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凉城故事会:主讲刘志尚
车车灯与洪芝
一
利川县城大东门每年春节出灯最早的就是车车灯。在孙绘先生主编的利川非物质遗产丛书《利川民俗》中收入了袁绍卿关于《车车灯》的传说:三国刘备做了皇帝,为给皇后孙尚香弃闷解忧,用香车出游观赏春景,让娘娘开心,逗乐的游山玩水。后来民间效法,把香车叫作车车灯,每年春节上九出灯,一直玩到元宵节。大东门玩车车灯的行家洪芝却另有一种传说:相传改土归流前,土司有一个老规举,凡是新姑娘出嫁,就得陪土司老爷睡头三夜。新姑娘先抬到土司城后,再由车车送进土司老爷的行宫。睡过三夜后再由车车送出来,才让骑毛驴回到婆家。有一对新人,新郎官是位书生,新姑娘长得如花似玉,两家择定正月十二成亲。娘家初九日,得按规举把新姑娘送到土司城。这新郎官与新姑娘定下计策,得到媒婆和推车夫的热心帮忙。要借初九出花灯给土司老爷拜年,暗中把新姑娘偷偷接回家成亲。当晚,进了土司行宫的新姑娘乘着“上九”吃席时,用酒把土司老爷灌醉了。天黑后,老百姓的龙灯、狮子给土司拜新年,书生、媒婆和车夫一道,把新娘的弟弟打扮成新姑娘,站在车车灯中当“心子”,众人敲锣打鼓进了土司城内,玩起车车灯来。这时,新姑娘乘机与弟弟换人,在车车灯中玩过一圈后,随着鼓锣花灯出了土司城门。那小兄弟脱了女装,也骑着毛驴随观灯的人群出了土司城。就这样,新姑娘逃过了被土司蹂躏的初夜,到婆家与书生结成美满婚姻。改土归流后,革掉了土司的初夜权。打那以后,年年春节民间都要在正月初九玩车车灯。前传后教,用这种方式,记住妇女受过的那一段苦情。

二
关于洪芝,她出身坎坷,其父亲早亡,妈妈居孀人称韩三姐,乃是当年利川县城女汉流中的老三。按洪门辈份,老大是舵把子,老二是算盘子,这老三就是拼命三郎。民国时期利川洪门的主要经济来源一靠私盐返运,二靠鸦片走私。官商勾结,洪门更是有恃无恐。到抗战时期,利川来了个余麻子县长,坚决禁烟禁毒,要拿几个烟毒犯法办,于是从恩施调来专门禁烟的宪兵队。洪门上下也了打招呼,避风头暂息手。可是韩三姐偏走边峰,我行我素,在贩卖鸦片时让警队逮了个正着,关押进县政府的大牢里,任何时人不准见面。余麻子亲自坐堂审问到半夜,那知这韩三姐不但不招供,还破口大骂。气得余麻子案桌一拍,下令明日中午游街示众,押到大东门猪市坝就地枪决。满城居民闻听要枪毙韩三姐,街上对河对面挤得人山人海,临窗张望。午时三刻,县政府的洋号“达达滴”吹响,前面警号队伍队在前开道,中间紧随刽子手押着双手反捆,背插着死罪标子的韩三姐,后面是荷枪实弹的宪兵队。韩三姐昂首挺胸走得雄纠纠的,才出县衙门,口里大声喊道:“余麻子,老娘在鬼门关等倒你!”押到大街关庙门口,韩三姐一眼看有洪门兄弟,更是豪气,大声叫道:“红炮子穿心的余麻子,老娘不怕你!”“老娘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满街百姓无不钦佩韩三姐。到了大东门玉皇楼下,进猪市坝要向南转巷子,早有洪门姐妹在玉皇楼路口边摆下送行酒为三姐作别。此时前面的号队己到猪市坝,号声停了,只等犯人押到就地处决。韩三姐喝了送行酒,更是大义凛然,昂首挺胸地说道:“老娘不得怕,脑壳砍嗒碗大个疤!”转身迈向猪市坝巷子。突然背后一声:“妈妈!”韩三姐回头,一眼望见女儿洪子被人抱着哭喊,顿时人去英雄气,身架骨一下子软了,长声嚎哭道:“洪芝啊!我的儿啦,我的乖女儿呀!你莫怨你妈心狠啦,把你丢下不管啦......”两个刽子手左右架着韩三姐,直往刑场拖,宪兵队封锁了巷子去路,只有韩三姐呼儿叫女的哭喊声在巷子上空回荡,不一会就响起“啪、啪”两声枪响。待到宪兵队撤退后,人们才看到躺在血泊地上的韩三姐。洪门姐妹替韩三姐收尸安葬后,事还未了。原来韩三姐贩卖鸦片还有罚款,抄没家产不足,还要把女儿洪芝由官府发卖抵帐。幸好洪芝远房的五叔出了五块大洋,立下买作丫头的文书,方才了事。从此,洪芝就在五叔家给老奶奶当随身丫头。这老奶奶吃斋念佛心慈口善,洪芝就这样跟随着一天天长大。到十七岁,由五叔作主许配给做徒弟的胡老大为妻,不但办了陪送嫁妆。按老奶奶的遗嘱,把严家马行的新修的楼房,给洪芝一间屋作安身之处。

三
1949年,利川解放后,街政府为庆祝县人民政府成立大会,大东门准备玩车车灯,从清朝到民国,唱车灯里的“心子”幺妹都是男扮女装。县妇联干部要求体现妇女翻身解放,不要男扮女装。街政府的负责人只好找到洪芝商量,洪芝一口答应,邀了大东门的闺密,有金凤、桃英、长春。由金凤扮书生,桃英扮“心子”新姑娘,长春扮押轿娃(弟弟)。车夫子还是要男人,就由以往玩车灯的傅二哥来扮。庆祝会那天,大东门的车车灯上街,前面是金凤穿着兰绸长衫子,戴着博士帽,手拿一把折叠扇逗新姑娘引路。桃英头上金银首饰,一身旧时新姑娘大红衣裙,下面是罩着竹扎的车车架子,走起来一摇三晃,有如坐独轮车一般。旁边陪伴是洪芝,一副媒婆打扮,头包青丝帕子,身穿兰士林衣裳,胸前的绣花围腰挂着银牌装饰,还有一支叶子烟杆系着烟荷包达带在臂上,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推车的傅二哥,头戴草帽,挂着胡子,身着火汗头,翻毛的背心挂挂里夹一个包袱,装成驼子。长春头扎小儿发束,浅兰色火汗头,下边是竹扎的小毛炉黑毛布套罩着脚,那毛驴头上红眼睛,张嘴露白牙,竖直的耳朵中间用红布结成一朵牡丹花。易发魁的锣鼓班子敲打起《满堂红》的耍锣鼓曲牌。一曲过后,车灯唱起,书生、新姑娘、媒婆轮唱,众人合歌。洪芝不光嗓子好,还能见风使舵,临场发挥,现编现唱,不时说几名俏皮话,逗得观众哈哈大笑。接着又是锣鼓穿插,长春骑着小黑驴前后蹦跳,信手舞着马鞭子,不时用驴头把车夫屁股一拱,车夫回身来打驴,驴子又用脚蹄他,时而发出几声驴叫,场面格外风趣。

四
土地改革时,五叔被划为开明地主。洪芝本来是培养当干部的苗子,却因为人口直心快,得罪了人。在讨论她入党时,有人被揭发她名义上是做丫头,实际是地主五叔家的养女,还替地主隐瞒房产。原来五叔是工商业兼地主,按政策在县城严家马行修的楼房不属没收财产。1951年,城镇房产登记时,洪芝晓得政策,向县财政局为吴家申报,领了房产证还了税契。座在这栋新楼房的居民,听到昊家划为地主,以为房东不再来收房子和租金,只当是改给自家的了。洪芝为五叔办房产虽不违法,却被认为阶级立场不稳,入党没通过干部没选上。但洪芝却是街道的积极份子,大小宣传离不开的脚色,年年车车灯哪是非她莫属。一转眼就是文化大革命,车车灯也被红卫兵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洪芝又为替当权派说话,被打成了“保皇狗”。粉粹四人邦,利川山城一下子轰动起来,庆祝大会那天,又像刚解放开庆祝大会那天一样,人民欢欣鼓舞,倾巢出动欢庆胜利。大东门车车灯的老班子洪芝、金凤、桃英、长春一般半老徐娘,还有年近五旬的傅车夫,翻出偷存了十余年的老戏妆,画装打扮起来,一起重唱车车灯。依然是易发魁的耍锣鼓班子伴奏。洪芝唱的却是新调,一点不落俗套。1982年,洪芝却干成了一件别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替地主五叔家打赢了一桩房官司。她拿出1951年的《房产管业证》,又有当年县财政局的税契文书。到县法院一状,把严家马行那一栋楼房的产权要回来了。可是,坐在楼房的居民却愤怒了:“这分明是地主翻案,反攻重倒算!”一致决定坐起就是不搬,看他敢啷个办。偏偏这栋楼房与西边雪茄烟厂一墙相隔,烟厂正想扩建。洪芝拿着法院的判决书到烟厂与厂长商量,厂长看过判决后说:“你敢卖我就敢买。”一拍即合,洪芝领着吴家的兄妹一起与烟厂写了卖房契约,领了房钱交了税款。房屋易主,雪茄烟厂申请人民法院执行,公告一出,那白坐了三十余年的居民只得搬家。洪芝在大东门一下子成了风云人物。要是活到当下,凭她唱车车灯这个角,“利川灯歌”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决对少不了洪芝。洪芝在社会上的为人处事也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汉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