识非常陌生,像函授教材中的许多知识点如单句、复句,自己看不懂,又没有老师可问,不能像现在一样可以远程教学,要想解决不懂的问题,办法只有一个,上门拜人为师,做人家的小学生。为此,他一连三次去本地的一所初级中学,向一位汪姓老师请教,起初汪老师认为他是一名乡机关工作人员,且在当地小有名气,还会上门找自己求学,是不是想用这么一个方法试探自己的水平?后来见父亲一连几次来校,每次都是一脸的真诚,汪老师感动了,尽自己平生所知,倾囊相教。三年间,父亲不知做了多少小卡片,都是那些自己不熟悉的知识点,一有机会就当面向人请教,直到自己弄懂为止。即使这样,回到家来,还要回味一番,记到一个专门的本子里。
父亲就是凭着这样的劲头,啃完了三年的课程。毕业考试那年,所有的课程平均分为86分,单科最高分考了95分,是所有毕业生中的第一名。
接到毕业证书后的第一天,父亲要母亲买了几个好菜,自己特意到学校请汪老师来家吃饭,感谢这位老师,让自己做了她的编外学生。
在参加工作的第五个年头,父亲被提拔为乡镇的领导,在离家五十公里远的一个乡任职。
在该乡举行的党代会上,当雄壮的国歌奏响会场时,父亲的眼眶湿了,回想自己这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一路走来,尤其还能在40多岁的时候,走上乡镇领导岗位,这些成就的取得,都是党培养的结果。他在心里暗暗下定一个决心,要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恪尽职守,对得住党的培养。
父亲分管宣传、统战,和两办的工作,担子重了,用“日理万机”来形容他的工作量,不会逊色多少。为保证每天有一个最佳的状态进入到工作当中,父亲决定,把喝了几十年的酒戒掉,并对班子成员撒了平生第一个谎,说自己从不喝酒。他知道,身在重要岗位,每个决定,每个思考过程,不能受外界的影响,否则就会出现很大的差距,影响到党和政府的形象。
该乡为山区农业乡,粉皮、油条面是本地的两大特产,分别以晶莹剔透薄如纸、久煮不糊嫩如丝而闻名,且历史久远,但在那个时候,“养在深闺人未识”,只是在周边几个乡镇小打小闹,没有形成规模品牌。父亲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只用了一天,一篇3000字的文章,洋洋洒洒,给予了本地农产品的全方位描述,当月即发表于地区党报的头版,随即被省报转载。一时间,该地的粉皮、油条面在赣鄱大地传开。时至今日,仍成为当地农民发家致富的首选,以至于人们一说到这两个农产品的名字,就知道产自于那个山区乡。农民口中念念不忘我父亲的一句话就是“他的一篇文章,唱红了一个品牌,也唱红了我们这个乡!”。
要致富先修路,父亲深深知道这个道理。在该乡工作的三年半的时间中,他积极协助乡党委、政府主要负责人与上级有关部门立项,一条16公里的沥青路与樟萍公路相连,解决了当地人们出行难的问题,也让当地的农产品加快了流通的步伐。
在他调离该乡前夕,该乡党委负责人通过多方打听到父亲不但会喝酒,而且还酒量非常不错,一时惊讶,但他很快就明白了父亲这个谎言的背后是一个基层干部对事业的忠诚、担当,不禁肃然起敬。在欢送会上,巧妙“揭穿”父亲的谎言,并和其他班子成员与父亲喝上了共事以来唯一的一次酒。那次欢送会上,父亲来者不拒,让人们见识了他的酒量。
父亲转二线特别是退休以后,空闲的时间多了起来,写作的热情也逐步激发起来,数年间,笔耕不断,在全国各级报刊杂志用稿数百余篇,用他手中的笔讴歌新时代、歌颂新生活,为此获得“全省离(退休)老干部正能量之星”的称号。并在此期间萌发了出一本书的念头,只用了一年的时间,27万余字的散文集《清丰河韵》付梓,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发行以后,各地读者反响强烈,纷纷来信,肯定他的老有所为,鼓励他再出续集。现在年逾古稀的父亲正在积极组稿之中,力争短时间内与广大读者见面。
这就是我的父亲!
作者简介:陈晓,江西樟树人,中专文化,工作之余,喜欢用手中的笔描写生活,歌颂人生,在地市级刊物以上发表格律诗词、小说、散文数十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