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风云
我的父亲年轻时处在社会最动荡的时期,若问父亲最恨的人是谁?他一定会说是――土匪。
父亲生于1931年,排行老二,我有一个大爷和一个姑,爷爷去世的早,奶奶和他们相依为命。
奶奶娘家是赤良峪村,隔了一个山头,奶奶回娘家总是骑着家中那头灰色的毛驴,一路“咯噔,咯噔”慢慢悠悠走过山梁,几袋烟的功夫到了家。
奶奶小脚,人瘦个高,喜欢抽烟,她有一个木制的烟匣,中间用木板隔开,一边放烟丝,一边放切好的烟纸。
奶奶活了93岁,在那个年代算是奇迹。她去世以后,那个烟匣归了我父亲,保留了很多年,我小时候还经常把玩。
父亲孝顺,奶奶去世,他把喂了一年的猪杀了,用隆重的丧礼送奶奶最后一程。
当然,这些事是我长大以后父亲告诉我的,也有哥哥讲的一部分,我听他们讲的多了也就记在心里,现在还有年长的村人常常对我旧事重提,说我父亲生前的一些事。
父亲十五岁那些年,天下混乱,土匪到处横行,他们各占山头,自立为王,杀人抢劫无恶不作,所犯之罪罄竹难书。
众匪之中,尤其以刘黑七为首的聚粮崮土匪最为猖狂,方圆百十里内人们不得安生。这帮土匪依仗聚粮崮天险加上人多势众,他们骑快马用快枪,旋风一样来,旋风一样去。五十里外日落前杀了人,日落后在聚梁崮喝酒快活。
刘黑七生的身矮面黑,小时候父母早亡,流落街头成了村中的痞子,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在镇子上杀了人,官府缉拿,他勾搭身边的几个狐朋狗友上了聚粮崮做了匪,走上不归路。
刘黑七在青云山一带抢男霸女,两年的功夫,被他威逼利诱拉上山的土匪不下三十人,绑票是他惯用的发财伎俩。他先派小股土匪乔装打扮四下打探,探得谁家有财,月黑风高之夜登堂入室,洗劫一空,杀了人,再放一把火。
有富庶者,他会暗中派人绑了他的子孙,搭在马鞍桥上,驮回聚粮崮,留下话,三天后送大洋到山寨,逾期撕票。
父亲说,聚粮崮的土匪经常来骚扰,人们听到风吹草动都藏起来,那夜,他们绑走了邻村聂家的一个孩子,留了话,去聚粮崮交五十块大洋,三天为期,天黑前不见来人就等收尸。
山里人种地为业,别说五十个大洋,十个大洋也得集赞一辈子。聂家慌了神,哭的乱作一团,聂当家到处去求亲告友,三天筹得三十大洋,实在弄不到钱骑驴去了聚粮崮。
土匪刘黑七听的聂当家只带了三十大洋,传下话去,钱留下,死人带走。
聂当家犹如五雷轰顶,眼前发黑,给刘黑七跪了下去直磕的头破血流,刘黑七命人把孩子带到堂前,抬手一枪,孩子脑浆迸裂,一命归西。
聂当家怎受得了这般心痛,“嗷”的一声惨叫,昏死过去。刘黑七命人架了聂当家的胳膊拖出山门。
被刘黑七绑票的何止聂家,恐怕连刘黑七自己也不清楚到底绑了多少人家,残害了多少人的性命。
前几年,我专门去过一次聚粮崮,走寺头去吕匣,远远就能看到那座山。后来,有事从花龙潭经过,只是没再上去。
聚粮崮真是好大好险的一座山!山体不算陡峭,山顶却极为广阔,壁立千仞,四周悬崖几丈高,别说是人攀登就连飞鸟也难以逾越,唯有西面山峰和对面山头形成凹地,大胆者手脚并用可从此爬上山顶,若在此处设一哨卡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聚粮崮真个是:鹰隼栖息之地,虎狼盘踞之所。
这一年,我大爷到了21岁,有好心人给他做媒与石湾崖村范氏欲结秦晋之好。至于大娘叫什么名字,不得而知。这事得慢慢说起。
奶奶派人去范家下了聘礼,后来,父亲说起过,聘礼是二斤生丝,三斤红糖。定了婚,双方认了亲家喝了喜酒,只等来年秋后秫、谷入仓,再成大礼。
大爷为人忠厚,兵荒马乱之年,老实人总会吃亏,一日,听得村外马嘶人叫,街上有人扯了嗓子高喊:聚粮崮的土匪来了。
邻居二爷爷拽了我父亲和大姑从后窗逃走,进了高粱地,大爷顾念我奶奶没有远走,藏在柴垛之后。
这帮土匪赶了几十里山路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进了屋两眼冒绿光,翻箱倒柜,嚷着赶紧做吃的。
奶奶早就恨透了这帮披着人皮的野兽,给你们做饭,那就让你们尝尝老姑奶奶做的粥!
奶奶从瓮里盛出一瓢榆树面生火熬粥,榆树面是用石碾把榆树的白皮碾成的细面,这种面有个特点,熬熟后盛在碗里表面结一层粘膜,看不到冒热气,其实粥是滚烫滚烫。
饿极了的土匪那知道这个,端起碗来张口就喝,滚烫的粘粥进了咽喉,烫得他一蹦多高,伸脖捶胸,满屋子上窜下跳,只差满地打滚。
土匪用木棍打奶奶,大爷听到奶奶的惨叫,实在躲不下去,拨掉身上的柴草,一下冲出来拿了木棍和土匪拼命。大爷哪是几个土匪的对手,很快被打倒在地,嘴角流血,用绳捆了手脚。
土匪走后,父亲和大姑回到家,见了奶奶抱头痛哭,奶奶说,你大哥让土匪绑走了,娘三个越发哭的厉害。
大爷被劫持上了聚粮崮,土匪刘黑七要他入伙,大爷岂肯落草,破口大骂:“该死的土匪,你们就是强盗,早晚不得好死!”
刘黑七命人使劲打,大爷始终不肯低头,被打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却说刘黑七手下有一头目,此人姓贾叫贾士静,说起此人与大爷有些缘缘,贾士静幼时寄养在本族一户人家,小时候和我大爷经常在一块玩耍,时间久了,奶奶作证,两人义结金兰,成为异性兄弟。再后来,贾士静被领回,不想却走了黑道上聚粮崮为匪。
贾士静后来来过一次,我奶奶待他不薄,贾士静表面不露声色,实则已经为匪,腰里别了枪。晚上贾士静留宿在家里,拿出枪来在我父亲面前显摆,父亲一时兴起,掂来摸去,不想扣动板机,子弹射在床头八公分厚的楸木床庭打出一个圆洞。
奶奶听的枪响吓得脸色大变,父亲吓得心“咚咚”直跳,贾士静说枪是在路边捡来的。奶奶对贾士静说,千万别做伤天害理的事,做人要本本分分。贾士静点头,当夜离去。
我小时候很好奇床头那个洞,怎么也想不出会有什么样的力量能击穿它,父亲告诉我后,才明白怎么回事。
贾士静枪法极准,人胆大心细又聪慧过人,可惜误入歧途,委身刘黑七手下做了犬马。
贾士静被派出去打探消息,回山后听说山寨绑了一个人宁死不做土匪,被打的只剩一口气仍是绝不屈从。贾士静本来本打算回屋躺一躺养养精神,但听的有此不怕死之人,阎王殿里前敢骂阎王!莫不是此人吃了熊心豹胆?
贾士静好奇心起,提了枪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待到得跟前仔细一打量,心下暗惊:原来是我王家兄弟!
贾士静表面不露声色,问道:“是何人绑了此人?”一个小土匪凑过去,讨好的说:“四当家的回来了,是我兄弟三人。”贾士静又问:“那么是你们打的了?”小土匪小眼眨巴两下说:“这小子骨头太硬,不识抬举,让他入伙是看得起他,他倒好反骂大当家是强盗,活该挨揍!”
贾士静道:“几位兄弟辛苦了,都回去歇着吧,让我来教训他!”小土匪答应一声:“好嘞,听您的,人交给您了。”回头招呼一声:“弟兄们,走了。”贾士静回到自己的屋坐立不安,心想:这可是我兄弟啊,此事不能不管,得想个法子救他出去,
贾士静计上心来,把那个小土匪找来,道:“我看此人也活不长了,死在山上是个麻烦,你们几个把他抬下山去找个僻静的地方挖个坑把他埋了,也算给自己下辈子造福。”小土匪本想说找那麻烦干啥,人往山下一扔就得了,但贾士静的话他不敢不听。
黄昏时分,土匪三人抬着我大爷下了山,去山坳里寻一快凹地刨坑,三个土匪骂骂咧咧,直怨贾士静多事,弟兄们杀人多了,都是一了百了,今个倒好,还得把人埋了,真是新媳妇坐轿头一回。
他们嘟嘟囔囔,黑影里传来一声咳嗦,一个土匪吓得问道:“是谁?”那人回道:“是我,四当家的。”黑影里走出了贾士静。
大爷被绑走,奶奶急火攻心病倒了。父亲去请地保拿个主意。地方上少了人,地保理应出面。地保看我父亲年弱,不耐烦地说:“土匪可不是好惹得,他们兵强马壮,手里有枪,你让我去怎么和他们说和?他们要是讲理那就不叫土匪了,我看,你还是回家筹些钱趁早送去把人赎回来才是。”
父亲铩羽而归,后槽牙咬得咯咯响,真想拿把菜刀冲上聚粮崮。
满山的高粱熟了,波浪般起伏,沙沙作响,父亲顺着小道上了山岗。阴沉沉的天,一道道黑黝黝的岭,父亲直觉得胸口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那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呼喊却张不开嘴,他想狂奔却又不知该跑向哪里?哥哥你在哪里?快点回来吧!
西边的天空隐隐有雷声,黑云在涌动,今年的天真是奇怪雨一场接着一场,这都进了八月了空气依然沉闷,看来,过不了两天又是一场大雨。
奶奶病倒了两日,姑姑终日以泪洗面。第三天一大早,奶奶勉强撑起身子喝了点粥,对姑姑说:丫头,扶我起来。姑姑搀扶着奶奶,奶奶问道:“你几个大爷来过吗?”姑姑回答:“都来过好几会了。”奶奶轻声的说:“去把你几个大爷喊屋里来,我有话和他们说。”
爷爷兄弟五人,爷爷排行老四。大爷被抓走,几个爷爷来过几次,奶奶昏睡不醒,他们急得团团转,坐一会离去,不时又折回,只等奶奶醒来商量个对策。
姑姑随着几个大爷进了屋,拿板凳落坐,一个个板着脸抽起了烟。奶奶说:“家里事的我就不多说了,几个老哥哥帮着拿个主意,阿德是我的孩子也是你们的孩子,如今给土匪抓去,是死是活也没个音信,请你们来大伙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几个爷爷闷头不说话只顾抽烟,姑姑呛得咳嗦几声,掩了鼻,悄无声息退出门外。
奶奶看了看大伙不再言语,去菩萨面前点了香跪了下去,眼泪簌簌的落。想起我大爷阿德哭出了声,边哭边说:菩萨啊,我求求您了,保佑我苦命的孩子阿德回来吧。
二爷爷脾气火爆,说:“四妹妹别哭了,我这就去聚粮崮寻阿德,豁了我这条命也把阿德救回来。”大爷爷沉稳,把烟袋磕了磕,道:“二弟莫急,你去了能打得过那帮土匪!你这是去送死,阿德丢了,你就别再添乱。”
二爷爷呼哧呼哧喘粗气,怼道:“我不急?你倒想个办法啊!阿德那可是在土匪窝。”
大爷爷哑了声,拿过奶奶的烟匣填了一锅,卟咂卟咂,烟火通明。奶奶叹一口气,道:“都愿阿德他爷死的早,阿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死了可怎么有脸去见他。”
三爷爷上过几年私塾是家里唯一认字的人,他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以前听人说刘黑七的姥娘家是营口村,咱何不带些礼品上门去求求,让他们去山上说说,兴许就放了阿德。”
三爷爷一句话犹如人在江心抓住了根飘来的木头。二爷爷道:“咳!这话你怎么不早说!我这就去准备准备,谁和我一同去营口?”
奶奶擦干眼泪,定了定神,道:“你们谁都不用去,丫头去牵驴备鞍,你陪我走一趟。”
姑姑那年十八岁,出落的亭亭玉立,白白净净,大眼睛很有神,双眼皮,根本不像农家人的女儿。
姑姑去槽上牵驴,奶奶把陪嫁的一副镯子用手帕包了揣进腰包,几个爷爷想拦,奶奶说了句:“我要亲自去,家里的事你们照应一下。”
奶奶正要跨上驴鞍,父亲回来了,问明事由,从姑姑手里接过缰绳说:“我去。”
奶奶骑驴出了胡同,村里一个人飞奔着跑来,未到跟前就喊:“四婶,我大哥回来了!”奶奶差点从驴背上跳下来,急忙问:“在哪里?”那个人上气不接下气道:“在、在、在村外谷口。奶奶道:快带我去。”
奶奶骑驴在前,众人在后一溜小跑到谷口,远远看见一个人在地上吃力的爬。父亲跑过去一看正是我大爷,赶紧抱在怀里,众人赶到跟前傻了眼。大爷脸上身上全是血,胸前的鲜血汩汩而出,他身后的黄土留了一路血痕。
大爷看到奶奶,叫了一声:“娘!
便昏死过去,任凭众人呼唤再也不醒。
第二日,大爷才悠悠醒来,慢慢张开双眼看了看大伙泪水滴滴滚落。奶奶喂他,大爷汤水未下,断断续续讲了经过。入夜,惊雷滚滚,狂风如骤,村外的高粱在狂风中起舞,倒下、起来,起来、倒下。大爷静静地躺在床上,怒睁着双眼,他怀着对仇人的无比愤恨和对亲人的无限眷恋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奶奶丧子之痛,痛彻心扉,几度哭晕过去。王家痛失亲人,上下哭声一片。苍天啊!好人活着咋就这么难!
天阴云密布,乌云黑夜般笼罩了大地,父亲他们几个把大爷安葬在了祖坟,立时,大雨如注,上苍为之垂泪。
过了大爷的五七,奶奶打发我父亲去范家报丧,听到大爷去世的消息,大娘当场呆若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望着遥远的天空,浸在眼里的泪水终是没能忍住,顺着脸颊一颗一颗落了下来。
一人命殉,两家悲痛。
大娘此后失魂落魄,整日里郁郁寡欢,不久生了一场大病。
大爷去世后百天,到了冬月飞雪,父亲去上坟,待到的坟前发现有人刚刚烧过纸钱,父亲疑惑,顺着雪地上的脚印抬头远望,一个身影上了山梁,从背影看,有些熟悉,是谁?父亲疑惑了,背影有些像是贾士静。
提到贾士静得回头说说我大爷是怎么爬回来的。那夜三个土匪在山凹里挖坑要活埋了大爷,黑影里传来一声咳嗦,走出来了贾士静。
一个小土匪眨巴眨巴眼睛生了疑,四当家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便试探着问:“四当家的几时来了这里?”贾士静道:“这不刚到。”小土匪又问:“四当家的来有何事?”贾士静上前一步,道:“来看看弟兄们事做好了没有,我离山多日,今晚想请弟兄们去喝一杯,大家叙叙旧。”另一个小土匪阴阳怪气的干笑两声,说:“呵呵,莫不是这回下山四当家的发了财?”贾士静接着话说:“财倒是没发,不过,赏兄弟们几个大洋还是有的。”三个小土匪听说有钱都乐了,一个说:“我们这就把活做好,随四当家哈酒起。”贾士静看了看坑,道:“再挖深些,办妥了,咱们去快活。”三个土匪点头哈腰,弯了身子低头干活。
贾士静左右看了看,悄悄从怀里掏出匣子枪,打开保险,照着一个土匪的脑门就扣动了板机,“啪”一声枪响,那个土匪一头栽进坑里。说时迟,那时快,贾士静趁两个土匪发愣,“啪”又是一枪,坑里的一个土匪登时脑浆崩裂,死尸倒地。剩下的一个一声惊呼,一泡尿湿了裤裆,两手抱头,犹如老母猪打颤浑身哆嗦。
贾士静拿枪在他脑门上点了点,问道:“想死还是想活?”土匪话都说不出来只会点头,贾士静又问一遍,土匪牙齿咬得“得得”响,“听、听、听话、听话”贾士静道:“知道我为什么要他们的命吗?“不、不、不知道、不知道”贾士静道:“你们瞎了狗眼,连我王家兄弟也敢绑!”
贾士静一把把土匪从坑里薅上来,道:“把他俩个埋了。”小土匪现在已是心胆俱裂,给贾士静磕头只求饶他一命,干啥都行。等把两个土匪埋好,贾士静道:“背上他跟我走。”
大爷本来觉得这里是他的丧身之地,不想瞬息万变,自己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想和贾士静说两句话,无奈实在没力气,昏昏沉沉。
贾士静走在前,土匪背着我大爷在后,直到日出到了村外谷口,贾士静道:“放下人,你可以走了。”土匪早已累得半死,骨头散了架,说:“四当家的当真放我走?您抬抬手饶了我吧?”贾士静一口痰吐在地上道:“滚!”土匪如赦大令,连滚带爬。
贾士静对大爷说:“兄弟,我只能送你到这儿,待会有人路过会发现你,你回去后别把我的事说出去,好好保重啊,我走了。”
贾士静说完扭过头扬长而去,很快,山梁那边传来一声枪响,片刻又回复宁静。
这一枪,贾士静才算放了心……


作者:王金健,笔名:老刀客。作家,有多篇散文、小说在国内媒体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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