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福
连接祖屋后墙的一段近两米高的土垛子勉强充当外围,人跨出垛口便是当街,直刺刺伸向南湾崖。路边尽是自发的树种穿插着枣树、梧桐,连同柴火园统统归属南苑庄主,刺槐界定树园与路的边线,叔伯们堆起土山。尚是旧年,良田大量使用土肥,所以猪圈里需要半干不湿的黄土添加剂。
土山常年矗在那里成为孩子们占山为王的制高点,忠厚正是初生牛犊,可逮着好玩的营生,盎然跑上跑下不停呐喊:谁家的山,我的山!多少钱?三百三——管你下山不下山!
五月,两棵结成连理的槐树飘逸着馨香,透过揭去窗纸的木格窗,一对喜鹊叽叽喳喳,似在呼唤即将到来的暑夏。戛然叫声陡止,一辆铁板车放置土山的斜坡上,主人去向不明。忠厚走出垛口,打量眼前的新鲜玩意:“唉!哪来的?”
他在心里琢磨半刻,不由分说推车上山,把小屁股撅得老高,鼓胀着小脸通红,愣是让板车占据土堆几个来回,总算领略称王的豪气。当他坐在车把式上平视树园,肚腹里攒动莫大的满足不禁对着祖屋后墙呐喊:“谁家的山?我的山,多少钱?三百三——管你下山不下山”。
他意犹未尽,壮志未酬时,“咕,咚咚”疯跑,脚底显然软塌,也许板车冲刺过快,忠厚攥着车把的左手与槐树母子卡住。就听得:“啊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兀自定睛看去,他的小拇指早已掐断,尚有一点润皮吊着,血顺着手腕流淌,很快洇湿脚下的干土。
此刻,大人们尚在集体耕作田地,他诉苦无门,叫天地无应答,泪水井喷,沾河鼻涕流过裂开的嘴唇,拽拉老长的水晶珠。忠厚呀呀啜泣着向东疾走,板车的主人听到孩子哭喊,推起孩子飞奔小城……从此忠厚左手留下残疾不提。
车主人来福,五短身材,总爱嘿嘿的傻笑,腰间终日别着铜嘴的烟袋锅子,抽起旱烟来滋滋作响,断断续续吐纳浓浓的烟圈圈。烟气缭绕他憨实的脸庞,极其和蔼可亲的乡民。你惦记他的模样,纵然吃不透屠夫的角色。每逢春节临近,各个村子要宰杀毛猪分享新年的快乐。
小年一过,菖蒲的空场上支起八音铁锅,桑园里砍伐的老枝权作柴薪。
早有人劈柴生火,水烧的半开时,五花大绑的肥猪抬上案台。这会儿,来福远远地打东边漫不经心走来,手里拎着油灰邋遢的家什布袋直奔锅灶前。小队长抽出两毛三的招待烟赶紧递上,打下手的摸出锅底的柴火悠悠给他点着。一袋烟功夫,来福铆足了劲抄起杠子,照着猪脑袋抡了下去,畜生残喘着:“哞哞”发出悲壮的哭嚎,凡是生灵皆有求生的本能。来福解开布袋抽出尖刀,在铮亮的磨刀棒腰部来回蹭着,约莫七八次后迅速弓步弯腰,再看他手里的尖刀稳稳扎进畜生的前蹄肚腹。说时迟,那时快,鲜血哗哗流入早已备好的白瓷碗里,血红扎刺眼眸。小队长再赏烟,待血流减缓,在众人的窥视下,猪八戒半张着永恒的吃相,瞪圆了双眼怒视着长垣低空,入冬的黄昏转瞬即逝。铁锅沸腾,烟火雾气缭绕着大半个村庄。
来福静等猪尸四蹄蹬开,用刀挑开毛皮半寸口子,镇定挺胸,抻脖子深呼吸,猛地扑向刀口,嘴巴含住毛皮,俗话说的吹牛皮不过如此。这样反复做着人工呼吸的大动作,几分钟过去,他的脸色已经涨成紫茄子那般,呼气渐长鼓动毛皮,整个猪尸圆鼓鼓的充起胖子来,需带扒皮,分割,一个时辰功夫,村民分得猪肉散去,来福已是泄了气的混球,瘫坐在锅旁。柴火偏旺,火光照映暗色,那分得清猪脸还是人脸,酱紫的牙床袒露大板牙,顾不上粗气直喘,摸起烟袋锅子,宛如农家锅灶的风箱呼啦呼啦硬抽。
后来听大人讲,他落下气管炎的毛病多年。时光荏苒,将要包干生产责任制时,他纵难吹动猪皮,只好用打气筒代替罢了。
夜半锅灶落火,来福酒肉穿肠,蹭蹭油光光的嘴巴,拎起猪肝猪肺一串下货,把家伙事往老腰一系,哼着小曲回家犒劳一家老小。
你以为竹本生江南,江北亦有竹,且历史悠久。源于那片竹园,来福世代蜗居园北。偌大一片竹,每年以蚕食的速度递进乡陌左边的河沟。先前听老冉讲:小河总是村子的源头抑或灵魂。竹喜水,人们研习竹的柔韧,渐渐禅悟上善若水,厚德载物的齐鲁之风。

沟沿滋生着榆树、刺槐,灌木丛,竹由此打住,一条悠长的巷陌延伸至东头团湾,取道向南汇入龙泉河,古老的石桥平静如初,诉说悠远的乡情。竹园葱茏,颇有四五个庭院之广,终年绿着,阴翳奇幻的魔力,孩童大都避而远之。传说里面虫蛇出没,黄鼬成群结队,愈是人迹罕至,愈凸显它的幽邃来,缘此竹园旁的人家陆续搬迁河沟南住。唯独来福胆大,且操持屠夫生计。他的尖刀沾满了六畜的鲜血,血光震慑竹园,也平息淡化谣言,竹岁岁报平安,乡民泰然安居。来福依托故土,作为男人,年轻时落下病根,尚无一技之长,迫不得已做起屠夫。穷年薄命,否则荼毒生灵的活谁愿操持!
来福已有两个男娃,小日子按部就班,穷人家勉强过得去的。经年春旱,竹节弯弯,低头耷拉角似的一个劲向南倾倒,不及往年那般傲视苍穹。到了春尾的节骨眼上,河沿边才稀稀拉拉冒出几颗新笋。青黄不接的岁月,来福的媳妇居然添喜,诞下女婴,两人巴结着糊口。他的女人偏中了邪,眼神呆滞,不再像以前那么顺贴男人。吃奶的孩子嗷嗷待哺,她恍然乱跑乱颠,围着竹园直打转转,不接正调。
来福拗不过她,大动肝火要伤人,摹地抄起尖刀怒吼:你这娘们!再不老实,再不听话,我!我让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女人怕是见了血光,惊恐万分,顺着沟沿疯跑,跨过石桥,偷偷躲进桑园北边的墓地,几天水米未沾牙。来福没辙,任由她吧,好歹还是自己的女人,一时赶走了老婆,孩子们要到天边苦寻娘亲吗?
自此,单挑的日子裹着来福五短身材,女人成了装门面的墙纸——摆设。来福琢磨,该是自己放下屠刀,跟老天爷谢罪的时候了,幸好板车还在,重新操持捡大粪的行当吧!
他远离竹园,择选石桥南边堤堰搭个窝棚蜗居。来福肩负清理小学校的茅厕,倘若学子们撞上沾满秽气的板车,定会扭歪了鼻子跑开,再看他嘿嘿干笑着,慢悠悠奔他的窝棚而去,苦行天地间,任意炮制大自然的有机肥料。孩子们保持有效距离窥探,如果板车斜倚窝棚旁,人就在。铺张柴草的木床上,端坐着抽他的旱烟,两三锅烟末抽下,一团团雾霾浓得化不开,恣意缭绕田畴乡野,那是唯一缓解男人底生活压力的,孤独的烟火。
磨蹭到饭点,来福忙不迭回竹园给孩子们凑活些吃食。这既当爹又当娘的日子,图个名分的家,他眼睁睁认了。
旧时,农家的鸡鸭习惯散养,太阳露红,敞开鸡舍,牲畜满街乱窜,粪便散落星星点点,你不小心就踩个满怀。来福边走着,边哼着双簧:哪来的秽气,分明是一股煎咸鱼的味道吗?七里八舍的孩子哪个不熟络他,见怪不怪了。他喜欢挑逗孩童,他俨然是一个老顽童,终日奔波,亦从牲畜的粪便中搜寻满足与快活。人们将挂在嘴边的知足常乐,其实远不及来福醒悟得透彻。
后续命名“团湾街”的乡陌上,郁郁独行的女人滞留你求学的坦途,口里重复念叨着什么?谁又去体会那烙印大世界的回音!
人,前半辈子挣得是命;后半辈子才是活的人生。
做回男人,就学学来福吧,像一杆竹,宁折不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