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落红留丹,喜欢阅读国内外名著,擅长书法绘画,诗词歌赋。著有长篇小说《哭泣的崖畔畔》,有诗词歌赋发表于网络多家媒体刊物平台。小说连载及部分诗词歌赋作品,可上百度搜索阅览。人生格言:一切友情众生,解脱便是仙佛。

长篇小说《哭泣的崖畔畔》连载(十九)
作者|落红留丹(西安)
荷花的手术费有了着落,一家人并没有高兴到哪里去,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迷茫的前途,仍然让他们家阴云密布气氛凝滞。也许小磊回来能给这个年增添一些生气,但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到了大年三十,还是没有盼回小磊的人影儿,却收到了小磊从省城寄回来的五千块钱和一封信。信只有简短的几行字,说他在省城已找到了工作,学习什么形象造型的技术,过年可能回不来,并说他很好让家里人放心。
小磊毕竟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他只想到家里急需用钱,哪里考虑到在那个时代,五千块钱对于一个普通家庭,都算是一笔数额不菲的收入,于是它尽管给家里带来了雪中送炭的喜悦,但更多的是给这个家带来了无尽地焦虑和恐慌。才十几岁的孩子,在省城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怎样就很容易地找到了一份工作?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挣这么多钱,这怎么可能?就是卖苦力也挣不了这么多的钱呀!会不会是偷的?是抢的……?留的地址只有省城两个字,他分明怕家里人去找他。天哪,这孩子到底在外面干什么呢……?
太多地猜测、担忧和思念,让仙桃精神几乎崩溃,这个家就更显得死气沉沉,早早地就熄了灯火。
躺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仙桃难以入睡,她伸长耳朵,仔细聆听着,搜寻着,她想在那喧嚣沸腾的过年声中,找出宝贝儿子踏进院门的脚步声。

凌晨三四点钟,黑子的吠叫和“咚咚”的叩门声,惊醒了刚刚睡着的芦大夫。他并没有惊慌,几十年来,深更半夜上门求医的事情常会发生,已经习以为常。李桂香却梦魇般地嘟囔道:“哎呀,年都不让人过,不去不去!睡吧……睡……吧!” 她伸出一只胳膊似要拉住男人,却又懒绵绵地耷拉了下去,翻个身又打起了呼噜。大夫迅速地穿好了衣服,把婆姨的胳膊轻轻地塞进被窝,又掖了掖被角,就背起药箱拿上手电筒,急匆匆地出了屋子。
听到大夫的脚步声,门外的人就带着哭腔喊到:“大夫,大夫,快!秀珍怕是不行了!”
“呃,旺才!来了,来了!” 大夫随手拉开了门灯,一声“悄着!”唬住了吠叫的黑子。门灯的光束随着大门的开起照亮了气喘吁吁的旺才,大串的眼泪从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滚落着。
“啊……!呃,快走吧!”大夫回头要拉灭门灯,见芦苇边穿棉外套边赶了过来。
“你……还是不去了吧!外边冷得很!大夫说。
“你都不冷我还怕冷?”芦苇说时已来到门口,他很关切地对旺才说:”叔,你别急,姨会没事的。”
前阵子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后,严寒已让松软的积雪结成冰冻,封印了整个山野的沟沟坎坎。晶莹亮白的冰雪使山野一片浓妆素裹,遍地灿放着冷峻的点点星光,为起早贪黑的人点亮前行的路途。
一切都依稀可见,口袋里的手电筒已成多余。他们三人踏着硬滑的羊肠小路,小心翼翼又心急火燎地向旺才家赶去。
旺才家并不远,站在芦家门口向西望去,直线距离也就一百来米,就是旺才家的三孔破窑洞,小小的场院也没有个正儿八经的院墙,仅是靠崖边的地方用破烂砖块和柴垛堆积成半截围墙。这样的院落布局,在旧时的黄土高原里的丘陵沟壑中并不少见,但如今家家户户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像这样的断壁残垣,已是少之又少了。
看似不远的旺才家,走起路来却要绕过一个又宽又深的沟坎,沿着蜿蜒崎岖的小土路,下坡上梁,翻沟越岭才能抵达。他们三人带着黑子,就这样拐弯抹角、快走慢跑地用了半个小时才赶到场院,老远就听见一双儿女“妈呀!妈呀!”的哭喊声,旺才腿一软,就跌坐在场院里跟着哭嚎起来。

窑洞里灯光昏暗,两个孩子紧抱一团,蜷缩在锅灶边的角落里哭叫着。
连着锅灶的炕上,躺着已经冰凉的秀珍,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似两个深凹的黑窟窿,绝望地张开着,整个五官因痛苦挣扎而拉扯得变了形。
炕上一片狼藉,本就破烂的被褥被揪扯踢蹬得支离破碎,随处可见白色粘稠的呕吐物……。
大夫急忙上前仔细诊看了一番,确认已回天乏术,只好用破烂的棉被片盖住了那张令人心酸令人恐怖的面容。
“为甚么不早些时候来找我?”大夫质问旺才。
“呃……,哎……!” 旺才的喉节努力地动了一下,随后一声哀叹,上下牙齿不停地嘡嘡嘡的打着颤, “这……这种……慢性病,只要按时……按时服药,急时就医,一般是……是不会有事的,怎么就……就……哎……!”
“你是听谁这样胡说八道的?慢性病更需要定期复诊,该住院就得住院,该调整用药就得调整用药,再说,秀珍这……”大夫欲言又止,神情凝重地盯着旺才。
“天天得吃药,医生还让去住院,可是家里哪还有钱呀,咱这光景,实在是耗光耗净还拉了一屁股债呀,嗷嗷嗷……,娃们学都上不起了呀,嗷嗷嗷……”
旺才似乎不愿直视大夫那双令他捉摸不定的眼神,只顾低着头,继续抹着眼泪诉说着原由:“半夜三更冰天雪地的,咋……咋送医院嘛?又怕麻烦你们……过不好个年么,哎,嗷嗷嗷……,娃她娘呀,我对不住你呀!哎,我可怜的娃们呀,再也没得娘了呀……” 他满脸的鼻涕眼泪,痛苦得使劲捶打着自己的头和脸。
大夫一时不知说甚么好,他看了看蜷缩在芦苇身边瑟瑟发抖的两个孩子,就不打算再问什么了。
“算了算了,秀珍走了,也算是去享福了,再也不用在世上受罪了,哎……!旺才,给你婆姨把身上擦洗干凈,找两件好些的衣服给穿上,过了事把人好好给葬了。呃,我去给村长打个招呼,叫派几个人过来帮忙张罗,让芦苇去买几张白纸,请根柱写些冥联送过来……。“
大夫把自己衣服口袋翻遍,凑了一百多块钱递给旺才:”就带了这么多,你先用着。“
旺才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大夫又对芦苇说:”苇苇,你把两个娃娃安顿到隔壁窑里,记着给娃娃炕里烧两把柴禾,唉,已经把娃娃吓坏了,再不敢把娃娃冻着了。”
安顿完一切,大夫父子正要动身离开,旺才突然一个趔趄,扑倒在大夫脚前跪下,头埋在大夫腿上哭嚎了起。
“大夫呀,我把人亏了呀!我对不起秀珍,我不是个人啊!嗷嗷嗷……”
大夫硬是把旺才拉了起来:“别这样,旺才,快起来快起来,节哀顺变,接下来要忙的事情还多着呢。”
“哎哎哎,我没本事,是我把秀珍给害了!”
旺才哭得捶胸顿足,又瘫坐在地上。
“她说不想活了,她说她死了就能省下钱给娃上学,她说娃不能不上学,哎哎哎,她把一瓶药全倒在手里要吃下去,我先是拦她,她不听,我混蛋呀,我就看着她把一把药都吃了,哎呀呀,她活得太苦了……,哎呀呀,她难过得吓人啊……,我心疼死了呀,我赶紧请你来救她,咋就来不及了呀!天啊,该死的人是我这个畜生呀,我为啥不拦住她,我不是人呀!是我害了她,我还活着干甚么?我的秀珍呀,娃她亲娘呀,你撇下我们爷仨就这么走了,你让我们咋活嘛!老天爷,求求你啦,把我的秀珍还给我吧,把娃娃的亲娘还给我吧……!”
父子俩好不容易把旺才拖回窑里。大夫思量了许久才对旺才说道:“秀珍是病重没了,别的啥话都不说了,说啥都没用了,你还得好好活着,好好供养俩娃上学成人,秀珍才能安心瞑目,知道不!”
“大夫,我……” 旺才还想说什么,大夫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多说了。
“就这样,我们得走了。”
离开旺才那阴郁凄凉的家时,两个孩子弱小无助的眼神,让芦苇难过得不忍离去。大夫说:“娃要给他妈守灵嘞,咱还要去找村长,待会你得过来给娃们送些吃的,咱先赶紧走吧!”
“爸,旺才叔眼瞅着秀珍姨自杀却不阻拦,这算是间接杀人,可以说是谋杀,是犯罪行为!” 刚下了旺才家场院,芦苇就气呼呼地说。
“哦,这……,这要看是从情理上还是道义上讲……” 大夫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他思量着怎么准确透彻地回复儿子的质疑。
“爸,不是两个娃在场,我真想捶死旺才那个王八蛋!秀珍姨还那么年轻就这样魂飞烟灭了?死得那么凄惨,两个娃娃还都那么小,这事不能算了,太便宜旺才这家伙了!” 芦苇咬牙切齿地说。
“苇苇,其实你旺才叔真的很不容易!”
“爸,你咋能替杀人犯说话!你……”芦苇气愤得吼起来。
”苇苇,冷静点!你先听爸说完,也许你就会对这事有另一种理解。”

大夫胳膊搭在儿子的肩上,用手捏了捏儿子的肩膀接着说:“人一生最悲惨的事情就是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旺才都四十来岁了,咋能愿意没了婆姨去过光棍的日子?还要带着一双儿女,又是那样个穷光景,还指望哪个女人会跟他?唉,都是生活所迫,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可奈何啊!你是不知道,你秀珍姨病殃殃的都多少年了,你旺才叔可是尽心尽力地照顾着。这两年你秀珍姨的病是越来越严重了,啥活都干不成,旺才是又当爹又当娘,忙了地里的还要忙家里的,既要照应两个娃还要伺候一个病婆姨,唉哎,真的不易呀!”
大夫看到儿子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就继续讲下去。
“你秀珍姨那病不能劳累,最不能感冒,但是她心功能不好还最容易感冒,家里光景又差,没有啥好条件去防护和保养病人,一年四季一感冒就引起心衰,轻则我上门给打几天吊针,重了就得去住院,住在这小山沟里,旺才只能用架子车把人拉上往医院送,上坡过沟的,你旺才叔身上的汗都能把衣服湿得透透的! 若遇上个数九寒天,刮风下雨的,一路上那个艰难呀,苇苇,你是想象不出来的,爸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的确是不容易!可是他是秀珍姨的男人,这么个病人让他摊上了,他就得对她负责,再苦再累都要坚持,可他那样半途而废,还是个男人吗?”芦苇说。
“儿子!”大夫叹了口气继续说:“唉,再苦再累旺才都能撑得住,这点爸最了解。关健的问题是看病花费大,现在他家里穷得两个娃都上不起学了,还拉了一屁股的债!钱这东西,哎,一分钱能难倒英雄汉啊!旺才真是难呀,能坚持到今天非常不易了!两口子也是为了不耽误不拖累娃娃的前途,才不得不舍弃一方,实属无奈之举呀,哎……” 大夫声音有些哽咽。
“哦……” 芦苇似乎恍然大悟,思量片刻后说:“现在国家政策越来越利民了,可以找村上寻求补助嘛!”
“补助过多次了!可咱这穷山僻壤,村上也缺钱啊,村里像这样的穷困户不只旺才一家,仅有的一点补助也只是杯水车薪,这样的慢性病,花钱就是个无底洞,爸在这方圆百里行医二十多年,这样的情况见得多了,许多家庭都是因病致贫,有的甚至家破人亡!哎,荷花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原本还算殷实的日子,现在却……!”
大夫戛然而止,他后悔说到荷花,他明显感觉到提及荷花病情那一瞬间,儿子身体的那一下不由自主的震颤,他也非常清楚那震颤是触及儿子心灵痛处、感同身受的一种反应,还有儿子那故作镇静却又欲盖弥彰的急促喘气声,都让大夫心疼万分,悔恨不已,就不应该让儿子今天一起来,更不应该最后说那么多的话!
父子俩都沉默不语了,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各自的心事。
已经凌晨六点了,西边的天空和厚厚的云层就像用浓墨渲染了一番,远远望去,如同一口硕大无比的锅盖,黑压压沉甸甸地扣在山塬上,仿佛即刻就会压塌旺才家那孤零零的场院和窑洞。
“哎呀!“芦苇忽然打破了沉默, “大过年的,两个娃真是可怜,咱咋忘了给娃些压岁钱了!” 说着芦苇就开始翻找衣服的每个口袋……。“唉,我身上只有二十块钱,有点少了,爸,你再翻翻口袋看还有钱么!”
于是大夫又把所有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还真是有所收获,大夫开心得像个孩子,“哈哈,太神奇了,还真又翻出二十块钱来,给,给,拿上,拿上!”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两娃一人二十!爸你先慢慢走,小心别滑倒了,我去去就来!”
芦苇转身向旺才家场院跑去,紧跟在后面的依然是可怜的黑子,它今晚跟前跟后又冷又饿着实累坏了,但作为一只合格忠实的狗狗,尽管耷拉着尾巴哭丧着狗脸,它还是得紧跟小主人的身后,寸步不离。
原本零散的鞭炮声越来越密集,为三十晚的团年饭忙碌劳累了一天的婆姨们刚刚睡得正香,又被孩子们紧锣密鼓的鞭炮声赶出了被窝。
孩子们急着要穿新衣、戴新帽、吃饺子、放花炮,揣上新展展的压岁钱,牵着爸妈的手,串亲戚、赶庙会、逛县城,买吃喝……。这才是,困也罢,累也罢,穷也罢,富也罢,咋都得给孩子们过个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新年啊。



注: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