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三湘文学杂志主办
2020年第38期 总第038期
(本平台支持单位:湖南省经济报)
一、缘于一个梦
岁近年底,日子如这平淡的日落日出,总觉得生活不着边际,说不着边际,或许就如同屋前的松树,一天天摇曳其沧桑年华,回头看看历史,竟然觉得千年轮回,岁月是何等相识。
屋前松树,从每个黎明到日落,此刻,我呆坐在窗前一条长方形书案前,脱落下眼镜而放松那些故作深沉的瞳孔,卸下对思想和未来沉重思考的包袱,放眼绿叶外,静看流云如水,从我头顶飘然离去,烟雾缭绕中,突感人已疲惫之致,窗台的水仙也开谢,缺少人的呵护,她从根部开始焦黄,慢慢延续到她的叶子,最后萎蔫在紫檀色的花盆里。
那时,我的墙上挂着些许久的相片,岁月如水,洗涤尘埃,那些相片显然已被岁月水洗得几近斑驳,虽然还依稀能辨认出山、房子和土堆的位置。
我久久呆坐在窗前那个长方形的桌案之上,凝视那些相片,那相片的背后却如同一幕幕精彩的电影,又如同回到童年的睡梦中:奶奶摇着蒲扇,我趴在凉席上,四周围绕着萤火,我光着脚丫,开始逃走出草地。
我开始怀念那个村庄,那个充满着稚气和薄雾的村庄。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在那个村庄发生的场景,一定与那个村庄有着的紧密联系。
那又是一个怎样的村庄?
我还依稀记得,它的前面有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河中水草日夜飘摇,戴草帽的稻草人种植在田中,拿着断节的树枝吓唬着麻雀,而麻雀就停在他歪着脖子的草帽上。
那个村庄掩盖着暮雾,暮雾浸润着云彩,月亮就从云彩中或隐或现。
我无法具体说清楚那个村庄中所有细节,但我熟悉那个村庄里每一条道路,熟悉每一条道路上的植物和石头,熟悉那里每一个居住者的音容相貌,熟悉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大事和小事┅
我浅薄的认为,那些梦一样的记忆和那个村庄以及那些人和事一定就存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它是我尚且年轻生命的组成部分,它一定不会离我远去,但也一直让我无法欣然释怀,它让我在庸庸碌碌的日子里生活,它命令着让我继续寻找它的乐趣与勇气。
它是这生命中最精彩又最为神秘的难题,那时的我还没有办法理解到这种神秘生命的精确内涵。
那个下午,我依稀找到了开启梦境的钥匙。
二、向红村
很多年后,我出生在那个叫做向红的地方,一个南方平常可见的小村庄。
很久前,我所居住的这个村庄并没有人,到处是沼泽和杂草,后来,空中才带来了鲜艳植物的芬芳,慢慢又来了鸟雀,慢慢的来了野兽,最后才慢慢的来了人。
我们共同的先祖们在这里砍伐荆棘、开辟道路,种植五谷杂粮,繁衍着他们一代又一代,到我们的时候,已经无法统计清楚在这里到底生活多少代了。
那些神圣的造化,总是在天明和日落的时候将这个村庄打扮得分外的朴素,我的祖祖辈辈们在这里辛劳的工作,他们开辟着肥沃的良田,挖掘了池塘和渠坝,学会了种植水稻和饲养家禽。他们开心的生活着,经营着,他们为水田里茂盛的禾苗和后院里油油的蔬菜而内心满足,他们为老婆生了个儿子而欢天喜地,他们为谁家的不幸遭遇而给予同情,他们善良着,朴素着,随着太阳的迁移,四季的转换不断调整着他们情绪和状态。
这里就是向红村。以前叫做马堆子。
三、陈家屋场
向红村被称作马堆子的历史与这里一户人家有关,这户人家姓陈。
很久以前的陈家是当地的唯一的大户,养了很多的马,经常在这一带放马,日子久远,就被当地人叫做马堆子。他们曾经居住的地方,现在被称作陈家屋场。
陈家屋场与当年的陈家紧密的联在一起,时过境迁,陈家人已不知去向,而陈家屋场这个名字却保存了下来。
陈家屋场就在现在的向红村最里面。
老老一辈的人还记得:这里以前曾有个很大很大的屋,后来不知怎么着那屋垮掉了,成了一片荒地。以前村里的小孩在这里玩耍时,还经常能够刨出些硬硬的瓦片和青色的砖头。
谁是第一个姓陈的到达这里?现在已不可考证,爱武老倌说是明朝时候的事情,张三阿公说,肯定不是明朝,那是清朝时候的事情,还有人说,应该是唐宋时候。虽年代已不可考,但有一点是大家共识的,那就是陈家曾经有人在外面做大官,不知怎么着赚了些钱,建了这栋大屋,最旺盛的时候听说这里住有60多号人,附近的田地以前都是他们家买下来的。
住在这里的这户人家最近的一个叫做陈大满。
到陈大满的时候,陈家家境已经开始大大衰落,雇的工人并不多,圈里饲养的马就更少了。
德四老倌的父亲就是专门给他家养马的。
老一辈人描叙下的陈大满,留着长长的鞭子,长得精瘦精瘦的,经常穿着一身灰黑的褂子,穿行在这个村庄的角落,他的手里拿着古黑的烟袋,见到熟识的人,也会把烟袋递给他,抽一口。很多老辈人至今还津津乐道的说,他看见过他爸爸或者他爷爷抽过陈家的烟袋。
这个村庄对陈大满的印象并不坏,与我们在书中或者连续剧中看到的那种强绅恶霸并不一样,他每天最喜欢喝点南瓜汤,偶尔会接济下周围实在没米下锅的人家,坐轿子去长沙,给每个脚夫两块大洋,很多人都是发自内心的想给他当脚夫;
他曾经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在家里办了个私塾,也会叫周围的孩子来陪读,王五先生就曾在他家私塾里读过三个月。
这个简朴的老好人陈大满就这样以模糊的印象留在今天的向红村。
后来,革命的风潮也到了这里,有人组织了农会,便有人提出要楸出陈大满,热情高涨的革命群众就把他捉住了,戴了高帽,捆了五花大绑,在白庙的讲台上狠狠批斗他,批斗了三天,回家后一病不起,三个月后就死去了。这一家人葬了父亲之后,跟随陈老太太去了长沙,一直到现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陈家人去长沙的时候将房子交给德四老倌的父亲看管着,房子久不住人,不久就结出了蜘蛛网,后来在一个夜里,瓢泼的雨水冲倒了东厢的一间房,露出了屋梁,住在附近的人们开始偷偷的拆房间的瓦片、木梁、砖头,最开始,德四老倌的父亲还偶尔的管一管,后来,看着这一家人音讯全无,自己也开始搬拆东西了,再后来,房间一间间的倒塌,以至后来全都没有了。
至今要准确的说出陈家大屋是怎么倒塌的还是一个挺难的事情,德四老倌后来回忆说,第一间厢房倒塌的时间应该是在民国25年,那时候他已经有20多岁了,最后才是陆陆续续倒塌的,至于时间,谁也说不准确。
这就是陈家屋场里住在向红村的最后一代人。
四、德四老倌的爱情
德四老倌的父亲曾在陈家当马夫,他姓王,别人都叫他王马夫,后来不知怎么着,就改成了王马虎。
王马虎做事情却一点都不马虎。王马虎年轻时候做事情相当精致,在陈家饲养马,从来就没出过差错,王马虎后来替陈家看屋,直到那年陈家大屋倒塌。王马虎一直勤勤恳恳,他有两个儿子,德四老倌最大,第二个就是王五先生。本来还有一个女儿的,长到5岁那年,出麻症,死了。
王马虎两个儿子中数德四老倌最能干,年轻的时候,德四老倌是村里力气最大的,能挑四百斤的担子,也是村里最会吃的,据说陈大满在的时候,德四老倌到他家去检修房屋,厨房里听说他会吃,跟他赌狠,端出两大碗肥嘟嘟的扣肉,结果那次德四老倌的肚子装了12个包子,两大碗扣肉,还喝了那厨子一斤半米酒,惊得那厨子说:怕是猪八戒在世,也吃不了这么多。
德四老倌年轻时候家里条件并不好,当时床上还有个经常要花钱看病的药罐子娘,一直到二十七八岁,还未讨上堂客,眼看着弟弟王五又是快二十的人了,家里着急得不行。作为长兄长子的德四老倌总是摆摆手:冒得事,您莫操心。
并不是他不想要堂客,而是他内心有个理想,他想先赚点钱,把这破旧的房子修一修,至少叫上二木匠上门,也打上几件象样的家具,这样也才堂堂皇皇算上个正板人家,如今家徒四壁,经常连米下锅够有问题,哪个愿意上自家的门呢,就是媒人,也未必愿意登门啊。
向红村这个地方,光靠着几亩地,一年下来,维持着全家人的吃饭,穿衣,间歇还要给床上的药罐子娘请郎中,抓草药,已经差不多了,哪还有余钱讨堂客啊?
王马虎年纪也已经大了,岁月沧桑,年龄却从不饶人,从年轻时候在陈大满家当马夫,当今天已经是风烛残年,他现在坐在石板凳上抽闷烟,面对着病床上的堂客,面对着即将成家立业的儿子,他又何曾有办法呢?
那年收稻子季节刚刚过去,听说现在去长沙流沙河挖沙子能赚钱,很多船工都在招乡下的民工挖沙,德四老倌有的是力气,只愁没地方能生出银子来,二话不说,打点了包袱,将家里事情托给弟弟王五,打了个招呼,走路去长沙了。
快到春节的时候,有人在马堆子的岭上看见了德四老倌回来了,就跑回来告诉王马虎。
德四老倌确实是回来了,穿个羊皮袄子,背着个包袱,身后还跟着个女的。
那女的进门张口就叫爸,妈,扶着德四老倌的娘从床上起来,又是端尿盆,又是帮她洗脸,忙完了,给家里泡茶,给全家人做饭,就俨然不象是第一天来这里,
德四老倌呵呵憨笑:他在流沙河挖沙子,后来碰到这个女子,是从江西逃难过来的,全家人都没了,德四老倌很同情她,给她买了吃的,快春节的时候,德四老倌的沙子也挖完了,于是问他愿意不愿意跟他回去,做她媳妇,女子很快就同意了,于是两个人就从长沙坐船赶了回来。
女子就是后来的德四埃姬,一直到老了,说话还带有点江西的话尾子,不是我们这里的纯正腔调,但她跟我们这里的人一样勤劳朴实、作为父母最大的媳妇和弟弟王五的大嫂,她不辞辛劳的料理着德四老倌的父母,拉扯着弟弟王五成家立业,辛苦的支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后来,德四老倌每每跟人说起这件事,总带有自豪的口气,我讨堂客只花了一块钱,从长沙坐船到湘潭,一块钱讨的堂客。
直到今天,在这个村子里,每有新人结婚,年老的长者在劝告一对新人要勤俭持家的时候,至今还会回忆说,当年德四老倌讨堂客只花了一块钱,世道不同了啊。
五、石头围子
至少是王马虎死的那年,石头围子还没有建起来。
建这个石头围子,是马堆子当时的能人朱德贵带领着全村人的劳动成果,现在老一辈的都还记得,当时的朱德贵就是全村的领袖,一身黝黑的皮肤,颧骨高高的突起,拿着一把土翘,站在土上一挥手,全村人跟着上的激烈动人场面。
当时,刚刚完成土地划分的马堆子,焕发着全新的气象,那年冬季,上面来人找到了朱德贵,嘱咐他要巩固农村的无产阶级政权,巩固辛苦不易的胜利果实,一定要抓紧农村的军事化训练,首先要成立民兵组织,真正做到忙时务农,闲时练兵。
务农是全中国农村农民的本分,不用吩咐,也没有问题,问题是练兵到哪里练?怎么练?朱德贵马上想到了地方空阔的马堆子,性子急的他当天午饭都没吃,当即就在马堆子召开全村的动员大会,响应上级精神,我们马堆子绝不落后,于是大家带着自家的砖头,挑着自家的簸箕,杠着自己的锄头,各家带各家午饭,马上围在了马堆子,开始了练兵场的修建。
要建练兵场就要先整土,后平地,还要在四周建个石头围子。靠着肩膀挑,锄头挖,从天蒙蒙亮就开始动土,到天已经黑还有人在挑,马堆子人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积极性建造着一项属于自己的艰巨的工程,或者这种积极性的来源完全是受一个人的魅力感染,经常还能听得现在的老人讲,朱德贵当时是冲在最前面,挖得最多,挑得最重,吼得最厉害。
练兵场只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就建好了,当年冬季的民兵训练就在这里轰轰烈烈的展开;只是这样的情形并没有能维持多久,朱德贵在大运动来的时候就被后来的年轻人关在牛棚里,急性子的朱德贵没来得及与小他很多的后生子争辩,就永远的睡在牛棚没有起来,后来有人说,他是得病死的,有人说,是被打死的,也有人说,是活活被饿死的。
反正,英雄朱德贵就以一种这样的方式离开了马堆子,离开了他亲手建造的练兵场。
现在的向红村,练兵场早已随历史的沉浮而失去了它的面貌,有人在上面建起了一排又一排的房子,房子的下面开起了一间又一间的商铺,只是那些房子和商铺的边角上还看得到那些石头围子的零散的影子。
或者,在今天,那些灰色的石头还会记得当年那激动轰烈的动人场面,或者,也只有那些灰色的石头,才会记得当年有一个人,站在土坎上一挥手,大吼一声,我叫朱德贵。
六、苦栗树
马堆子的最东头,有棵很大很大的苦栗树。
那棵苦栗树笔直的朝着云天生长,以一种高昂的姿态注视着这个村庄里发生的一切的人物和故事,在它的最上面,长着两个叉,粗硕的树干映衬着古黑的根基,那岁月刻画的痕迹早已证明他的悠长年岁和他的沧桑历史。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生长,他是什么长大的,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韩福生说,他爷爷就是在这树下长大的,他爷爷和他奶奶摆的喜酒也是摆在这颗树下,他还说或者他爷爷的爷爷在的时候,这树就已经有了。
我们仅仅能知道的是,在这颗树下,一代又一代的向红村人曾经在这里纳凉,休憩,在这里吧嗒着旱烟袋说邻家长短,在这里端着半碗白开水算计着稻子的收成。
苦栗树一如既往,顽强的在这个村庄里生长,成活,正如这个村庄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善良的人们,
一年四季,它都焕发着青春的树叶,风吹过,沙拉拉的发出响声。
七、荷叶坝
向红村对福伢子的记忆是从荷叶坝开始的。
荷叶坝是向红村的唯一水坝,六七月的向红村,分外的干旱,连养鱼的池塘都会干得见底,全村的田地就指望着荷叶坝的那点蓄水,这些月份,往往是村里男人为了争水抢夺最厉害的时候,荷叶坝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格斗场。
福伢子的爹死得早,早在他12岁那年,爹一早出去帮别人家上屋检瓦,到天黑时候还没完工,黑灯瞎火的,一不小心滑下来,头砸在青石板上,没留一句话就走了。福伢子的娘哭得死去活来,说留下福伢子和年幼的女娃,叫娘三个怎么活?
怎么活还得活,顽强的向红村与顽强的生命力,在每一次完成生命对生命的轮转之后,那些看得见的对生活的勇气其实是无穷的,爹走之后,娘拉扯着两个娃娃,艰难的过着日子,只是赶上农忙放水的时节,家里往往比较吃亏。
那年是福伢子17岁的一个下午,第一季的稻子已经收完,忙着请犁田的李师傅进门,得赶紧把收完稻子的农田蓄满水,福伢子没有吃饭,朝娘说了句,今年放水我去。背着锄头就出门了。
荷叶坝里的荷花正是开的时候,在太阳照射下,艳艳夺目。
中午的荷叶坝太阳正辣,而坝上却站满了人,为了赶时节放水,四十多岁的杨七老倌和同年纪的谢十二阿公正吵得不可开交,德四埃姬、五阿婆、杨满利也都在后面侯着,后来的张二麻子一锄头夺下大坝的灌水口,这下恼了杨七老倌和谢十二阿公,马上统一了战线,把矛头对准了张二麻子,三人扭打成了一团。
那局面分外的壮观,只有荷叶坝的蓄水在你一锄我一锄的争夺下,哗哗哗的往外流。大家在一旁看着干着急,但谁也不能上去劝说,谁也不敢去动那任意哗哗哗流淌的甘泉。
福伢子甩着锄头上了荷叶坝,马上看明了事情的争端,他一只手架在杨七老倌的肩膀上,一只手架在张二麻子的手腕上,一用力,顿把两人分开了,
“莫打,莫打,和气好商量”。
杨七老倌和张二麻子硬是被福伢子两只手给顶到了一边。
福伢子抡了两锄头,把挖开的缺口先用泥堵住,拍了拍手上的泥,
“放个水,大家莫争,水白哗哗的流,你们不心痛,我们还心痛。”
“福伢子,你不晓得,”杨七老倌脖子上冒青筋,“我12点钟来,饭都没来得及吃,他们偏要跟我抢,农忙放水,也要讲个先来后到,下头的两亩田已经干得开叉哒。”
“讲先来后到,那你是中午才来,我是昨夜里就来的,上午就等要放水,明日等着犁田,大家都晓得。”谢十二阿公被掀到了水渠里,站在一旁据理力争。
“你们两家田在下面,只有我的田在上面,本来昨天的水已经差不多,哪个缺德鬼把田间的缺口打开,水全部跑到杨七老倌的田里。”张二麻子在一旁忿忿的说。
杨七老倌一听,明显在说他弄鬼,“哪个放你的水哦,哪个搞你的鬼哦,”说着说着,又要开始动手。
17岁的福伢子大义凛然的站出来,表现出与他年龄不称的刚毅,他一把锄头架在两人中间,
“你们都是我的叔叔伯伯,是长辈,有道理讲得清楚,架莫打,今日里就是为了放水的事,这个时节,水最干贵,哪一家都是在等着放水犁田,宁可误工不误时,道理都晓得。不只是一个人的问题,问题是现在情况下,水究竟如何放。”
杨七老倌收了口,张二麻子也把卷起的袖子口又放了下来,大家都张眼看着这个17岁的后生崽,好像有点不敢相信。但又盼着他能出个主意,马上解决这放水的争端。
福伢子环顾了一下大家,
“我看这样,上面有5亩田, 7、8户人家,用原先这个缺口放,先来的先放,着急的先放,放满了就把缺口收起来,下面田的20来亩田有上十户人家,我们再打两个缺口放,也是先来的先放,着急的先放,放满了就把缺口收起来。”
话还没有说完,福伢子抡起锄头,砰砰砰就挖出两个缺口,水哗哗的往田中流。
这下大家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多打两个缺口就完事了,哪用这样无禁止的吵呢,大家都不好意思的笑笑。
杨七老倌摸出纸烟来,“吃烟,吃烟,大家吃烟,还是福伢子灵泛,就按福伢子讲的办,我冒意见。”
“我也冒意见,我也冒意见,”大家赞同符合着,就按福伢子的办。
福伢子雪白的牙齿上熏着焦黄的烤烟,第一次作为真正的男人站在荷叶坝上,荷花在晚风的暮雾中摇曳。
多年以后,这个曾经在荷叶坝的荷花中留下了印象的福伢子,被大家将选为村上支书,后来取而代之的官称叫他韩支书,福伢子这个名字只有当时荷叶坝上的荷花可能才隐隐约约的记得了。
八、德四老倌转扁担
当年的福伢子,现在也已经是耄耋之年了。
在荷叶坝一夜成长的福伢子,后来也曾是全村力气最大的,转扁担没有人转得过他。现在的向红村依然记得福伢子与德四老馆在晒谷坪的那场转扁担大战,见证了向红村里两个力气最大的男人的交手。
德四老倌是福伢子父辈里力气最大的,据说双抢打稻子的稻桶,别人都是两三个人抬,他通常都是一个人背。长大后的福伢子也从不示弱,一根扁担挑石头,别人都只能挑一百来斤,他一起身,竟然能挑三百来斤。
那天,大家都还记得是在晒谷坪纳凉的时候,有人说,不晓得现在是福伢子还是德四老倌的力气大,又有人说,搞不清楚就比试下,众人纷纷附和,那就让福伢子和德四老倌转扁担,看看哪个的气力更大,德四老倌正在吧着旱烟袋,“他还是个楞头小伙呐。”
马上就有人接话,“德四老倌你莫小看哒人呐,你还不一定搞得过他。”
“那我就不相信,我德四老倌还怕达他。”德四老倌卷起袖子就要比试。
福伢子正二十出头,一身的力气,“比就比,平日里喊声你德四叔叔,今日子转扁担,我就不放让达。”
马上就有人拿出来扁担,扁担是山上结实的杂木做的,攥在手里,绑实绑实,两人一人拿一头,放好了脚步。又有人喊开始,扁担就马上凝固在两个人手中,纹丝不动。
据后来人讲,那次两个人整整站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扁担也凝固了半个钟头,德四老倌脸憋得通红,胳膊上青筋暴突,额头上滚着细小的汗珠,后来,渐感体力不支,撒手撤了。
德四老倌扶着萎蔫的扁担,叹了口气,“老了,老了,真的老了。”
德四埃及后来说:德四老倌那次回去后,手痛了半个月。
再后来,一场冬天过后,向红村的大家再看德四老倌的时候,背好象驼了,走路也已经蹒跚起来,白头发渐渐多了,曾经的德四老倌,确实随着岁月的流逝,也已经老了。
九、换名字
福伢子是在三十多岁的时候选上当村里支书的,后来一直都称呼他韩支书,以至于他的真实姓名,后来渐渐被人忘却。
那年是工作组到村里来驻点的时候。
县委的驻点工作组里有个王代表,王代表访贫问苦,找到了三代都是贫农的福伢子家。当时,福伢子已经二十七,刚刚结婚,当时健在的娘,加上妹妹,共计4个人,都挤在三间茅草屋里,王代表来了后,没有地方睡,后来是福伢子两口子和娘与妹妹同挤在一间房里,腾出另外一间房让王代表和另外两个工作组成员睡。家里没什么吃的,只能用点米饭和着红薯藤煮粥。
三个代表和一家人正围着吃红薯藤粥的时候,张二麻子过来了,他是串门的。
这样的串门自古来在向红村或者在中国的农村都随处可见。没什么事情,随便的走走,串串门,拉拉话,就是今天的农村,还依旧保持着这样的传统和风俗。
张二麻子走进了门,张口就打着哈哈,吃晚饭啦。
是啊,是啊,福伢子的娘让了板凳,端了碗白开水,
张二麻子坐着坐着就聊到韩福生头上了,添油加醋的说起那年荷叶坝的事情,说福伢子如何如何的有领导气派,是我们这里的一号能人,又夸韩福生的娘命好,有个好崽。
这话不经意的被王代表听到了。
后来代表们回到了公社,就向公社建议,说福伢子很不错,在社员群众中威信很高,而且是三代贫农出身,根正苗红,应该培养这样的好干部。
第二年,韩福生就被抽调到公社里学习,入了党。
在三十岁那年,被选为党支部的成员,后来又被选为村支书。
韩福生后来回忆,向红村就是他去公社那年定的名。那时候这里还是叫马堆子,有次召开社员会的时候,有人说要打倒坏分子,要破四旧。
马上有群众说,破四旧首先是要破除马堆子的名字,那是大地主陈大满留下来的封建名字,是脏东西。有人又说:马堆子的名字不能改,不是陈大满的,是老祖宗留下的。
这人话还没完,群众的革命热情马上就高涨了,名字要破,祖宗也要除,打倒一切老东西,打倒一切反动分子。
几个年轻人跑下台要揪出刚才这个说反动话的人,那人却躲在人堆里死也不肯做声了,后来,韩书记说,名字要改,要等到上面批准。
再后来,就是王代表下来亲自定了向红这名字,博得大家一致的掌声,这名字被大家传诵,向新一代的向红人心里灌输,然后一直使用到今天。
十、王满伢
德四老倌死了很多年了,他死在一个冬季的早晨。
据说,德四老倌早晨起来时,去水缸里舀水,不知怎么着就跌在水缸里,然后就没有起来。直到王满伢起来溯口的时候,发现水缸里有个人,一看还是自己父亲,忙拉了出来,手一探,已经没有气了。
德四老倌就这样走了,倒也干净利索,就象他年轻时做事一样的风风火火,干干脆脆。
村里的孩子们只知道他叫德四老倌,称呼他德四公公。直到村里教书出身的本家王五先生在布告上写“先公王德信大人”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他的大名其实叫王德信,在家族里排行第四。
王满伢穿着孝衣在满屋的招呼,那时候王满伢已经25了,他还没有成家。
有必要简单的说一下王满伢,他是德四老倌唯一的儿子,但是生下来就跟他爹是两个摸样。德四老倌年轻的时候腰圆膀壮,一身力气,村里有个大小事情,总爱帮忙,见谁都笑呵呵的,王满伢却瘦骨伶仃,说话也不象他爹那样粗声大气,为人也狭碍,村里人跟他来往的很少。
王满伢说不上好吃懒做,但也并不勤奋,后来家里的景况是每况愈下,过了两年,他离开了向红村,去了外地,剩下德四埃姬一个人在家,听人说,王满伢在外面帮别人赶胡鸭子,后来又帮人做红砖,又开过拖拉机,一直没有回来。
在向红村约定俗成的语言中,我们将这一类人叫做二流子,一个没有结婚,又不正经务农的人都称他为打流。很长一段时期内,家长教育子女都会说:莫象王满伢一样的打流。
德四埃姬的耳朵那时候已经几乎接近于聋了,他听不见别人议论他的儿子,过了两年德四埃姬也死了。据说死的时候,一直还在念着王满伢的名字。
村上有几个间或知道王满伢的消息的人说,王满伢曾经在窑坪做过红砖,做红砖的时候,和当地一个寡妇好过,那个寡妇还有三个小孩,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寡妇又嫁给了一个死了堂客的六十来岁的城里男人,王满伢后来就不再在窑坪呆了,有人说他去了江西开拖拉机,再后来,关于王满伢的消息越来越少,有人说他去了广东,找了个广东的女人,生了两个女儿;还有人说他去了云南,想偷境去外国,被公安抓起来,枪毙了。
总之,德四老倌在向红村的形象是鲜活的,王满伢却渐渐在这个村子里消失了。
十一、王五先生的前世今生
德四老倌死的那年,是他本家弟弟王五先生代为掌本料理的后事。
大门口那副白纸底子的挽联出自他的手笔:德高望重斯人何在,信义敦实手足相通。
对联字体粗旷,笔迹圆润,联中相嵌着他哥哥德信的大名,诚挚之心足现。
正如他的哥哥德四老倌一样,王五先生的名字在向红村是不被人记得的,他在家族中排行第五,从小就被称作王五。他的哥哥叫王德信,他的大名叫王德斌。
王德斌比他哥哥小了十多数,在他很小的时候,断断续续的读过几年私塾,他长的文质彬彬,说话也不粗声大气。
他与村里的众多村民一样,对他的哥哥德四老倌和嫂子德四埃及是尊重的,甚至比尊重更为贴切的是,他内心满怀感激之恩,他从小不善体力劳动,家中的活是他哥哥一双肩膀在支撑着,他勤快的江西大嫂也不甘落后,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象个正板人家。
在他25岁那年,哥哥把房子装饰了一番,加盖了两间黑瓦屋,经媒人介绍,找了个新化的姑娘成了亲。再后来,德四老倌四处找人介绍,帮他谋了个在新式学堂教书的活儿,其实他真正教书加起来只有两年半,大部分时间是在学校里煮饭帮杂,不过,这并不妨碍别人称呼他为王五老师,他自己也很享受这个名字。
德四埃及死后的那年冬天,村上开社员大会,有人提议要破除四旧,还有人说,破除四旧就一定要将这个地方换个名字。
他在内心反对这种提法,他不明白破除四旧与这个地方换名字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王五先生打小就在马堆子出生,在马堆子长大,他的父亲王马虎以及他哥哥德四老倌也都葬在马堆子,正如一个旷日持久的情人,他对马堆子的深厚情感是这帮小年轻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的。他在台下小声嘀咕了一声:马堆子这名字为什么要换呢,这是老祖宗留下的。
不过话还没有说完,一帮小青年就在台上四处的追寻,他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赶紧将自己消失在密密匝匝的人堆里。
回来后,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不明白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样了。
他走出来,到了大路上,他在琢磨着这个看不大懂的世界,最近读了毛主席很多的诗词和著作,他随口就念道:为有工农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他毫无意识到路上还有其他人,其他人里就有两个小年轻,
小年轻说:就是这个人,白天在台下替地主说话,是地主的帮凶,现在又拿那些老东西来念经?
小年轻把他揪到了武装部,王五先生被关进了黑屋子里,武装部的部长要他老实点,要全面的如实的,交代情况,有人说,他父亲给地主打长工,剥削穷苦的无产阶级,他哥哥娶江西媳妇,是革命的叛徒是卧底,他自己教反革命的书,还到处传播封建迷信思想。
王五先生最后还是被放出来了,不过,已经与以前大不一样,他花白的头发,深陷的眼窝,嘴角长年流着涎水,他穿着破烂的毛线上衣,成年累月也不换洗,他反反复复的唠叨这一句:我是反革命,我该死,你也是反革命,你也该死。
这是向红村的疯子,小孩子都知道的。
十二、苦栗树
1976年,在中国发生的大事对于这个偏远地方的人们而言,好象并不是那样的震惊。
人们虽然有着大量的空余时间,却宁愿谈论别人家的鸡鸭,田地,对于那些动荡中的国家大事,他们弄不明白,也表现出来的漠不关心,唐山大地震?唐山在哪里,没有人搞得清,地震是怎么会事?也没有人说得明白。即使能成为饭后谈资的消息,人们的反映也总要比别人慢半拍甚至是几拍,比如,周总理逝世,朱总司令逝世,都是别的地方吊唁活动搞完了以后,这里才知道有这么回事情,但是毛主席逝世的消息对于这个地方是唯一能引起震惊的。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是大队通过那个广播传达的,公社里还来了人,这样的步骤基本与全国保持了时间上的同步,大队上也设立了灵堂,很多的老百姓是真正的哭了,或者还有几个是看着别人哭了,自己也跟着哭,不知道要哭的什么。
西头的那颗苦栗树在那年冬天经过了一场大的风雪后,来年春天就再也没有发芽,已经干枯的树枝在一个刮风的晚上被连腰折断,耷拉在地下,后来被杨四埃及拖回家当成了柴火。
十三:朱强的拖拉机
朱德贵死在牛棚的那年,留下朱三婶子和他三个娃娃,苦命的朱三婶子前前后后拉扯着向红村第一能人的三个娃娃,忙得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就投入到轰轰烈烈的生产运动中去了。
朱强是朱德贵的第二个小子,但当时是还是个娃娃,几岁时候就没了父亲,母亲成天又在生产队劳动,在家跟着哥哥、妹妹一起长大,同向红村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他也只是念完了高小,就回到家中,帮助家中的农活。
生得好体格的朱强不仅跟他爸爸长得一摸一样,就连那好斗、倔强的个性也如当年的朱德贵。
在向红村的村庄里,死了丈夫的寡妇总是那些单身或者是光棍男人最爱半夜三更光顾的地方,那是一个怎样的晚上,朱三婶子可能已经回想不起来了,忙完一天农活的她刚刚洗完澡躺在床上,一个男人的身影从窗户外边给蹿了进来,重重的压在朱三婶子的身上,浑身无力朱三婶子几乎连高声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息息梭梭的挣扎中,黑暗中那男人好象挨了重重的一棒,一转头,接着看见朱强血红的眼睛:老子剁了你全家的。
男人来不及反抗,又被朱强狠狠的一棒打在肩膀上,连裤子也没来得及穿,顺着窗户落荒而逃。
那年,朱强还不到16岁,血红的眼睛早是一个成年的斗士。
据说,从此以后,很多单身的男人再不来朱三婶子家,至于是不是这件事情的影响,大家都不是十分肯定。
朱三婶子一辈子没有改嫁,拉扯着三个孩子,白天出工,晚上还在向红村西头河里浆衣裳,哗哗的溪水从上头而来,向下头而去,正如这时代的变迁,曾几何时的石头依然矗立在溪岸两边,而这经年不息的水流已经不复昨日的摸样,模糊的倒影中,印照着一个古旧村庄的影子,以无声的语言记载着岁月与人的变迁。
23岁那年,朱强去县城卖菜的路上,听县城的人说县城正准备修公路,需要雇佣拖拉机运土方,他随即就跑到施工场地,一打听,人家正急得缺人呢,他一盘算下来,觉得每天可以赚到二三十块钱,比种菜卖强多了,回来之后,一发狠,七拼八凑凑了一千多块,买了台二手手扶拖拉机,跑到县城工地上就搞起了运输。
这一搞,就随着工地搞了三年多,新的县城正在扩建,新的工地建设任务也在不断扩大,朱强的手扶拖拉机也变成了卡车,再后来又陆陆续续买了十多辆,组建了一支运输队,承揽了县城大部分工地的运输任务,大家见面都叫他朱老板了,向红村有很多人后来都在他公司里做事的,经常也会说,朱老板性格急躁,任务重的时候,他不会顾及穿着名牌的西装,高级的皮鞋,他会自己跳上卡车,卷着裤管,亲自挥着铁楸铲沙铲土。
一辈子辛苦的朱三婶在她70岁的那年,朱强在家里盖了栋漂亮的大楼房,楼上楼下置办了二十多桌酒席,朱三婶子坐在中央,红红的烛光印照这那张饱经风霜之脸。
她说,这辈子最痛苦的事情是朱德贵半途撒手归天,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又是有个象朱德贵一样的儿子。
这是真的,这就是向红村后来的朱老板。
十四、香妹子的爱情
韩书记27岁那年,娶了外村姚长家第二个闺女姚庆文,一共生了三个小孩。最小的是个女娃娃,取名叫韩香婷,按照向红村一贯的称呼,也就简称为香妹子。
在这个世世代代靠天靠土靠着辛勤劳动吃饭的村庄里,香妹子也如这个村庄所有从小就懂得生活的艰辛的众多小孩一样,他们从小就很懂事,从小就知道如何给家里劳动,从小就知道如何尽可能的减轻家庭对他们的负担,尽管这样的负担在今天的人看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那时候,韩支书成天在公社开会,成天需要外出,懂事的香妹子从小就跟着妈妈,和她的哥哥,姐姐在家里劳动,渐渐长大的香妹子很招乡里乡亲喜欢,长得伶伶俐俐,嘴巴又甜,见到村里人,总是大伯、婶婶的叫个不停。
年轻的向红村正是因为着这一代又一代的繁衍而生荣不息。
生荣不息的不仅仅是向红村人,还有那原野生长着绿油油的稻子,风吹来,已经粗硕的禾苗掀动着层层的绿浪,而灰色的天空却覆盖着厚重的云层,放眼看去,根本就看不到底,强烈的太阳光正在做最后的努力,刺破云层来到这个平静得出奇的村庄。
那年18岁的香妹子家里来了个长得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小伙子是姚庆文排行的哥哥姚满爷领过来的,家住塘湾村,叫罗俊生。小伙子并不高大,长得黑黑瘦瘦。
小伙子后来来过几次,然后就是他的父亲母亲过来了,吃同意饭,也算是订婚。
传统向红村,订婚是个大事情,订婚了,也就意味着结婚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父母双亲在一桌订婚酒席上的聚会,会比那一张象征性红纸的结婚证更具有说服力,这说明如同千千百百向红村的适龄大姑娘一样,香妹子也该要出嫁了,也如同千千百百向红村的出嫁的大姑娘一样,香妹子也将穿着崭新的新娘装,热热闹闹的走进塘湾村的另一户人家。
正式娶亲的那天是一个冬天,塘湾村的罗家带着亲戚朋友和彩礼来了,当锣鼓声音噶然停止的时候,罗俊生才发现了还没来得及成为他岳父的韩支书那张焦躁的脸,不仅仅是韩支书的焦躁的脸,全家人都在着急,香妹子不见了。
香妹子留了一张字条告诉了她的父亲,她并不喜欢这个黑黑瘦瘦的罗俊生,她也没有办法违抗父母的命令,她在昨天夜里一个人悄悄的走了。
剩下白发已侵两鬓的韩支书和韩家着急的一家人。
亲事退了,香妹子去了正在改革开放的深圳,她的一个高中同学在深圳车间做拉长。
向红村人再次见到香妹子已是五年之后了,香妹子回来只呆了不到10天的时间,她告诉大家,她已经在外面结婚了,一个山东的男人,现在在深圳两口子开了个饭店,生意不错,还有了自己的小汽车,那时候的韩支书早已没有对这个女儿再生气的意思,拉长拉短问女儿的情况。
再后来,韩支书和他的老伴在山东女婿的小汽车里也去了趟深圳,穿着女儿买的笔挺的西装,还打上了红红的领带,回来见人就说,深圳那地方啊,好是好,就是讲话讥里咕噜,听不懂说什么鸟语,还是向红村地方好啊,养人,养人啊!
十五、苦栗树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个村庄还是如当年的一样的宁静。
这是向红村的东头,当年绿油油的苦栗树早在一个冬天来的季节枯死,打铁的刘把子半夜三更从二木匠家喝酒回来的时候,一头睡在了这颗枯死的苦栗树脚下。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早起的爱武老倌发现枯死的苦栗树下有个人,摇一摇,刘把子就醒过来了,一边讲着:这背时鬼,酒呷多了,屋都不晓得进了。
天蒙蒙亮,太阳正在从东边的云彩里即将喷薄而出,又是一个大晴的好日子。
刘把子起身的时候突然发现,多年前枯死的苦栗树根脚下,居然飘着几根幼苗,在微弱的风拂之下,倔强的摆动着他们孱弱的身体。
这是一个晴天,苦栗树又重新要发新枝了。
十六、刘把子与刘铁民
铁匠刘把子经常说:他家祖辈三代打铁,这一辈子除了种田,他就只晓得打铁了。
他祖父刘十二阿公原本是在灵官庙街上打铁的,到他父亲刘铁罗搬到向红村,刘把子从小就学打铁,早些年父亲在一个清早起来的时候,一抡锤子,闪着腰,把这铁匠铺彻底移交给了刘把子,刘把子打铁手艺好,菜刀、镰刀、锄头、榔头,在他的手里,刚火拿捏的特别准,不仅实用,而且耐用。
晚间躺在床上,刘把子就想,到他这代已经是三代打铁的老手艺了,手艺人总不吃亏,不论是太平时还是灾害时,饿不死人,这祖传的金饭碗不仅饿不死,还能养活一屋人,现在农村条件好了,打铁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虽然他还能干,好好的拼着还能干几年,但人手明显的不足,如果有一天真象父亲一样不行了,儿子还接不上啊,他越想觉得这事儿越不对,自己年岁越来越大,总有一天会象父亲一样老去的,那时候儿子该怎么办?趁着自己没老,该传手艺了,他觉得,他甚至应该早点退位,帮着儿子好好的干几年,到时候,再扩大下现在这规模,儿子来领先为头,他来辅助。
想到这,他就睡不塌实了。刘把子觉得再也不能等了,大清早就从床上爬起来,把铁匠铺的门锁好,乘着早班的送菜车去到公路边,再坐到县城的汽车去儿子学校里。
儿子刘铁民是去年才进的县高中,从学校教室刚刚上完自习回来,就见到寝室门口站着刘把子,刘把子说,铁牙子,你收拾下铺盖,跟我回家吧。
刘铁民满脸愕然,爸,家里出事了吗?
没。刘把子说,不念书了,书念多了顶个什么用,会算帐就可以了,你退学,跟我回去学打铁,一辈子不愁吃喝,爹也快老了,趁现在还能帮衬你几年。
刘铁民死活不依,这父子一拉一扯,引得同学笑话,很快,老师就来了,把刘把子请到了办公室,好说歹说,刘把子就是霸蛮,说儿子是他的,爷老子可以做主,一定要让他儿子退学,跟他学打铁,班主任没说什么,从抽屉里掏出一叠试卷,放在刘把子面前:
你老先看看,这是你儿子几次的考试试卷,每次都是年纪前三名里头,你着意让他回去跟你学打铁,按理我也挡不住,不过,作为老师,我有权利爱惜这样有才华的学生,现在回去学打铁,这等同于浪费,浪费的是国家的人才啊,你知道吗?刘铁民若参加高考,可能是考重点大学的好材料啊,要是让他现在退学,儿子会恨你一辈子,一辈子记恨你这个做爸爸的,刘老哥,作为老师,我没半点私心,不过您得想想清楚啊,错的是谁?你真这样办了,那是你对不住国家,对不住学校对他的培养,也对不起您的儿子啊。
霸蛮的刘把子被这个戴眼睛的中年老师说得不知怎样应对,只得硬吧吧的说了句,那好,那好,老师既然这样说,那我就等他到高中毕业,反正也只有两年了,两年后,还是那句话,不读了,跟我学打铁。
这打铁铺的生意在刘把子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早两天,邻村的郑大国又介绍了一笔生意过来,说一个工厂要订货1000多把钢齿扒,算计了下,每把能赚10块钱,这一来就是1万多啊,现在刘把子是真的忙不赢了,他记得答应老师让儿子读书读两年,只得从外面请了个帮手过来,一人拉风箱,一人打钢火,有时候,老伴还来帮衬下,即使这样,起早摸黑的,还是觉得人手不够。
打铁是个细致活,打粗糙了,不仅别人不收货,那更是砸自己的招牌,这个细致的活让刘把子等了两年。
两年后,刘铁民高考完了,高考是什么?刘把子不知道,只知道放假之后,就着急履行着他的计划,把回家来的儿子拉到了铁匠铺;
看着儿子魁梧的身材,粗壮的胳膊,他打心地高兴,虽然儿子打铁的姿势,出力的均匀还掌握不好,还显得很稚嫩,但刘把子知道,他这个做父亲的老师傅是能调教好出来的,要跟着他学,不出两年,他儿子一定也能成为远近闻名的好铁匠手艺。
伏天还没过完,一个中午停工休息的时候,铁匠铺的门开了,送邮信的卢经老伯伯推开的门,是刘铁民的信。接过信封,刘铁民扫描了下,信封的最下面的是行印刷的字体:中国北方科技大学。
没有人相信,这个村子真的出了个大学生,而且还是重点名牌大学的大学生。
当刘铁民提着红木箱在全家人的拥簇下,走到公路旁搭乘着去市里的汽车的时候,刘把子看不出是喜悦还是难过。
儿子考取大学了,全村人看他的脸色都不一样,不仅是全村人,连村干部看他都不一样,这不是一个打铁的能挣得到的荣光,刘把子知道,这是他儿子,是刘铁民,是他祖宗三代修来的福分,只是这传了三代的老手艺如同一对旷日持久的老情人,刘把子觉得,到他这一代,已经到底了,已经将要彻底的分手了,这怎不难过?他爷爷带着他父亲,他父亲带着他打铁的历史即将告别,他今天再也不可能带着一个读大学的儿子再来这里打铁了。
在今天,刘把子默默的在心里说,即使是我一个人,我也要打,就是真的老得到死了的那天,我也要死在这铁匠铺里。
十七、汤埃及的故事
下午,二木匠去到西头伐木的时候,感觉口渴,于是,推开了西头那半间茅草屋,而这茅草屋的主人却半躺在灶台上,佝偻着瘦小的身子,手里拿捏着半个红薯。
汤埃及终于死了。
汤埃及死了,预示着在向红村与德四老倌,王五老倌一并这辈的老人中的最后一个也离开了这个缤纷的大千世界,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她苍老得皱成了菊花的手里拿捏着的只有那半个红薯。
这个一辈子孤苦伶仃的老人,就住在向红村最西头。最西头,是个当西晒而并不适合居住的地方,很长时间里,也就只剩下她和她的半间茅草屋。
关于汤埃及的故事,曾经被这个村庄添加着无限想象的猜测传播,直到人们发现这个女子似乎并不在意人们对她的议论,经常关着门的将自己与人们隔绝,人们的热度才渐渐冷淡了下来,当人们开始恢复着往常平静生活的时候,人们突然发现,这个女子与岁月的流逝一样,日渐变老,成为了汤埃及。汤埃及,留下了这个可以称呼的名字,却淡然消失在人们日常的记忆中,直到二木匠在那个下午,发现汤埃及也死了。
汤埃及死了,于是关于她的话题再次被传说,被讨论,人们所说的故事是汤埃及在她还年轻的时候,是曾与陈大满好过的,听说后来还怀过陈大满的种,再后来,汤埃及闪电似的嫁给了外村的沈贵,闪电般的生了个儿子,那时候,陈大满已经死了,陈家老太太去了长沙,再过了不久,沈贵的痨病让他也撒手而去,汤埃及带着他几个月的儿子搬回了向红村,住到了西头这间茅草房里,生得白白胖胖的儿子在8岁那年,一个人跑到池塘去游泳,栽在池塘的水沐中,再也没有起来。
那孩子死后,汤埃及一直精神恍惚了好多年,而关于那孩子的话题,向红村的村民们发挥了无限的想象推理能力,有人说那孩子并不是汤埃及与沈贵生的,因为汤埃及嫁给沈贵不到10个月就生了,而且,汤埃及出嫁的时候,沈贵就已经患了痨病,准确的说,那孩子应该还是陈大满的,不过,这谁也不曾亲眼见到,谁也不能证实这推理的可能性,在向红村的历史中,至今是个悬疑未解的谜,
这个悬疑未解的谜跟随着那半截红薯却永久的消失在向红村西头的半间茅草房里,村干部们来料理的后事,简单的清理了遗物,说是遗物,并没有什么东西,几件干净点的衣服分别堆放在汤埃及一起的瘦小棺材里,在后山掘了个坑,没事张扬,没做道场,就在第二天快黑的时候入土为安了。
入土为安,这是每一个活着的人对已逝者的天真想法,而在这漫漫长河中,谁又能理解这个瘦小而孤苦伶仃的老人的真实想法,或者,她也曾有着的难以言启的爱情,或者,她也曾有过的不为人知的心酸,或者,她也曾拥有的美好希望与憧憬,或者她一直埋藏着的逃匿于世人的恐惧?
汤埃及终于死了,一个时代预兆着终结,那半截红薯的身上留下了太多岁月的痕迹,那些知道的与不知道的,那些辛酸的与孤独的,随风而逝,飘远,在西头隆起的黄土包上,缭燎升起的青烟。
十八、归于一个梦
这到底是不是故事,一时间,我也很难做出判断。
很多年后,我终究没能改变经常做梦的习惯,半夜三更时常被莫名奇妙的梦而惊醒,无意识的发现自己活着的世界,竟然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一切在白天熟稔的东西在此刻却变得如此陌生,连在镜中看自己的脸都是那样不真实。
这种陌生而不真实的记忆一直缠绕着我,突然觉得那水草招摇的池塘就是我的摇篮,那一圈圈被鱼儿跳动的水波推我游向远方的水岸,有无数的鱼儿和无数的鸟儿一同与我嬉戏。
似乎,是我听到了那首夸西莫多的诗歌,
我依稀回到你的怀抱/
街头隐隐飘来/
温柔而羞怯的声音/
呼唤我弹拨诗琴/
我茫茫然/这仿佛是童年/
又象是爱情/
一腔乡思/
蓦然翩飞/
我赶紧潜入/
永不消逝的往事
那往事,莫非就是来自对那个村庄的所有记忆?
记忆从空白浮现,这也许是真的,我记起了那些多年前的那个梦,也是那个村庄,相同的场景,相同的情感,相同的声音。
那个村庄,以前叫做马堆子,现在叫做向红村。
微刊主编:雷响玲