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孝阳
2020年12月20日,作家黄孝阳还在微博上和网友探讨为什么要读小说?如何读经典小说等文学话题。时隔仅7天,12月28日晚,记者从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处证实,副总编辑黄孝阳因身体突发疾病,不幸于12月27日离世,年仅46岁。
黄孝阳1974年生于江西,系江苏省作协第三届、第四届签约作家,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著有《人间值得》《人间世》《众生:迷宫》《旅人书》等长篇小说,《是谁杀死了我》《我永远忘不掉这个夜晚》《说说爱情吧》等小说集,《这人眼所望处》等文学理论集。
不久前,《人间值得》刚刚获得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作家邱华栋曾说,黄孝阳已出版的每一部作品都指向了不同的方向,放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空间结构。《人间值得》是黄孝阳的最新长篇,小说讲述了小人物在大时代洪流中的奋斗史,勾勒出上世纪80年代至本世纪初的风云变迁,作者将笔触扎根向生活的深处、现实的深处。
遗憾的是,颁奖仪式还未举办,黄孝阳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挚爱的文学世界。
文学界、出版界的很多作家、编辑、出版人惊闻黄孝阳去世的噩耗,在朋友圈表达了难过与悲恸。
在黄孝阳好友、《钟山》杂志副主编何同彬看来,黄孝阳是一个处于极限状态、不断冲击边界的危险的写作者,是一个靠消耗肉身和精神为文学献祭的殉道者,一个罕见的敬业的专业的出版人,也是一个永远渴求关爱和日常幸福的不幸的人。何同彬非常难过地说:“他活得苦,写得苦,他解脱了。但他的离去给喜欢他的朋友们、读者们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和感伤。”
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房伟曾于今年八月在南京同黄孝阳一同吃饭,见他非常累,很担心他,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第二天他回了,房伟才放心回苏。他在朋友圈写道:不过半年,时值年关,却惊闻噩耗!泪不能止,却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中国失去了一位非常优秀的青年作家,人间失去了一位诚心善良的好人!如此苍凉,痛失孝阳!
20多年前,黄孝阳开始写作。《当代》杂志社社长孔令燕回忆,与黄孝阳认识好多年,见过两三次面,却一点不觉得陌生。“最早联系是黄孝阳给《当代》投稿,他直接找到我的邮箱发来几篇作品,一幅先锋的模样。虽然因为作品风格不合适没有发表,人却慢慢熟悉了。”最后一次也是孔令燕记得最清晰的一次见面是在丽江,和另外两位作家一起,逛下午三四点钟的大研古镇,在云南透亮的阳光里逛店、喝茶、聊天和看石阶上灿烂的花。“见面时的孝阳温厚、随和,总是一脸团团的笑容,没想到会是这样突兀的结局。无限痛惜。”
十几年前在《小说选刊》兼职的时候,青年批评家丛治辰从《中国铁路文艺》选了孝阳的小说《阿宝》。至今想起来,依旧还是觉得那是篇小巧而漂亮的小说。“虽然他可能早就不那么认为。后来见过几面,喝过几次酒,感觉他身体很好。没想到突然得到他去世的消息,真是莫名恐慌。”丛治辰不仅仅是震惊和难过,“认真写作真的是辛苦的劳动,这样猝然去世,实在让人觉得哀痛和感慨。文字工作者们,大家还是要多保重。”
12月25日,评论家陈福民刚刚与黄孝阳一同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开会,此刻,黄孝阳去年郑重寄给陈福民的小说集《人间值得》却静静地诉说着他以及他的离去。英年早逝,令人扼腕。在陈福民眼中,黄孝阳是个对小说艺术孜孜以求从不懈怠的人,他像一团固执的火焰,一直燃烧。“虽然我并不完全认同他的小说理念,但一直尊重他的执着努力。”
王雁翎通过朋友圈表达了自己的哀伤与痛惜:孝阳音容宛在!你现在就在云端之上,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上帝一定为你奏响了“欢乐颂”!
车前子也在朋友圈表达了对孝阳的悼念,他说:一位朋友走了。天堂。天堂。天堂。不严肃时代的严肃写作者。纪念。
谢有顺通过朋友圈,得知孝阳的噩耗。他感到难以置信。他说孝阳几次寄新书来,感觉正是他写作状态最好的时候,说走就走了。“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奈何。
青年作家,图书策划出版人傅兴文感叹:惊悉年仅46岁的作家、江苏文艺出版社副总编黄孝阳猝然辞世!与你有联系的师友突然离世,真是让人悲伤。每次给黄孝阳发选题,他觉得没把握做时,总是说“见谅”。其实,我们都知道选题没通过实在太正常了,没必要说“见谅”的,但正因如此,才显出“见谅”一词的可贵。你说人间值得,人间却不让你久留。一路走好!请见谅。
海外作家陈谦回想与孝阳的交往,她说如果没有黄孝阳的约稿,她的长篇小说《无穷镜》应该是不会存在的。“我们因为这书稿的事有些电邮往来,到书稿交上时,他到鲁院学习去了,小说换了张黎作责编。后来书出来,到南京做活动,孝阳兄来了,当了嘉宾,我们就见了这次面。像大家说的,他就是那样笑眯眯的,才从北京回来吧,事特多,来去匆匆。那时总会想前面有大把的时间,不争朝夕的。他著有小说《人间值得》,一个作家为小说选名字,总是用心的。孝阳兄来过,离去,留下这么一句,应是安慰。RIP!”
《时代文学》主编张世勤说新年第一期的"名家侧影″圈定的是黄孝阳,付梓之际,惊闻噩耗。正值英年,猝然远去。深冬风寒,涕泪悲伤。
去年冬天,在人民大学的联合文学课堂上,唐伟有幸主持《人间值得》研讨,不曾想竟成诀别:“痛心告慰,天妒英才!孝阳兄走好。”
澎湃新闻记者罗昕一直记得黄老师说,小花姑娘,有热情比其他什么都好。罗昕说,也是他告诉我,写文学,还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黄老师,走好。”
曾在某出版社工作的编辑婧易两年前只在南京和黄孝阳有过匆匆一面之交,“孝阳老师发来他的书稿,可惜那时我已辞职无法提报选题,而孝阳老师还热心问我找工作情况,说可帮忙推荐几家,至今犹记。今年不易,大家都要保重。”

黄孝阳(前排左一)在鲁院课堂
黄孝阳曾在鲁迅文学院学习,结识了很多同学,在他们眼中,黄孝阳不仅是文学上的挚友,也是生活中前行的伙伴。
阿舍说,别人的文字在流淌,孝阳的文学在奔腾。没有足够的能量和速度,文字是奔腾不起来的,因此,孝阳的文字不是一般人能写得出来的。他自己也像是也控制不住,是非得要奔腾,是不这样不行。生命内部的运转,如果过于高速,对生命来讲,就是极大的损耗,但是,你如果为此跟孝阳讲养生、讲长寿,在他听来,可能又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他是每一分钟都要用掉最大力气的人,他以这种方式向生命表达敬意和值得。
欧阳娟笑言黄孝阳有着灭绝人性的勤奋,不计得失的勇敢,冥顽不灵的善良。“然而,堪堪46岁,他竟带着这些让我仰望而不能的特质走了。痛失吾友。亦痛心世间少一纯善之人。谢谢你让我看到世上真的有人就是善,不为收获赞美。”
苗秀侠说,孝阳是我们“鲁十四”的骄傲,是同学中的佼佼者。“文坛失英才,悲叹,痛惜!孝阳一路走好,天堂没有辛苦。”
在深夜的列车上,宋晓杰看到黄孝阳离世的消息,深感震惊,“才46岁,不敢相信,心如荒野中忽明忽暗的灯火,物伤其类的悲凉。”去年11月在韶关,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见。“之后,黄孝阳把一本新诗集书稿给我,让我提建议。你的稿子严整到每一个标点都令我叹服,你这么严谨的人,却骗了所有朋友,难道人间不值得吗?”
东君对于黄孝阳的猝然离世感到不可置信。“跟我同龄、在北京做过四个半月邻居且时常可闻鼾声穿墙的孝阳兄,竟没有一点预兆地走了。”
北京冬天的夜霾,陪伴沈念和黄孝阳在鲁院四个月同窗的深谈。沈念说,此前此后,你的文字经由各种形式抵达我的身旁,你的天赋和勤奋、创造与锋锐,为文学在场者打开的是眺望之窗。走另一条路,也是人间。人间值得,泪别黄孝阳兄。
在“鲁十四“,黄孝阳说得最多的是量子文学,同学阮德胜当时不以为然,权作他在拉大旗作虎皮。今年秋末,阮德胜有幸到中国科技大学参加量子科技专题培训,奇怪的是教授在普及量子重要概念时,全是用小说的情节或细节来诠释,当时他脑海里全是黄孝阳那智慧的眯眯眼和憨憨的笑,之后培训班似乎只有他懂了"量子”,还想找机会正儿八经与孝阳聊聊量子或量子态与文学或文学态。“知道孝阳有疾病,还传过他吃樱桃的土法,也每每不让他喝酒。然而,他今天却走了……他《人间值得》,他天堂值得!”
王十月说,孝阳这么智慧的人,他似乎早就看透了生死。或者,他不过是去到了更高的维度。他在云端。他只是想对孝阳说:"兄弟,人间值得遇见你。"王十月为孝阳撰联:他哀我同类,恸我同学,累历苦难渊薮,人间值得君不在。呼你不复,梦你不成,方知死生殊途,大作编就我寄谁。
李凤群与黄孝阳是同学,但她觉得对于旁人,孝阳是同学,是同事,是作家,是责编,但对自己,孝阳是知已,是亲人。“八年前,我去美国,孝阳为我践行,我们在茶室吃小龙虾,打牌;八年后,我回南京,经过异国艰辛,我已沧桑乖顺,不敢见人,孝阳召集朋友,带我吃烤鱼。之后有两次,等我想约吃饭,四个人总有一个缺席,想着过年再吆喝起来,却再没机会了。孝阳,我欠你的,再也还不了了!孝阳,今夜允许我为你哭!”
潘莹宇说:试问苍天心何忍,悲痛人世道难归!悲悼鲁十四同学、我的同桌、著名青年作家孝阳兄!还记得当年相约,与同学一起到南京,每人炒个菜,共同干几杯……愿来世,我们还是兄弟!
高鸿认识黄孝阳是在鲁十四之前。那时候他们都在天涯网上发文章,他的网名叫“一人一人一人”,是个大V,粉丝甚众,发文点击也多,看起来高大上的样子。鲁院开学后,才发现现实中的他是个谦谦君子,虽文采四溢却从不张扬,一脸憨憨的笑,很快便视为知己,常有互动。高鸿的长篇小说《青稞》他写有评论,也寄来了自己出版的《人世间》。去南京两次都约过他,说在外地,没想到却再也见不到了!希望天堂里没有病灾,孝阳永生!
安昌河与黄孝阳也一起在论坛发表作品,他也读了孝阳不少作品,都是少有交流,仅有的几次,也是关于书稿出版的事。安昌河回忆,后来黄孝阳从曾经疯狂的创作,转身搞理论研究去了。安昌河曾经与一位兄弟深刻地谈这件事情,觉得以他的澎湃,还是不应该去搞理论,也不应该去出版社,继续一泻千里地创作…… 晚上正吃着酒,安昌河看见朋友圈发他的消息,惊愕,不敢相信。再问。走了……
杨帆与孝阳是先成为同学,再成为老乡。杨帆说第一次读他的小说有惊艳之感,融合了哲学思辩,天文想象,理论知识以及史学、艺术方面的激情。一个身体里有龙的人,心系众生的人,一个迷宫设计师。“他给我做过小说集《天鹅》,估计赔了钱。他永远是笑眯眯的,或许只有经历过深渊的人,说得出‘人间值得’这样温暖的话。”
陈鹏虽与孝阳在北京仅见过一面,但印象深刻,遂有后来的合作⋯⋯非常难过!“孝阳兄率真,坦诚,乃不可多得的同道⋯一路走好!”
文清丽说尘世心碎,人间亦值得。痛悼鲁28同学、优秀作家黄孝阳。鲁院、新疆、天祝,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
范晓波感叹:孝阳兄,一直记得你2018年1月底冒着阻断许多高铁的大雪来铅山县给江西青年作家改稿班讲课。更不会忘记几天前你在他人和我通话时接过手机打招呼。世事无常,但怀念永存!
王族与黄孝阳交往很多,他说,在热闹处,黄孝阳一定是最沉默的人,但他内心却常常翻江倒海,文字更是狂流式呈现,让我们看到另一个他,或者无数个他。他的内心由此在激情中飞升,并在这种激情中得以安放自己。
李洱将黄孝阳称为文学赤子——我年轻的朋友,黄孝阳先生,今日远行。请记住他的诗句:
当有一天,我悄然隐匿于
那一阵风
绿色的树,会从水浪深处
一棵棵长出
沿着河边通往彼岸
黄孝阳的微信头像,是一张他的生活照,戴着眼镜,圆脸,笑容憨厚,朴实。他的人,他对文学的挚爱,正如他当作签名的那句话:世界会变,而我始终如一。
(中国作家网记者 周茉 综合整理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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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人间值得》的黄孝阳46岁突然走了
北京晚报 | 路艳霞
12月27日,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作家黄孝阳因病去世,终年46岁。12月28日,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对外发布沉痛公告。

12月27日,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作家黄孝阳因病去世,终年46岁。12月28日,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对外发布沉痛公告。
黄孝阳1974年生于江西,系江苏省第三届、第四届签约作家,著有《人间值得》《人间世》《遗失在光阴之外》《网人》《时代三部曲》《阿槑冒险记》等多部作品,曾提出“量子文学观”,获第三届紫金山文学奖。

黄孝阳去世的消息震惊了出版界,许多作家、评论家、出版人在朋友圈转发了黄孝阳于去年出版的长篇力作《人间值得》的书封,纷纷表示突然、叹息与悲伤。作家武黎嵩说,和黄孝阳最后一次晤面是在今年10月26日,“当日在新中国史会议上,孝阳兄发表了一篇关于口述历史的讲话,妙语连珠。他是小说作家,平日不修边幅,一口浓重的江西口音,思维十分活跃,这些年一直在推动口述历史和非虚构写作的出版。”
作家范小青在接受采访时说,黄孝阳是因突发心梗而去世,江苏省作协会议正在召开,12月28日当天黄孝阳原本要参会,但大家都没看到他,噩耗传来,谁也不愿意相信这个消息,“他才华出众,作品非常独特,作为出版人对基层作者特别支持,很多业余作者都很感激他。”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胡晓舟是黄孝阳《众生:迷宫》《人间值得》两本书的策划编辑,她刚刚签下黄孝阳的新长篇《队伍》,她说:“起风了!寒风朗月,泪目对着和孝阳老师的对话框,对着他的作品。有这样真诚、有温度的人,有这样痴迷、热爱小说艺术的人,有这样为文学创作奉献了才力和心血的人,人间值得!”
如今距离《人间值得》出版刚好一年多了。对于“人间值得”这四个字,黄孝阳曾说:“‘人间值得’应该是很沉重的四个字。生来就是公主的人,倘若一生顺风顺水,优渥无忧,弥留之际慨叹‘人间值得’则不免让人觉得少一份厚重与感叹。只有经历过不堪的人,只有经历过那种内心被黑暗侵蚀过的人,只有到过深渊里面爬出来的人,才可能说出这四个字‘人间值得’,我觉得才稍有一点重量,有一点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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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我悄然隐匿于那一阵风,继续追寻“唯一重要和有趣的” |纪念
文学报

黄孝阳
12月27日,出版人、作家黄孝阳因病去世,终年46岁。28日晚,黄孝阳去世的消息在出版圈与文学界传开后,许多作家、评论家纷纷留言、撰文,悼念与缅怀这位作家好友。随后,他担任副总编辑一职的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发布公告,证实了黄孝阳离世的消息。
部分作家、评论家的纪念文字:
评论家谢有顺:
刚翻朋友圈,才知道孝阳兄突然去世的噩耗,难以置信。他几次寄新书来,感觉正是他写作状态最好的时候,说走就走了。“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奈何。
作家李洱:
我年轻的朋友,黄孝阳先生,今日远行。请记住他的诗句:
当有一天,我悄然隐匿于
那一阵风
绿色的树,会从水浪深处
一棵棵长出
沿着河边通往彼岸
南京师范大学教授何平:
孝阳是一个文学赤子,一个居住在汉字中心的狂想者。他能驾驭文学,却驯服不了每天的日子。我不会忘记孝阳兄的样子:眯缝着眼,走过来就是胖胖的一团笑。他给文学兄弟们太多的好,太多的热,太多的力,我们却不知道他从欢场撤退后的孤独和颓丧。
《钟山》杂志副主编何同彬:
黄孝阳是一个处于极限状态、不断冲击边界的危险的写作者,是一个靠消耗肉身和精神为文学献祭的殉道者,一个罕见的敬业的专业的出版人,也是一个永远渴求关爱和日常幸福的不幸的人。
评论家丛治辰:
十几年前在《小说选刊》兼职的时候,从《中国铁路文艺》选了孝阳兄的《阿宝》。至今想起来,我还是觉得那是篇小巧而漂亮的小说,虽然他可能早就不那么认为。后来见过几面,喝过几次酒,感觉他身体很好。没想到突然得到他去世的消息,真是莫名恐慌,还不仅仅是震惊和难过。
作家姚鄂梅:
我做了晚饭,又洗了碗,出来一看,满屏都是孝阳、孝阳你在开玩笑吧?!还记得在南京的那些年,记得你的许多发言,记得你给我做的书,腰封文字是你的风格……
诗人胡弦:
难以接受,前几天还一起吃羊肉汤的兄弟,突然就永远的走了
黄孝阳生于1974年,江西抚州人,著有《人间值得》《众生:迷宫》《众生:设计师》《旅人书》《人间世》《我永远忘不掉这个夜晚》等多部作品,曾提出“量子文学观”,曾获过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中国好编辑等多种奖项。
许多作家称他为“文学赤子”,黄孝阳对文学与生活有众多真知灼见,因为人生经历而感叹“人间值得”,在他的个人公号里,他特别喜欢说“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岁月打赏”,以此分享给读者珍惜当下。今年11月底,他写了一组诗,其中几句是,“当我诞生时,地球上一个微小的支点/发生变动。从1到无穷大的数列集合,/因此产生变化。/如同星辰与时间的缓缓升起。”而离去远行,就像“疾速中的夜行列车”。这首诗名叫《唯一重要和有趣的》,他留给了关心他的同行好友与读者,也继续独自去追寻这“唯一重要和有趣的”。
黄孝阳与本报交情颇多,刊发多篇他关于新作和写作观的新想法。今天这篇《我和我的文学》再次推荐给大家,以他的文学观自白来作纪念。

我和我的文学
文丨黄孝阳
刊于《文学报·新批评》2016年11月
先锋不是一个一望而知的文本上的怪异扭曲荒诞变形等等,这是见山不是山的初级层次。真的先锋是一种精神,它绝不会仅仅停留于传统小说固有的边界里,它必然跨越政治,经济,科技,文化等诸多学科的壁垒,与人类的自我认知、自我进化相同步。
中国传统小说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说已发生的事。是往后看的姿态。我们要说历史,更要打量当下,放眼未来,用一种前瞻性的目光来审视今天的生活,理解塑造了这个时代的现代性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我们又可能拥有什么样的诗与远方。
01
“所有的作家都被文字坑惨了。”
忘了是什么时候、是在哪里看到这句话的。它在用一种哗众取宠的方式掠夺人们眼球。我对此自然抱以轻蔑一笑。我以为我忘掉了它。没想到时至今日,当我试图就“我和我的文学”这篇命题作文说点什么的时候,它突然涌现。我的手指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键盘上敲出这几个汉字。
有一种极强烈的刺痛感,比刀子割在手上还要疼。低头去看。能看见那里有一个伤口,一个不曾愈合过的伤口,流着脓血。再仔细凝视,这些脓血分明是我这些年所写下的字词段落。
换句话,我所有的写作,也包括相应的文学批评,皆自这个伤口而出。
伤口孕育了我,创造了我。
02
我们知道自己作品有显而易见的匮乏
我写下很多字,少年时的轻狂与浪荡,青年时的挣扎与奋斗,经历过的忠诚与背叛,看见过的爱别离与怨相憎。我的自我感觉好极了,所谓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只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迟早能摘下中国当代文学殿堂里的桂冠,收获一个屌丝逆袭的童话。
童话没写成。某日,心里一样东西突然碎掉了。我不知道它具体是怎么发生的,可以肯定的是:与现实有关,与我来到江苏文艺出版社做编辑有关。
做编辑要看各种书稿。为了编好一本书稿,我又得去阅读大量与之相关的参考文献。我的阅读从文学到历史,到宗教,到哲学……噢,这些都还属于人文社科领域,还有自然科学领域。有的书是一目十行,有的书是十目一行。渐渐,脑海里就有了四座岛屿的轮廓。一个是政治的,一个是经济的,一个是科技的,一个是文化的——而文学只是这座文化之岛的一部分。世界(猫),也随之呈现出四种不一样的结构。每种结构自有其属性与逻辑,与其他结构常时有抵牾,又奇妙地构成了一个整体,互为投影与隐喻。我该如何言说它们,才能确信它们的真实性,我是否可以说眼前这只猫是死的同时又是活的?对的,物理学上有一个著名的思想实验,“薛定谔的猫”。得去把相关书籍找来。太高深的看不懂,就看科普。
更多的问题来了,带着牙齿的问题,大脑要当机了。经典力学说的是因果性、确定性,连续性,而量子力学要在前面统统加上一个不字,为什么会这样?又比如,研究微观高速的量子力学,是否可以作为解释这个由牛顿力学支配的宏观低速世界……许多小人在脑子里打架,白天打,晚上也打,打来打去,脑袋疼,再拿起自己的小说翻翻,想换下脑筋,《时代三部曲》《遗失在光阴之外》《网人》,以及《我们的父亲》等。里面有经验与常识,风俗与伦理,岩浆一样涌动的激情、抒情与修辞,与带有强烈底层色彩的道德判断……是还不错,有多大意思?没多大意思。它们有着显而易见的匮乏,无非是文化岛屿上一个小水洼里的“风暴”。我为自己的无知与心中原来固有的傲慢,深感羞愧。我确确实实就是井底之蛙。看见了自己昔日之“小”,也就不满足那个曾经奉为圭臬的文学批评话语体系了。
03
认识自我,摆脱自我
我的文学批评是从我的文学实践中来的。我的文学实践是从我的文学批评中来的。是蛋生鸡,还是鸡生蛋?这是一个哲学问题、逻辑问题,也是一个科学问题。如果进化论是对的,那么就应该首先是蛋生鸡。我的文学实践是我的蛋,月亮下的蛋。我常在月光下静坐、漫步、随想,看着汹涌人流,也看着相依相偎的男女,看着临街摆摊的劳苦妇人,也看着宝马奔驰里的艳丽少女。它们有着奇异的声响。
如果说这个世界是一块钟表,它们即是这块钟表里面不可缺少的一个齿轮。如果说这个世界是一粒被上帝掷下的滚动着的骰子,它们即是这粒骰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没有富人,哪来的穷人?没有悲伤,哪来的欢喜?没有你,又哪来的我?首先是认识自我,然后是摆脱自我。执念渐消,山河震动。比如,汹涌人流同样遵循一个流体力学原理,可以加减乘除进行矩阵运算,可以用几组模型归纳分析整理,可以推测出其中某个微粒大致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与性格……我是他们,不是他们中的一分子,而是他们本身。而在头顶上方,还有一个我在看着“作为他们”的我。
黄孝阳
部分作品



04
先锋是正在进行时
一个时代的星辰,并不足以照亮所有时代。文学艺术不存在着一个确定的永恒不变的形式或图景。人要擅长创造。如果说我们一直在追求真理的路上,那么这个真理只是创造,创造关于人类的种种(也包括对历史的阐述与重构,对当下的洞察与理解),就像上帝创造了人类。换句话说,传统提供了我们的来处,创造提供了未来的维度,那是我们的去处。我们很多人都把这种创造力所提供的文本视为先锋写作。
先锋不是一个一望而知的文本上的怪异扭曲荒诞变形等等,这是见山不是山的初级层次。真的先锋是一种精神,它绝不会仅仅停留于传统小说固有的边界里,它必然跨越政治,经济,科技,文化等诸多学科的壁垒,与人类的自我认知、自我进化相同步,在思想上结构上语言上,不仅有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还能看见那热带雨林一样的城市,继而重塑自我,是谓当代小说,这是一个正在进行时。
05
当代小说要寻找自我
我写下一批文章,《文学有什么用》《我们不读小说了》等,试图来论述我所理解的“当代小说”。什么是当代小说?大家都知道小说是时空的艺术。我们可以用时空观来做一个简单粗暴的分类:传统小说,现代小说,当代小说。
某年某月某日,一个男人为了另娶新欢,在地铁站台把老婆推向驶来的列车。时间与空间非常明确。因果清晰,线性。这是传统小说。很好理解,但是太阳底下无新事。这里的时空观是一个封闭的系统,悬浮其中的尘埃(人)布朗运动做得再随机,也终究有规律可寻,至少可以通过概率来描述其分布。
一个男人在地铁里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当列车呼啸奔来,他心头一动,在胳膊上使了劲,把女人挤下站台。这个举动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想去寻找“因”,从物理时间进入心理时间,从意识层面进入自己的潜意识。因果不再明确,是非线性方程。这是现代小说,时间在这里有了交错开叉。
男人在被匆匆赶来的警察抓捕的那一瞬,清晰地看见自己的一生,那间他即将入住的满是尿骚味的囚室与可怕的羞辱,又或者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里,他与这个陌生女人是彼此厌憎的夫妻。这是当代小说。
当代小说是与人类的自我认知、自我进化相同步的,是在“大海停止处,望见另一个自己在眺望大海”,它强调深度、广度、维度、高度。深度是说“我的每一次触及都在打开更深远之门”。广度是说“我的履痕及对世界广阔性的赞叹”。维度是说“我看见了银幕这面,也看见了银幕的后面”。高度是说,“我在月球上望见地球是圆的这个事实”。
换句话说,小说有一望而知的好,是好事,但不够,它在公众的经验范畴中,赞美是脱口而出。当代小说要有勇气来审视这些经验范畴,它给人最直观的第一印象,可能是“震惊”,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提到的那个词。这里要指出的是:当代小说并不意味着对读者的抛弃,它帮助读者发现那些前所未有的体验与思考,发现一个作为二十一世纪人类之子存在的“自我”。
06
书写过去,也要书写远方
我们在一个全球化的浪潮中。科技进步奠定了当下的现实。一个百年前的古人若来到今天的地球,一定会以为自己来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神奇星球。许多东西都改变了,并且彻底地不可挽回。这种不可逆的失去,让我们心中都有了一首关于古典家园的感伤之歌,愿意相信那才是真,是美,是善。我们常说这是人性使然,实际上是一个情感模型发生普遍作用的结果。真善美在当下并没有缺席,又或者说每一个时代,不管它多么特殊或庸常,都各自有着能彰显其精神、有着同时代人心领神会乃至不言而喻的真善美。这些真善美有交集重叠,也有只属于自己的区域。
要认识当下,去厘清我们今天所置身的这个现实的结构、DNA片断、肌肉纤维、内在的驱动引擎。我们已经在一个知识社会的前夜,一个“技术奇点”随时可能爆发的前夜。
如果小说家到今天还是一个说书人的姿态,那还有什么意思呢?说书人不是不好,不能只是说书人。我们说互联网精神,说它是对人的解放。解放在哪?就是对人的重新连接,人不再是一个单向度的人,复杂、多维、变化。整个社会结构也在日趋扁平、去中心化。而且中国的传统小说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说已发生的事。是一个往后看的姿态,是“史学之皮相”。我们要说历史,更要打量当下,放眼未来,用一种前瞻性的目光来审视今天的生活,理解塑造了这个时代的现代性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我们又可能拥有什么样的诗与远方。

黄孝阳
07
为什么知识体系产生了冲突
夜里,在房间里坐。是陋室枯坐。世界在窗户外面闪着光。
我写《我们不幸福的根源》,又写了一篇《写给我的70后同行:知识社会与我们可能的未来》。我想说清楚知识社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家知道,今日中国有五种基本冲突:排在首位的,就是知识体系;其次是资本与权力;再次是国族利益;四是技术与伦理;五是代际。为什么知识体系的冲突排首位?因为它是子宫,矩阵。
“知识社会自信息社会中脱胎而出。若说信息社会强调‘量的占有’,知识社会更注重对信息的过滤、筛选、加工及再生产的能力,强调人的主体性,这是关于个人前所未有的事件。”
我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我希望我是对的。但有时想对与不对没有那样重要。河流是对的,山川也是对的。不能说我在河流里,就断言山川是一个谬误。“对”,它很狭窄。所谓作家——知乎上有个人说作家与作者的区别:作者迎合读者,作家引领读者——就更要警惕掉进“对”的井里,对各学科更要抱着一个打开的姿态,去看对人类精神的河流与高地,看那浩浩荡荡与草木葱郁,去做一些融会贯通的事,就算贯通不了,至少清楚这众多知识体系为什么、又是在哪些地方互相为敌。
08
越过现代性,看见整体
我热爱文学。我相信文学之光必定照耀人这个物种的始终。尤其是现在,人们的阅读介质发生了重大变化,许多人不再看白纸黑字。但我认为他们对文学的渴望,并不逊于一个沙漠里的旅者对水的渴望。这是抒情。
更重要的是:现代性正在把人打碎,时间、知识结构、人际关系、对世界的理解方式等。要回到作为人的整体,拥有人的主体性(主体有,万物才有),作为“一”的自洽,只能是求诸上帝,或者在某些时刻去阅读文学,而不能指望工具理性与逻辑——没有比它所导致的傲慢更糟糕的事情了,所谓“致命的自负”。至于读什么介质的文学,文学会在这个时代涌现出哪些主流形式,那是另外的话题。就说这么多吧。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资料图、出版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