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小屋的火焰和星辰
——《静川评论精选》序
金伟信
我是很怀恋那些时光的。
怀恋那些参与那时光并且穿着朴素的友人,他们也都是同城的作家和诗人。
静川是个淳朴而浪漫的诗人,一个真实得不得了的人。认识他以后,才知道他早年参加过诗坛上很著名的“中国诗人万里行”的文学活动。他“万里行”的年月,我因沉溺于小说和文学理论,对他知道的很少;也许和他见过面,也陌生得几近遥远。直到我虔诚地开始接触诗歌,才花费一些高昂的光阴与他相知相识,并且建立了那样一种诗歌江湖长久的兄弟关系。
岁日匆匆,人事苍茫。已经很久没有去他的小屋看看了。他的小屋是在四川路那边的一个门店,里间总是堆满了一些待修的家用电器。静川是个电脑通,我领教过他在信息化时代专家或大师级高超的电器维修技术。屋内的隔档门檐笘着金黄的稻草,墙角挂着几束麦穗或稻穗儿,这些与“家电维修部”不搭边儿的布置倒是给小屋增添了几许神秘的色彩。他的生活应该浓缩在那间小屋里。每日靠手艺维修出了问题的家电,用诗歌维修那些破损的灵魂。
第一次去他这个小屋的时候,他正守着门店前烟气缭绕的炭火槽烤串,小屋里已经“高朋满座”。我在隔壁超市搬来两箱铁听雪花,和朋友们开始了神喝海聊。这些拉着架子准备喝到月朗星稀的诗歌弟兄们个个都健谈,尽管静川是个超级“麦霸”。我们从郑遨的《春怨》聊到王昌龄的《闺怨》,从艾青聊到秋原,从波德莱尔聊到庞德,聊到李白这个诗歌老教徒的时候,我们这些当代诗歌的子民们都为他卖马当貂也要买酒喝出万古愁的仙家风范拥戴和同情。
我们还谈到了创造社和文学研究会,大都摈弃“唯美派”而倾向于沈雁冰这边“文学为人生”的主张。谈到阿莱克西、左拉和莫泊桑的“梅塘之夜”,都为世界级的小说《羊脂球》竟出自法兰西民间“小屋”而唏嘘不已。弟兄们神侃海聊的时辰,我在私下里想起了沈从文先生在他的时代的凄楚和孤独。甚至把沈先生的“希腊小庙”物化成了静川的“诗歌小屋”。
他又掐着一扎灼热鲜嫩的羊肉串进到小屋来了。炭火在外面燃烧,火焰在小屋正旺。这些火焰对我们来说,只为了烤串,没有谁想做“燎原之势”。我们沉醉和快活于这火焰中,在茫茫苍生中,这火焰从古至今总要给予尘世中的少数生灵。这些低微而寡众的生灵,像古老的河流一样在辽阔的低处流淌,那些急功近利的乱石杂草,俗厌不洁的高声强势,都没能阻扰它们湿润、壮阔的前行。它们湍融着,以湮没或砥砺的姿态,婉转、蓬勃地弹奏着天籁般的千古琴音。它们把身躯紧紧地贴着大地,甚至匍匐着,向远方,向着人类所居最广阔的低处浩瀚地流淌。狭窄的河道囚禁不了它们,反倒使它们像迁徙的马赛马拉角马大军从不怀疑远方丰美的植被存在一样,凝聚着神圣的生命和精神力量,在险境、伤痛及至前赴后继的牺牲中抵达梦想的天堂——因为他们知道,黑夜才是火焰最肥沃的土壤。
人的心境是不容易被发现和呈现出来的,借助文学的帮助,我们发现了人类的心境。忧郁而浮躁的社会心境,会被文学有所超度,使个体心境变得自信而明澈。但是世间是嘈杂的,对于现实而言,真理不存在真空,存在于缠绕和纠缠我们的现实真相或假象之中。我们沉浸在不招惹尘世的自己的梦里,又常常被“世俗的铃声叫醒”,生命的光阴被接踵而来的虚假的晨光夺去而浑然不知。而诗歌这个词,在华语语系里一定不是丑陋的词汇。它的美或是美好,绝对是举世公认的。它的温暖或是巨大的温馨的力量,也绝对可以征服和融化这个星球上最寒酷的坚冰。词汇的性质,总是被词汇的统治者规定着有一个相对标准的对应词。在诗歌这儿,美丽的对应词不是丑陋。不是丑陋那是什么呢,我想的是“困扰”。
诗歌提供了现实记忆。上世纪六十年代对于中国百姓生存的难处,主要是来自粮食的困扰。这个困扰在许多年间磨难着每一个家庭,这个困扰像天随时要塌下来一样,令当家人纠结不堪。到了新世纪,粮食不是问题了(或是问题大了),老百姓的天看上去也是天高云淡,但是来自现实生活诸方面的困扰在心灵深处的折磨程度,不逊色于当年我们的父母囿于吃食问题的纠结程度。直达的话,就是现代人的“精神困扰”。 这样的困扰存在于同一个国度或不同的国度,差不多都是相同的。不同的是,这个困扰带来的奋争与进取。不同领域有不同的奋争与进取的办法。条条大路通“罗马”,对于文学的人来说,就像铁匠和木匠,他们总是依靠得心应手的本事从事着奋争与进取,文学之人自然就用文学的办法在精神世界里“奋争与进取”。这时候诗歌就是一种上好的建材,我们就用它建设一条专属的精神国道。
其实中国人是最能够从灾难中爬起来的,这一点仅次于欧洲的犹太人和中国西部乾隆年间哲合忍耶那些悲壮故事中坚忍的民众。进入了精神,就升华了物我以外的东西。
诗人的存在是天性也是天理。牛顿故居的墙上有人写着这样一首诗:自然和自然规律隐藏在黑暗中,上帝说,让牛顿去搞吧,于是,一切就光明了。诗人也背负着上帝的旨意,灾难不可能轻易地离开人类,诗人的要义,就是拿起“内心的诗歌”拯救自己和他们的伙伴所遭受的苦难(自然的和人为的),以瞭望“复活的口岸”。 贾平凹说,光而有焰,文是人的精神之光。
诗歌是可以用来打理现实生活中的精神事物。滚滚的红尘已经将细腻柔软的心磨砺得浑圆。这种浑圆不再有绚丽的光泽,这种浑圆就是一种淡然扎实,不张扬、不喧嚣、不妖艳,不再作年少时的无病呻吟,不再会手高眼低投机取巧,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平实,丰盈而不肤浅,恬淡而不聒噪,理性而不盲从。如果从创作心态角度切入,解读任何一种文学情感心理,都可以说是相当复杂又极具魅力的精神现象。
诗歌是可以用来建构内心美好的幻象世界。怀着生存的诗情从事创造,去超越自身的局限,使自己与无所不在的生命精神合而为一。艺术的高境界和精神的高境界,都是诗人所要追求的,向上的自我超越之道,总是在联想中指向了无限,因而具有多种可能性。自主地选择人生道路,使超现实意味着人格多种潜能的自我实现,只有重新感悟精神价值,才能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
对于诗人来说,超越性的文化精神,已经构成了生命中最迫切的需要。现代诗的超越精神,本是诗与真的结晶,单凭技巧而无体验者决难望其肩项。所以诗意在情深处,是全神贯注的所在。因为诗,精神变得自由。诗人们的诗艺不限于形式,而指向了人生之道、超越之道。它引导探索性的精神活动,在艺术追求中为生存开辟一条让心灵走出困境的道路。
判断一首诗的纯粹性,应以其所含诗素(或诗精神)密度大小而定,所谓诗素,是诗人内心所产生并赋予其作品的力量,这种力量在读者欣赏时即成为一种美的感动。一切文学创作,包括理论研究,离开生活是不行的,从生活中来,从生活中走。诗是一个人对人群说的话,“诗”的字相,也隐透出是心灵寺庙旁的精神陈述。越是有内心悲悯的,越能写出现实感好的诗歌作品。庄子有“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之言,诗的美学在朴素那里,质朴中见真情。我们无意回避写诗的技术性,一首诗,它的技术过于完美,有时会造成对本质内容无端的伤害。唐诗毕竟是唐诗,一千五百年后的当代诗歌要重返日常,要食人间烟火才好,在新诗写作领域做出对汉语个人化贡献的可能性。好的诗句不在书本中,不在社论里,好的诗句在人群中。写自己的感受,被动表述,主动呈现,语言直叙,不伪饰。诗人是有自己的信仰的,对世界本身的正确认识就是信仰。诗人表露某种憧憬和憧憬的无望,这是一种情感被肢解的切肤之痛。诗歌在诗人那里,不仅用来爱抚精神伤口,还在人文的打理中显现了诗人普通与崇高、从容与坦荡的可贵品质。
火焰在黑夜里生长,黑夜获取了它,才为人世间分娩了星辰。一个在大地,一个在天空,这是宇宙的美学。以上之言是读过《静川评论精选》后的真实感触,诚与方家共勉和指正。
2021年1月10日
(责任编辑:雪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