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 璃 心
迎着六月的骄阳,你介入建筑工地干活,一把铁锹硬是高过自己,瘦弱的身躯同木耙酷似孪生兄弟。你奋力扬起地槽里的鲜土,人和铁锹渐渐陷落地层。永别校园,你把血肉之躯交付六月,面朝黄土背负天,靠出卖廉价的劳动力过活。那单调~乏味~苦涩的日子里,太阳可能偏向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当你流干汗水,柔嫩的肌肤上仅剩盐渍,逐渐变得红紫,脊背手臂接着滋生干裂的痛楚,胸脯里有一股火苗直窜至喉咙。你丢弃铁锹,收起热泪疯逃回村落。
浪漫夏夜,你一滩泥般把自己彻底交给床铺。因为暴晒灼伤了皮肤,脸面及前胸后背开始发烫继而红肿,简直不敢触碰到草席,你那颗盈弱的心灵初次品尝生活的艰辛。彻夜无眠,你生生把苦水吞进肚里,暗暗告诉自己;明天,一切会好起来的!等你硬着头皮归队,工地还在,楼地槽颇具规模。你注视面前考古一样的地穴,一个连着一个,仿佛自掘的坟墓,你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块,即使拼尽廉价的力气,搭上用汉字包裹下的所谓细皮嫩肉也纵然欠缺许多。你放下铁锹拿起锤头,猛然感觉自己比以前高过三截。
在那私营企业刚刚起步的年代,人类处于开放中的萌动状态,不过思想呀言语已大致倾向自由的国度。闲暇之余,男人和女人聊着聊着就顺坡下驴,好像文化与素养是吃细粮转化的产物,他们满嘴里下流污秽,可能是粗粮转化的胚胎,你这木讷的孩子一度成为女人打趣的对象。她们只会取短补长,专捡你的弱处嚼舌头根子,并且给你取了绰号:“没有劲”。整天闷在低级趣味的氛围中,你不仅得不到快乐,还给身心带来伤害,所以你决然选择离开工地。即使走街串巷踩百家门,混入引车卖浆者流方童心快慰!
“酒干了倘卖无,酒干了倘卖木”!人们对于废品回收利用的概念尚不健全,那些瓶瓶罐罐大都堆积死角抑或旮旯里,变成你第一桶金里的钢镚儿。当你努力敲开陌生的家门时,先前的羞涩渐渐融入初尝到的快慰中。因为你常常陷入自卑的泥潭里,没有足够的自信力支撑瘦弱的身躯,过于负重的车子最终倒在沟渠当央,让你慌不择路,初次跌了个大跟头。你默默收拾起破碎的玻璃心片回到老屋,阿婆觉察出孩子委曲求全的脸面,由衷放下大板车,喘了口舒坦气儿,真不知是喜还是忧!喜的是你已走上正道,但走的不是同龄人常走的路,坦途依然在远方等你。
我的座驾是那辆金象牌大轮车,第一次翻车原因后座上的驼篓松脱,平衡不好把握。向西是你人生的方向,途经平安村,抑或太熟悉,稚嫩的嗓子喊不出口,勇往直前,悄悄踏进石埠村,宛然旧时的探子故作镇静,瞅个没人的路口停下来寻思琢磨,然而第一声吆喝总在唇边溜达,无数次张开嘴,皆没了下音,万事开头难,难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总有热心人上前搭讪,这才打破僵局。你踏破百家门去收获意外的诚心与感动,金象大轮车承载着不期而遇的幸运趟过千山万水,走过一村又一庄。
你借助单车走街串巷,你是农家的废品清理工,穿梭乡间阡陌,乐此不疲的奔波在路上。你钟情于各种玻璃酒瓶:本地的川香斤棒极为普通,五莲特曲的方瓶,五加白四楞瓶,五香鱼罐头瓶,近似于葡萄酒的大肚子酒瓶,透着啤酒瓶的翠绿。八十年代生活平淡如水,很多瓶子收回来等同垃圾,摔碎了当玻璃卖心疼,即压本钱又占地方。你四方打探,询得几十里外的谭坊收购此类酒瓶,从麦子返青到麦泛黄,你第一次把行程拓展远方,以至于阿婆颇为犯难,总感觉小儿从未长大,要走出自己挂念的角度。“唉”的一声落地,砸的你心口发怵,择日你鼓起胆气踏上征程。
载着你心爱的玻璃去寻找买家,脑袋瓜子空荡荡的,两眼注视前方,也只有前方,你所有动力驱使向前的探访。不知不觉过了县界。你一边打听摸着石头过河,接近晌午,单车依然前行,玻璃碰撞发出清脆的叫声,脚底开始发软,腿部肌肉紧绷,信念就是一面小鼓,咚咚擂响车身。谭坊那个小镇应该不远了,不远了,你默默为自己打气,要不说年轻,青春真好!
你的心变成透明玻璃,一触即碎。尽管没有卖到理想的价位,车子与身体总算轻松了许多,在你平凡的人生旅程里固然填写上新的里程碑。往日你是满载而归,这回,有人盼你凯旋,车轮飞转,你却在飘啊!玻璃的绿要融化在蓝天里!

你终被一个个啤酒瓶吸引,去试探瘦成几条街的小城。
政府所有机构都拥挤在后来命名“民主路”的长安街上,繁华的北关有一条石板路,派出所旁紧邻老字号兴隆火烧铺,再后来对面起了“宴宾楼”,人们也仅记得城里女人烙的油饼酥香可口。
石板路上方是陡坡,单车不由自主冲下来。假如驼篓里正好盛着半搭酒瓶,叮里当啷响出老远,总会诱引过来不屑一顾的斜视散光。你走南关,闯北关,啃剩骨般吃透小城的犄角旮旯,挨家挨户搜罗积攒多年的瓶瓶罐罐。
你初嗅到啤酒花的味道,旧时相约西畴,绿色的藤曼恣意爬满棚架,已是少年的我们逡巡阴翳下,亲吻着浓烈的啤酒花香,漠然游目聘怀。如今酒气从一个个空酒瓶泛滥到鼻腔·肺腑,你尚未消受啤酒的清纯,却是似醉非醉,被玻璃瓶翠绿深深迷醉。曾几何时,啤酒隶属奢侈之品,小孩子空有闻闻味道的缘分。
小城车站毗邻省道,对过的“万星宾馆”与你扯上关系,源于一位贵妇,笃信善良的长辈怜悯莽撞少年,居然为你存留丘陵装的瓶山,收获限量版的惊喜。你暗自庆幸,然而不懂的感恩她人。至此回想起来,那边是上苍为你降生的贵人。
万事开头难,少年踩百家门更难。小城腾飞的当下,酷似装满鲜啤的翠绿玻璃,等待你再次开启它,欣欣然绽放白色的酒花,玻璃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