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的竹笛分两种:短而细的称“梆笛”,音质明亮高亢,充满朝气蓬勃的憧憬;粗而长的叫“曲笛”,音质舒缓且浑厚,富有百折不挠的韧性。小时候,我爱上了长不足尺的梆笛,吹奏时只需开闭它的6个音孔,千变万化的旋律就会欢快地飘逸而出,那种如濯甘泉的清爽和惬意,常常能给人以振奋和鼓舞。
我15岁那年,父亲因在一次政治运动中遭诬陷,从一所大学的院长秘书被打成了“反革命”。为了免受白眼和歧视,刚刚初中毕业尚且懵懂而冲动的我,索性卷起铺盖以“支援农业”的名义,只身一人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祖籍乡下。正当我孤独无援、愁怨交加,备受天灾人祸的折磨之时,看了一场省歌舞团的巡回演出,不但欣赏到精湛的笛子独奏,还得到了笛子演奏师的热心指点。从这时起,我每天天还不亮就按照老师的传授,坚持“拔长音”、练习运气,一心要把16个音阶吹得饱满而结实。
冬去春来,岁月轮回,5年后父亲的冤情终于大白于天下,而我的笛子演奏技巧也日臻娴熟,几乎达到了专业水平。就在我怀揣竹笛踌躇满志地返家不久,史无前例的“红色风暴”又把父亲连同母亲一齐刮进了“牛棚”,使他们成了屡挨“批斗”的“活靶子”。与此相反,“黑六类”出身的我却瞒天过海,凭借着用笛子吹出的一首首“战斗颂歌”,竟然站立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频频接受着革命群众的掌声和喝彩。这种侥幸得来的快慰和虚荣,虽然多少有些滑稽,但也为我撑起了一把美丽的“保护伞”。
那些年,我和笛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一练就是几个小时,任凭心境随着乐曲的变化而沉浸在悲喜之中。上台演出时,最受欢迎的独奏曲不外乎《大海航行靠舵手》《我是一个兵》《打靶归来》等,尽管这些曲子吹起来昂扬激越十分带劲,可我总觉得少了些悠扬的韵味;倒是《红梅赞》和电影《苦菜花》的插曲,跌宕起伏中回旋着一股不屈的抗争,反而更能够让我倾心投入。记得在一个初夏的清晨,我从不远处练完吹笛子回到家里,不善言辞的母亲感慨地对我说:“每次听你吹起《红梅赞》这首歌,我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许多年之后,我才品出了母亲所说的那种“说不清的滋味”,恰恰是大雪掩埋不住的梅花的清香。
“四人帮”终于倒了,等到父亲第二次平反,我已过了而立之年。经过十年冷却的中国,渐渐恢复了正常的体温,而我对笛声的偏爱,也从对梆笛的高亢转向了对曲笛的浑厚。我想,无论是一个人或是一个家庭,乃至一个民族,只要走出了困厄与艰辛,都能体味出“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这句歌词的深刻含义。实现憧憬和追求,单凭热情和勇气是远远不够的,更要靠坚忍不拔的顽强意志,就像演奏比梆笛更富有表现力的曲笛,离不开蓄满丹田的充沛底气是同样的道理。
一眨眼20年又已过去,如今中国这部时而激昂、时而低回的千年古曲,终于奏出了她酝酿已久的华彩乐章。从冰消雪融的春光乍露到蝶舞蜂飞的春潮汹涌,从粲然勃发的蓓蕾初绽到金镶玉嵌的硕果满枝——我听见一根音色圆润的曲笛,正引领着旋律的欢快走向。那个曾痴迷于吹笛的热血少年,也踏着这勾魂摄魄的节奏步入了他的天命之秋;只是他手中的竹笛,已换成了一支激情难抑的笔管,而笔管里澎湃着的,则是他58载风雨人生的精华!
( 载1997年5月2日《中国青年报》 )
作者简介:冷慰怀,年过七旬,江西老表,9岁定居洛阳,退休前就职于洛阳轴承集团公司党委宣传部。做过园艺工、锅炉工、钳工、电工。1983年开始写作, 1990年获中华全国总工会表彰,1993年破格获编辑职称,1995年加入中国作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