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为何不入晋
德国思想家卡尔·雅贝尔斯在1949年出版的《历史的起源和目标》中,首次提出“轴心时代”这一概念。所谓“轴心时代”,从时间轴上讲是指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这一时间段;从空间轴上看,大约在北纬25~35度区间。在这一时期,人类的通讯、交通极为原始,中国、印度、中东和希腊这几个文明古国,山水阻隔,沟通、交流几乎不可能,但其文化却有很多相通之处。雅贝尔斯称这几个古代文明之间相通的现象为“终极关怀的觉醒”,这就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雅贝尔斯认为“轴心时代”影响了人类文明走向。在“轴心时代”,有两个中国文化巨人,一个是孔子,一个是老子。老子侧重文化体系的创新和发展,孔子专注文化典籍的整理与传承。
孔子的思想是积极用世的。为了推行治世理想,孔子从55岁到68岁,带着他的若干亲近弟子,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在鲁国周边游历。对于孔子来说,这种“行”,是他感悟上苍、自我修行、弘扬思想、传播文明的重要形式。以当时的交通条件,他的这种“行”实在辛苦,非一般人力所能及,这需要一种宏大而坚强的意志支撑。孔子揣着治国平天下的弘愿,坐着牛车,带着门徒从鲁国出发,几乎走遍了春秋时期的主要国家,如楚、郑、卫、宋、陈、蔡等国。但是,孔子游历的脚步,恰恰没有踏上大诸侯国秦国和晋国的土地。秦国虽然也属于华夏族,但它处于周朝时的西部边陲,距离孔子的故乡鲁国较远。而且秦国面对西戎的侵扰,长期处于与西戎的残酷争战中,需要的是高效率的动员,令行禁止的机制,号令统一的指挥,根本顾不上搞西周那一套礼法。这也是秦国选择“法家”之术的根本原因。从春秋中期以来,秦国与中原诸侯就处于隔绝状态,被中原诸侯视为戎夷之地。因此,孔子没去秦国并不奇怪。但晋国作为春秋第一强国,长期控制着霸主之位,与鲁国又是近邻,孔子为什么没去晋国呢?
其实对于晋国,孔子是十分关注的。比如,在史籍记载中,孔子曾经提到过“铜鞮伯华”这个晋人,说他“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盖铜鞮伯华之所行。” 国家清明时,他的的言论可以兴国;国家混乱时,他就以沉默隐忍见容于世——这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公元前525年伯华去世后,孔子曾发了一通感慨: “如果铜鞮伯华还没有死,天下就能够安定了。”子路就问:铜鞮伯华是什么样的人,能得到先生如此高的评价?孔子说:“这个伯华先生啊,他小时候聪敏好学,壮年时有勇气有骨气,老了以后明白事理,而且也愿意亲近那些不如自己的人。”子路说:“小时候聪敏好学不算奇特,壮年时有勇不屈也比较常见;可得道以后还能亲近不如自己的人,这可就难了。怎么才能做到呢?”孔子说:“这你就不知道了。以多数人攻打少数人没有不胜利的;以尊贵的身份去亲近不如自己的人,没有不得到他们尊重的。过去周公旦执政天下的时候,礼贤下士七十多人,难道能说他不明白事理吗?这是因为他希望得到士的帮助啊!所以说能礼贤下士的有道之人是真正的君子啊!”
可见,孔子对于这个铜鞮伯华,不是一般性的抽象的赞许,他是了解此人的人品和能力的,他们应该是一个朋友圈的,因此说得如此具体,而且从幼年到老年,对伯华的一生作了高度评价。可知铜鞮伯华应该是孔子同时代的一位极为重要的人物。
那么,伯华到底何许人?铜鞮又在何处?
伯华,本名羊舌赤,字伯华,为晋国大夫羊舌职的长子。羊舌氏的先祖是周文王、周武王的后代,而他的子孙中有一人被封于羊舌邑(今山西省曲沃县羊舌村),后人就以封地为姓。羊舌职生了四个儿子:赤、肸、鲋、虎,号称“羊舌四族”。个个都是晋国的重臣。因此羊舌氏是晋国势力显赫的大家族。但羊舌赤的有名,不是因为他是官二代富二代,而是因为他的德行和能力。羊舌职死后,以“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而闻名于世的祁奚举荐羊舌赤作了中军尉。中军尉居军中大夫之首,又称为“元尉”,是诸侯国的实力派人物。周灵王十二年(公元前560年),羊舌赤被封地晋国的铜鞮,故时人称“铜鞮伯华”。他是晋国很有作为声誉很高的人物,晋悼公十分倚重他。周景王二十年(公元前525),羊舌赤去世,葬于铜鞮。
铜鞮在何处?铜鞮城本在今山西襄垣的虒亭镇。唐武德六年(公元624年),铜鞮县迁至虒亭西40里的故县镇(今属沁县辖),虒亭划归襄垣。铜鞮县前后共存在1882年。由于其最后的归宿属于今沁县故县,所以一般资料就将他认定为今沁县人。沁县县志记载,羊舌赤“是史籍记载的沁县境内第一人。”
从孔子对羊舌赤的评价看,他对晋国是神往的。的确,晋国不仅是春秋时期的天下霸主、第一强国,而且人才济济,拥有不少像铜鞮伯华、祁奚这样的贤臣、智者。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对孔子没有吸引力呢?周敬王二十七年(公元前493年),应晋国执政者赵简子的邀请,孔子准备从卫国进入晋国。
但就在孔子一行走到黄河边准备渡河入晋时,听到晋国发生了重大变故:晋国两位贤臣窦犨和舜华被赵简子杀害。
晋昭公时,公族弱,大夫势力强,赵简子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打压当时的范氏和中行氏两大姓,占了上风。在这场倾轧中,窦犨和舜华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但随着赵简子势力日益强大,他已经不安于大夫之位,开始觊觎诸侯的位子,有僭越之意。而窦犨和舜华都是西周礼法制度的代表,对赵简子的不臣之心旗帜鲜明地反对,和赵简子的矛盾日益表面化,最终被赵简子所杀。在恪守西周正统礼法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这两位贤臣和孔子高度一致,当然也为孔子所敬重。可以说孔子的入晋也与他们不无关系。他们的被杀,当然对孔子震动很大,他敏感地闻到了恐怖的气味。尽管赵简子孔子发出了热情的邀请,但走到黄河边的孔子遥望对岸的晋国,还是果断地停下了脚步。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 孔子在黄河岸边听到窦鸣犊(窦犨)、舜华被杀的消息,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 丘之不济此,命也夫!”滔滔黄河水啊,我是过不去了,这是命啊!表现出无限的遗憾与无奈。子贡走上前问道:“敢问何谓也?”孔子曰:“窦鸣犊、舜华,晋国之贤大夫也。赵简子未得志之时,须此两人而后从政;及其已得志,杀之乃从政。丘闻之也,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郊,竭泽涸渔则蛟龙不合阴阳,覆巢毁卵则凤皇不翔。何则?君子讳伤其类也。夫鸟兽之于不义也尚知辟之,而况乎丘哉!”乃还息乎陬乡,作《陬操》以哀之。
对于赵简子杀窦犨、舜华一事,孔子用了三个比喻:一是“刳胎杀夭”——剖开母腹,残害胎儿;二是“竭泽而渔”——把水抽干了捞鱼;三是“覆巢毁卵”——毁掉鸟巢打碎卵。孔子说,一个地方倘若发生了这样的行为,麒麟不至,蛟龙远离,凤凰也不会飞来了。鸟兽尚知道如此避险,人更应该懂得“讳伤其类”。在那样的乱世,不论有多伟大的思想,多高尚的品德,生存是第一要务。孔子作为一个先知先觉者,当然有他的生存之道,那就是,“危邦不入”。孔子屡屡教导弟子,“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 “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论语》)像晋国执政者这样不讲信用没情没义的人,还是远离的好。
看来,在那样的乱世,孔子既要推销他的思想,又能得以善终,不是偶然的,他并不是不识时务的腐儒,而是有大智慧的贤者。当然,这也就是在那个时代,群雄割据,各行其是,有乱有治,也有思想的自由和选择的空间。要是孔子再晚一些,不幸生到秦王朝,那就会被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死死地拴在一处,断无“周游”的自由。即便面对焚书坑儒的恐怖,他也是无处遁形,只能引颈受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