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你放不下自己呕心沥血筑起的蜗居,黑暗笼罩着你的过去,像一座死亡之城。你推开虚掩的铁门,偷偷摸进阴森、恐怖的庭院,生活的痕迹尚在,却裸露出青面獠牙。你回来了,来看它不朽的骨架,峭立穹隆之下。阿婆端坐厅房听雨、听风、听四十八年的心路历程,阿爹佝偻的腰可绷直了,那壮实的男人,象征北方汉子血性的树,如一截树桩,一截老榆树的粗墩头,冒着缕缕青烟。

故居没有了烟火气、乡村、龙泉河、曲柳,有的只是屠城、瓦砾、飘荡的魂灵。漠然,老屋孤零零的平安大殿,灯火通明,你的老辈祖宗,男女老少聚在一起把酒言欢,他的儿女们被撂在一边,你们早已断了情缘,与一条黑色暗河——忘川河遥遥相隔,你恍然世外。
一只猫,野猫“喵”的一声惊破你的梦境,阿婆来不及回首,沉默隐去。你开始摸索颓废的门框,黯淡的墙壁,顶棚上的吊灯伸出怨鬼的红舌头。你夺路而逃,头撞南墙,顿时眼冒金星,迅速加快脚步,总与老屋咫尺之遥。不由在心底念叨:你已回不去的乡村,从此要到哪里去寻乡愁的根?屋西头那条天路,悄悄把你引向地狱之门。
阿爹一生凄苦,死后也不得安生,短短几十年,墓地两次搬迁,几度与阿婆生死别离,阿爹枉然物是人非可悲。阿婆入土最后的自留地,属于你的那份子,不过栽植了杨树,树影婆娑,荫佑着子孙。阿忠的地里遍植蟠桃,阿婆没能看到桃花灼灼,他们已准备砍伐桃林,着手打造新的家园。
阿婆刚去世的时日,阿忠在家里大摆宴席,显摆自己的富足与奢侈。你尚处在:“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殆”的忏悔之中,也许人去楼空,让她俩卸下心中负累,终于解开生死劫,那边极乐世界,这边酒肉穿肠全身而退,纵使老屋维系的血脉与亲情,老人尸骨未寒,在别人眼里的硬汉子大致变成金钱的奴仆。阿忠几番周折,自留地新房林立,中间夹着阿婆的坟茔,孤苦伶仃,昭示难以割舍的黄土情结。人活着的时候水火不容,死后可相安无事。
2010年春节,你客居他乡,第一次没有母亲的照料下过大年,免去贴春联,张灯结彩,筹备年货等杂事。你需服孝三年,新衣的颜色避开重彩,赦免拜年,贴年画,放鞭炮等习俗,更是伤痛未愈:身在他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于是你骑上单车追讨半年未兑现的薪水翩然飘移东城,叩开门,仅有女主人看家,你坐着坐着居然帮女主人做事,包水饺,筹备天地供品,不知不觉快到新年钟声,主家始终未见露面,你悻悻而归。路上鞭炮声此起彼伏,千家万户欢度春节,那绚丽的烟花绽放一个又一个幸福年,然而这些与你无关,没有了家,便没有了过年的滋味和兴致。
搬迁大潮影响着后人和先人,城区公墓全部落户西山脚下,活人与死人同时步步高升,真是皆大欢喜。阿忠及家人穷尽孝道,安排两位老人沿用旧俗合葬,事事必备周全,阿婆毕生为孩子操劳,希望每一个人都幸福。我们真切的祝福老人在天国定会收获满满的幸福与快乐!话说好人一生平安,你生前经历蹉跎,死后就会安生吗?
清明节头三天,俗语叫一百五,是填土的日子。阿忠招呼族里的几位兄弟帮忙给阿婆砌坟,上午天朗气清,一切进展顺利。下午,天突然变了脸子,山坳里刮起妖风,一股浊气笼罩墓地,春尾巴的梦魇夹杂雪粒子扑面而来。兄弟们穿着单薄,瞬间冻得手脚僵硬,虎口发麻,纷纷点支烟去去邪气,不得不跑进车里避风。薄暮时分,你与妮子,几位兄嫂取出阿婆的棺椁放进面包车里护送前往西山墓地,车子刚一启动便发出“吱吱”沉重的摩擦声,你搭在棺椁的手禁不住略微颤抖。车里坐着多半是妇人,恐惧、紧张的气氛笼罩着驾驶室,同行人皆沉默着不敢言语。好不容易过了纸坊,快人快语的阿嫂叫了声:“娘!俺这是给您老俩搬新家哩!有亲人作陪,你担心什么?”话语打破僵局,那“吱吱”声才慢慢消隐,大家拧成疙瘩的心稍许平缓下来。
墓地规划齐整,夜空蒙亮,几颗大星在城市灯火的掩映下显得格外亮堂。也许这就是一片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