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 画

一
1979年1月27日,农历腊月29,全广福家双喜临门,全家乐翻天。
一喜 ,今年小进过年,今天是除夕。三间土房一个大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布置得红红火火,广福媳妇大着肚子要添人进口呢。
二喜,本来广福媳妇生产的日子在正月了 (liǎo),不知是两口子算错日子了还是孩子赶着过年,正晌午时,广福媳妇双凤生了。随着“哇哇”两声啼哭,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落地了。喜得广福爹把准备半夜发纸的鞭炮全放了,要不是今天过年,就凭他们老两口的豪气劲儿,非把全屯子的人请来不可。广福妈乐得脚底生风,屋里屋外忙得轻飘飘,谁来都喜盈盈地跟人家说:“看看我这大胖孙子,是不比画上那个还白还胖,头发比画上的那个还密还黑。她大嫂,你说这画是不有灵气,明明还没到日子,怎么今早贴上这画,浆糊还没干,我大孙子就急着出来了。”广福妈边说边看一眼孩子瞅一眼年画。年画上的大胖小子穿着一块红肚兜,骑在一条大红鲤鱼背上,笑盈盈的。看着看着,好像都能听见这大胖小子“咯咯”的笑声。“他二婶子,这画指正灵,来年你儿媳妇要是怀孕,你也买一张贴上,保管要啥来啥。”
广福乐得路都不会走了,话也不会说了,迎来送往的就是个“嘿嘿”笑。他能不笑吗?他结婚八年媳妇才怀上,他又是独苗,这要是不生个儿子,全家断香熄火的罪过就落在他头上了。当他听到屋里传出“带把儿的”的一刹那,喜得差点晕过去。老爹过来一把把他扶住:“儿子,有种,爹就想要个大孙子,真就来了,还赶上过年。叫啥呢,叫双喜、大宝、大庆儿,哪个好?儿子,你是爹你定!”广福看着爹乐得开花的脸说:“爹,你是爷你定!”广福爹眯着笑眼说:“那就叫大宝,顺口,再说他就是咱们全家的大宝么!”“爹,那就叫大宝,我儿子叫大宝——”广福在东屋里高声喊着。“小祖宗,你轻点,不怕吓着你老婆孩子!”广福妈赶紧跑过来阻止。广福拍拍自己的脑袋,不敢再高声了。
这是广福三十多岁过得最快乐最喜庆最轻松的一个年。他忙得像只快乐的小狗,被爹娘指使得里里外外跑跑颠颠,就差没尾巴了,有尾巴的话肯定比小狗摇得还欢。“广福,给你媳妇冲碗红糖水!”“唉——”“广福,再抱点柈子把炉子烧热点!”“好嘞!”“广福,快去多买些鞭炮,去晚了看人家撤摊!”“行行,我这就去!”……因为大宝的到来,广福结束了这些年来过年的寂寞,更卸掉了堵在心头的压力。今年给祖宗上香他再也不用忐忑了,他敢正眼看祖宗的名字了,他不再担心祖宗埋怨他了。发完纸回来,他跪在家谱画前,郑重地焚香叩头:“感谢祖宗先人,今天我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咱们全家又有后人了!” 年夜饭,他们把桌子放到西屋炕上。墙上年画上的大胖小子看着一桌子的酒菜和喜气洋洋的一家人,仿佛呼之能出。炕头大宝在襁褓中甜甜地睡着,粉嫩的小嘴儿不时的“吥叽”几下,嘴角吥叽出一小堆唾沫,双凤赶紧用小手帕轻轻地擦掉。双凤虽有些虚弱和疲惫,可喜悦和幸福的神情一直荡漾在脸上。广福扶着媳妇坐起来,在身后掖上了枕头身前围好了被子,舞弄完了,还在媳妇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广福妈给儿媳妇端来了热乎乎粘乎乎的小米粥和剥得白白净净的煮鸡蛋,全家乐乐呵呵喜气洋洋地吃起了年夜饭。
广福和他爹推杯换盏地喝着。“这回咱家的日子可更有盼头了,我这大孙子往炕上一躺,我这底气就上来了,酒量也上来了,儿子,再给爹来一盅!”“爹,再来一盅就再来一盅,人逢喜事酒量涨,再来一壶也无妨!”“可行了,一壶可不行,好日子长着呢,慢慢喝,可不能喝醉,明天大年初一,亲戚邻居的少不了来贺喜的,可不能起的太晚;再说,这大孙子夜里能不能闹腾还不知道呢。”广福妈赶紧出面阻止。一家人喜得醉醺醺喝得醉醺醺地送走了除夕。
二
2009年1月25日,农历腊月29,全广福家忙翻了天,乐翻了天。
大宝带着媳妇孩子回来过年,为了这一天,广福老两口准备了老长时间。大宝结婚三年了,头两年都和城里老丈人家一起过年。今年冬月大宝媳妇给他们生了个大胖孙子,他们老两口非要求他们回来过年。为此,大宝献了好多殷勤才做通媳妇和丈母娘的工作。老两口像迎接乾隆南巡一样张罗。三间起脊大砖房收拾得窗明几净,院子里连个草棍儿都看不着,屋里烧得和楼房一样暖和。广福还特意问儿子家里的温度——25度,然后买了温度计,挂在儿子一家要住的西屋。几天前他就做好了实验:晚上十点前屋里25度,锅炉压上煤,半夜1点起来再烧一个小时,然后再压上煤;凌晨4点再起来烧,一直到9点阳光上来,屋里都能保持25度。不到两个月的小孙子可不能有一点闪失。
屋里地板砖擦得锃亮,连根头发丝都没有,新买的棉拖鞋整齐地摆在西屋门口,炕上干干净净的被褥叠得板板正正,雪白的墙壁掸了一遍又一遍,炕头墙上《红鲤送子》的年画擦了一回又一回。 自从三十年前他们家贴了这张年画后大宝出生,他们全家就传下来了:大宝结婚时广福媳妇买了两张,一张贴在家里的新房,一张贴在城里的婚房。广福两口子盼孙子,就天天看着这画上的大胖小子,双凤还叨了其咕地说:“小仙童呀,你给我送来个大胖儿子,你再给我送个大胖孙子吧!我们全家世世代代感激你!” 那大胖小子就看着她呵呵地笑,她忍不住在额头上亲一下。今年年货备得那叫个齐全,超过历史任何一个年。吃的有:青鱼鲫鱼小麦穗儿,鸭胗鸭脚鹅巴掌,冻鸭冻鹅冻小鸡,冻梨冻果冻柿子,年糕豆包冻豆腐,羊壳猪肘干粉条……用的有:红衣红袜红腰带,高粱挠子芝麻杆,香烛年画和鞭炮,上供的馒头点红花……
屋里屋外院里院外挂的灯笼,贴的对联、福字、抬头见喜、出门见喜,把这个家打扮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东屋祖宗家谱已经供好,供品供菜摆放得庄严有致;厨房里生的鸡鱼、熟的猪肉猪蹄、冷的皮冻肉焖子、鲜的青菜水果海鲜等,荤素搭配,凉热有序,码放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就等着大宝三口一进门,汆炝蒸煮、煎炒烹炸 。
11点多钟,大宝的车直接开进院停在屋门口。广福老两口一个开车门一个把屋门,乐得嘴只会张不会闭了。大宝媳妇抱着孩子款款下来,一家人像护着太后娘娘一样把她护到西屋。双凤在大宝媳妇一句句“小心”的叮嘱下哆哆嗦嗦地抱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西屋炕头上铺得厚厚的被褥上,然后就像当年她的婆婆一样看一眼孩子瞅一年画,夸她的孙子比画上的还好看:“看看我孙子的小黑眼珠,像葡萄粒儿一样水灵,画上的胖小子都没有我孙子的眼睛好看!”说着就把嘴凑上去要亲。大宝媳妇见状赶紧上手拦住:“妈,这么小的孩子可不能亲。”边说边把孩子的脸用手遮住。广福说:“就是,不能亲,不能亲,亲多了,孩子淌哈喇子。”于是,广福两口子就在孩子的身边看啊看,只远观不能“亵玩”。
第二天,除夕夜。
发纸前,大宝媳妇把大宝拽到一边:“跟你爹你妈说,放鞭炮可得远点,别吓着咱儿子。现在邻居家放,我把儿子的耳朵用手纸堵上了,他睡得还好,你家要在院里放,太响了,堵上也不当事儿。” 大宝赶紧跑到东屋跟广福说。广福一愣:“能吓着吗?你一落地儿,你爷乐得把发纸的鞭炮全放了,就在西屋窗户外放的,你也没吓着哇!”大宝妈赶紧说:“那就到院外放,少放点,应得应得得了,万一吓着大孙子咋办?”广福诺诺地带着大宝出去发纸了。
发完纸回来,广福郑重地给祖宗上香磕头,跪在地上告诉祖宗:“亲爱的列祖列宗,你们回来过年可要吃好喝好。晚辈今年又有一件大喜事宣布:我们全家又见一辈人了,大宝也有儿子了,我也有孙子了。可惜爹妈你们走的还得是早,你们要多活5年,就都见着重孙子了。”广福又磕了三个头,才起身招呼大宝给老祖宗磕头。
他们的年夜饭是在东屋吃的。桌上碟子摞成了塔,数不过来究竟有多少个菜。广福老两口和大宝小两口围桌而坐,广福照样要喝上几杯老白干,大宝只喝一瓶啤酒。大宝妈给大宝媳妇的碗里碟里夹得样样数数满满登登,大宝媳妇吃了一点就下去了,说大半夜的吃多了不好。广福又醉意迷蒙地夸起了孙子:“我这大孙子,真俊,比你小时候还好看。我这大孙子往炕上一躺,我这底气就上来了,来大宝,给爹满上!”大宝诺诺地应着,大宝妈的脸上布满了笑。
三
2019年2月3日,农历腊月29,全广福静坐在养老院的房间里,他在等儿子大宝接他回家过年。
三个月前,他的老伴儿突发心梗走了。等老伴儿烧完了“三七”,大宝和他商量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把他送到了这个养老院。来时,大宝告诉他,腊月28早上来接他去城里过年。昨天早饭后,管理员小常拿着本子到他房间调查,他告诉人家说去儿子家过年,小常就在全广福 “回家过年”这一栏打上了“√”。
他还跟小常说:“我今天就回去,我家大宝明天过生日。这小子,腊月二十九的生日,赶上小进过年,就是过年过生日了,正是有好嚼谷的时候。”
他穿戴整齐、准备好了一应事情,坐在床上开始等。时间过得太慢,等了半天才五分钟,又等半天才三分钟,挨一个小时比一年还长。到十点钟,他在屋里坐不住了,干脆到楼下大厅等。12点多,小常和小李拎着大包小裹回到了大厅。一开门,他激灵一下抬起头,见是她们,眼神里流出无限的失望。“全大爷,您还没走呢?您儿子没来呢?”小常边忙便问。“没有呢,许是忙着呢。”
“那大爷您吃饭了吗?现在正是饭时。”“没吃,我没去食堂,怕大宝来找不到我。我也不饿,待会回家一起吃。”
小常吃完饭回来的时候,他还在沙发上坐着,听见开门声,又一激灵地抬起头,见是小常,他又失望得低下了头。这期间有几位老人陆续跟着儿女回家了。每来一人,他都激灵地抬起头来,看清了来人后又都失望地低下头。就这样,他在等待、激灵、失望和打盹儿中又挨到晚饭时分,才不得不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向食堂。
今天早饭后,他又穿戴整齐地来到大厅。小常说:“大爷,今天您儿子来接您呀?”“嗯哪,今天是他生日啦,中午得一起吃饭,大宝送我来时说了,腊月二十九我们在一起吃饭。”他也许是刚吃完早饭,兴奋劲又来了。可眼见着一个又一个老人被接走,眼看着食堂又要开饭了,他这次在大厅也坐不住了,缓慢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他站在门外,向大门口张望。每进来一辆车,他都充满希望地睁大眼睛、探长了脖子,可是从车上下来的人谁都没有注意他。
小常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问:“大爷,您咋不给您儿子打个电话问问?”广福摸着自己的上衣口袋说:“这不前两天我把手机鼓捣坏了,开不了机了。”小常拿出电话本,拨通了全大宝的电话,铃声响了半天那边才接。小常说:“您是全大宝先生吗?”我是福聚养老院的管理员常俊清,您父亲这两天一直等您接他回去过年,现在在外面等着呢,您看……”那面犹豫了一会,很客气地说:“不好意思,常姐,麻烦您跟我爸说一声,今年过年就让他在院里过吧,我这外地的小舅子、连襟儿都回来了。我们在岳父家过年,接我爸来不方便,等过了年我去看他,谢谢您!”(他说话时,明显地听到那面杯盘相碰的清脆的声音和“吃呀、喝呀、姐夫、姑父”的说话声)“嘟……”那面电话挂了。
小常来到门外,广福此时还在向大门外张望,眼角的泪不知道是流出来的还是冻出来的。小常上前搀着他的胳膊说:“大爷,回屋吧,您儿子让我告诉您,他不能来接您了。您就在这,咱们一起热热闹闹地过年。”
他好像没有听懂,半天才说:“怎么会不来接我呢?送我来时说好了,平时他没时间照顾我,年节放假接我回去,这头一个年就让我在外面过?”
小常把他搀回房间,他纳呆地坐在床上,嘴里还在喃喃着:”怎么会不来接我呢?说好了让我回去过年……”小常说:“大爷,您就在咱院里过不一样吗?您看,我今天把年货都办回来了,咱们一样把年过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您还缺什么,我给您办置去。”
他沉吟了一会儿,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小常,你帮我买张年画吧!就是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坐在鲤鱼背上的那种,我家年年都贴这样的年画。生我家大宝那年,是小进过年,我买了这年画刚贴上,浆糊还没干,我大儿子就出生了,也是白白胖胖的,比画上的还好看;大宝结婚那年,我老伴儿买两张,两个家都贴,我儿媳妇生的还是白白胖胖的大小子。从那根起,我们家年年都贴这画。那画上的大胖小子是我们家的福星啊!
”除夕夜,养老院张灯结彩、鞭炮轰鸣,有老人住的房间里都播放着春晚,可是感觉越闹腾越冷清。留在院里的老人各个都显得心事重重,话比平时还少。年夜饭酒菜很丰盛,可剩得也很“丰盛”。大家虽然都端起酒杯互道“过年好!”,可酒几乎没人喝,这句问候里边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年夜饭后,全广福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痴痴地看着墙上年画上的大胖小子,两行老泪缓缓流下,可时而脸上又浮出幸福的笑容。

作者简介

赵景辉,肇州县中学语文高级教师,肇州县作协副主席,大庆市作协会员,黑龙江省诗协会员,《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心态与体态不谋而合,心龄和年龄背道而驰。 土生土长的人,土里土气的话,本乡本土的情。根扎黑土地,心向艳阳天,笔走凡俗事,情归良善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